自《詩經》中“風”“雅”歌聲偃旗息鼓之後,文學創作一下子沒有了頭緒方向,文章中奇詞、怪句、淫音之放縱,蜂擁四起,塵囂其上。恰逢此時,《離騷》脫穎而出。於是才情堪比《詩經》而文風未入“辭賦”期間,在藝術氣質上,足以逼近聖賢經書者,唯“楚辭”也。難道這隻是因為楚地楚人多才多藝的緣故嗎?


    往昔漢武帝(公元前156年-前87年西漢第7位皇帝)偏愛《離騷》,淮南王劉安(公元前179-前122)撰寫《離騷傳》時,便有過這樣評語:“《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穢濁之中,浮遊塵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緇,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班固(公元32-92年)在其《離騷序》中,對屈原(約公元前340-前278)有過這樣的評價:喜歡自誇揚名,因憤懣難解而投河自盡。其作品中,關於後羿、子澆、有虞氏二姚女的故事,均與《左轉》記錄不相符;再者,關於昆侖及其山巔事跡,不曾見於儒家經典。但是,其文章確實華麗雅致,開辟了辭賦先河,盡管不以哲理思辨見長,無疑隸屬文藝奇葩。


    王逸(字叔師南郡宜城人東漢著名文學家)在其《楚辭章句》中,如是說:《詩經》訴怨,快人快語,而屈原傾懷,情卑詞婉。《離騷》成文立論,必定引經據典,像乘龍馭風,援引《易經》,其昆侖流沙,依據《禹貢》。隨後,經學辭賦大家,莫不效仿。所以,屈原堪稱“金相玉質、百世無匹”之人也。


    再如漢宣帝劉詢(前91年―前49年西漢第10位皇帝於前74-前49年在位),亦曾如此讚歎:楚辭優秀者,皆符合《詩經》體例。


    另外,還有楊雄對楚辭的評價,雖說褒貶不一,但也認為其大體符合《詩經》“雅”訓。


    上述的劉安、王逸、漢宣帝、楊雄四位,都認為楚辭與經書類同。唯有班固一個人,認為不合乎經傳。其實,像這樣一些率性的褒貶聲音,均屬於抑揚失實,批評的不夠精準。究其原因,就在於過於輕率,而沒有核查深究也。


    凡評議文章,若論核查深究,必須例證博舉。譬如《離騷》,其陳述唐堯虞舜的剛正不阿,或稱頌商湯周武的敬畏順達,完全符合《尚書》中《堯典》《湯誥》的體例;而譏諷夏桀商紂的狂妄偏執,或痛心後羿過澆的覆滅隕落,恰恰契合了《詩經》中規勸諷諫的宗旨。再如《涉江》用虯龍比喻坦蕩君子,而《離騷》拿雲霓比喻奸佞小人,這不正是《詩經》中“比”“興”的意義嗎?還有屈原《哀郢》之觸情生情,而宋玉(約公元前298-222年又名子淵戰國時鄢人)《九辯》之君門九重,豈不都是《詩經》中愛國忠君的體現啊……瞻望上述四項內容,不但與經書和諧一致,而且完全是一脈相承。至於《離騷》中,像駕八龍掛雲旗、攜天神尋洛神、求鴆鳥媒娀女等,確係迂闊怪誕之言辭也;又如《天問》講“共工傾地”“後羿射日”,以及《招魂》說“九首拔樹”“土神三目”等,實屬匪夷所思之想象矣;再者《離騷》高調願學彭成投水,而《九章?悲回風》決意侍從子胥屍江,此等狷介狂放之詞,乃是桀驁不馴之俠誌焉;若說《招魂》,何以渲染男女雜處而不過分,為何描繪晝夜酗酒而不淫義過度,大概是想表達縱情娛樂的極致吧……審視上麵四種事實,確實與以往經書不同。


    若與《尚書》《詩經》等古代典籍比較,楚辭的利弊得失,大致如上所述。由此而論,楚辭遜色於三代經典,近似戰國時“風”“雅”,卻是《詩經》“雅”“頌”的發揚光大,應是後來辭賦的高屋建瓶者。縱觀楚辭的體格主旨,雖與經書融會貫通,但在詞藻想象上,能夠標新立異,敢於不拘常規。像《離騷》《九章》,措辭爽朗瑰麗,訴諸哀怨衷腸,而《九歌》《九辯》,語句美輪美奐,抒情深摯感人;如《遠遊》《天問》,文思古怪離奇,托誌神采異能,而《招魂》《大招》,辭章縱橫華麗,想象恣意飛揚;再如《卜居》,標榜隨心所欲的真諦;更有《漁夫》,寄寓卓爾不群的氣質。所以說,一旦列舉了如上之姣姣者,楚辭堪稱蔚為大觀,旨趣足以繼往開來,尤其精彩紛呈的藝術造詣,業已技壓群芳也。


    自王褒(公元約513-576年字子淵琅琊臨沂人南北朝文學家)《九懷》之後,凡追尋楚辭風格者,均沒有超越屈原、宋玉的文采飄逸。究其原因,像屈原、宋玉,傾訴情懷哀怨,抑鬱深沉而真切感人;敘述離別孤寂,悲切悵惘且難以忘懷;指點山川河流,聲情並茂似曆曆在目;描繪四季變遷,風花雪夜像觸手可及也。所以,枚乘(公元前?-前140年字叔淮陰人西漢辭賦家)、賈誼(公元前200-168年字太傅洛陽人西漢初年著名政論家文學家)緊隨楚辭風範,得以創造出麗句華章,而司馬相如(約公元前179-118年字長卿蜀郡成都人西漢辭賦家)、楊雄等延續楚辭餘波,終於成就了不朽篇籍……類似這樣一些受益於楚辭的文人大家,何止一時一代的人們啊!


    凡研磨楚辭者,才高敏思的治學,可以深明大義;投機取巧的獵奇,可學豔詞美句;吟詠風月的效仿,可通山川氣勢;稚童蒙學的褻玩,可知草名花香。他們之中,無論是誰,如果夢想在文壇上馳騁縱橫,最緊要的必須是:把握古典經書的車軾,執掌《詩經》“雅”“頌”的準繩,大膽駕馭神采飛揚的楚辭……唯如此,即便探奇訪幽,也不會迷失正道;雖然花樣繁出,卻不至於誤入歧途;盡管顧盼神飛,依然可以輕駕就熟;縱然俯拾皆是,貌似唾手可得,依舊中規中矩,還能窮文致理……尚且如此,又何必羨慕司馬相如一樣的才華橫溢,又何須期盼王褒一般的嘉獎讚許呢?


    總而言之:若世間沒有屈原,又怎能見到《離騷》?驚世駭俗的才華啊,亦如雲逸風號的狂飆。壯誌淩雲衝霄漢,意欲天公試比高。山川河流無窮盡,屈子情思有邊疆。金相玉質好文章,錙字銖詞閃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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