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成形,乾坤定位。人類感恩乾坤化育,開始祭祀天地神靈。


    上古時代,所謂禋祭蒼天“六宗”,並秩祀大地“三望”,主要都是祈禱和風細雨,而祝祠內容也是為了五穀豐登。當時的民眾,對於繁瑣的祭祀形式,因為敬畏虔敬而心悅誠服,故而才有天地造化的報應不爽。所以,祭祀犧牲的飄香四溢,並非天地神靈的鍾情最愛,這裏麵根本需要的應該是德藝雙馨的真情實在啊。所以說,祝福祈祥的言辭話語,無論是多麽慷慨激昂而又鏗鏘有力,然而乾坤魂魄真正喜聞樂見的,還是名副其實、優美典雅的道德風尚啊。


    神農炎帝之際,開始有了年末蠟祭。當時主要的祭祀對象,則是與農業收成有關的“八神”。據《禮記·郊特性》記載,其“蠟祭”祝詞是:“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無作、草木歸其澤”(大致意思:土留住在本來地方,水順利回到溝壑裏,昆蟲不要出來禍害啊,草木回到荒野叢生吧。)從中不難看出,在三皇蠻荒時代,人們祭祀祈禱時,內心所渴望的內容。


    另據《屍子》(作者屍佼約公元前390-330年傳為魏國曲沃人亦有魯人楚人之說)記載,虞舜在春季祭祀時,其祝詞是“荷此長耜、耕彼南畝、四海俱有”(大致意思:扛起農具吧,去朝南的田地裏耕耘,四海民眾都能吃飽生存啊。)其中的利民理念,已經溢於言表。


    到了殷商時期,虔敬天地,祭祀祈福,已經深入人心,也更加莊嚴肅穆。《論語·堯曰》中記載,商王成湯郊祭時,不但須用黑色公牛侍奉蒼天,而且在祝詞中竟然責備自己“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了;另據《荀子·大略》記載,商湯曾經乘著素車白馬參加夏祭祈雨,並在祝詞中例舉了咎由自取的六條罪狀:“政不節,使民疾,宮室榮,婦謁盛,苞苴行,讒夫興。”若用現代白話來講,就是政府無德、民生勞苦、大興土木、妻妾成群、賄賂腐敗、讒夫似賢。


    步入禮儀盛行的姬周時代,專門負責朝廷祭祀祝詞的“太祝”官員,已經規定必須掌握六種形式各異的祭祀內容。據《周禮·春官·大祝》記載,這六種祭祀的名稱,分別是“順祝、年祝、吉祝、化祝、瑞祝、筴祝”。於是催生出來一些特定的祝禱用語,像“庶物鹹生”是用於祭天祭地,而“旁作穆穆”則用於祭拜太陽;再如“夙興夜處”是逝者列入祖廟排位時的祈禱,而“多福無疆”是祭祖時奉獻祭品的祝詞;另外,當天王諸侯等即將出門或遠征時,也一樣需要有嚴謹的祭祀程序以及規範的禱告文書。所有這一切,不僅顯現出來了當時人們的精神風貌,同時也說明當時人們已經不單純針對天地神祇特別敬畏虔誠,並且對於祖宗前輩一樣極其崇拜恭候。


    姬周春秋以下,伴隨禮崩樂壞,祭祀逐步蛻變成了褻瀆神靈、諂媚祖宗的世俗鄉願,甚至改用幣帛獻祭,祝詞不但變得連篇累牘,祭祀對象也開始五花八門。《禮記·檀弓下》記載,晉國卿大夫趙武(公元前591-541年嬴姓趙氏諱武諡文亦稱趙孟趙文子)家的大屋落成,晉國公號召大臣一起獻詞祝賀,其中大夫張老(生卒年不詳字孟名老晉悼公時大夫中軍司馬)諷刺建築規模僭越奢華,於是獻頌詞唱到:“美哉輪焉,美哉奐焉。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聞此,趙武即刻回應道:“武也,得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是全要領以從先大夫於九京也。”而這樣一個故事,卻被傳說成一個“善頌”一個“善祝”;另據《左傳·哀公二年》記載,蒯聵(即衛後莊公姬姓名蒯聵衛靈公之子衛出公父親春秋衛國第30任國君公元前480-478年在位)曾經於大戰前禱告:“敢告無絕筋,無折骨,無麵傷,以集大事,無作三祖羞。”由此可見,這一時期祭祀的祝祠已經事無巨細了,即便有的人臨戰驚慌失措,依然不敢忘懷祈禱祖宗顯靈保佑啊!所以比較而言,《楚辭·招魂》算是這一時期最講究文采的祝辭了。


    漢朝伊始,漢高祖詔令“敬祭群神、禱祠如故”,於是舉國上下,凡祭祀製式,一律肅穆森嚴。然而,在具體形式內容方麵,自漢文帝之後,自上而下,一邊追尋儒家禮儀章法,一邊崇尚道家方技巫術。例如漢武帝時,凡遭遇天災人禍,宮內祝文改為秘而不宣,其實質上顯然不可能是商湯“萬方罪己”的祈禱,十有八九變成了嫁禍他人的詛咒;另外,皇宮中還曾經特招童男童女一起擊鼓除病祛邪,其本質就是越地神漢巫婆慣常敬鬼求長壽個那一套罷了。時至於此,遠古祭祀的形式內容都已經變了味道,甚至開始走向了邪路。據傳說黃帝曾經針對白澤獸寫過“祝邪之文”,在這一時期人們便混同東方朔的“罵鬼之書”,將一類善於謾罵詛咒的文體,都歸入了祝辭之中。其實,唯有曹植的《誥咎文》,才是符合祭祀時規範性的詛辭啊。


    按照《儀禮·少牢饋食禮》記載,祭奠死者時的祝詞,主要於祭祀之際,由擔當“太祝”的官員,用以告知死者前來享受生者奉獻的祭品。到了漢末及曹魏時期,在祭奠逝者的祝詞裏麵,還夾雜著對死者生前德行的讚頌,像這種“讚”應屬於祭奠祝文的延伸吧;另外,在漢代帝王將相的陵墓中,隸屬祭祀祝辭的還有一種“哀策”。據《穆天子傳》記載,周穆王妃子盛姬死後,便有“殤祀而哭、內史執策”。那麽像這種用於祭祀的策,本來是記錄贈送祭品的情況,後來竟然寫上了表達哀思的文字。其實,原本就有一種用來追悼逝者、表達哀思的文體,稱作“誄”。所以,作為祭祀祝文中的哀策,本應是告知天地神靈的一種物件,竟然擁有了告慰人間生靈的一個“誄”腦袋和一個“頌”軀幹,豈不是祝辭的本末倒置嗎?隻是若溯本清源的話,漢代太祝在祭祀時的哀策,應當屬於姬周時期祝文的延續吧。


    毋庸置疑,凡用於拜謁神靈祖宗的文理詞章,不但都要虔敬誠實,更要求必須問心無愧啊。所以祈禱文,貴在誠惶誠恐、畢恭畢敬,而祭奠文,則不僅要恭敬誠實,更需要充滿哀傷。這就是“祝”,作為一種文體,所應具備的基本條件和起碼要求吧。由此,班固的《涿邪山祝文》應是祈禱文中“誠敬”的典範,而潘嶽的《祭庾婦》則是祭奠文中“恭哀”的楷模。


    綜上所述,通過例舉祭祀性文體中不同種類的傑出作品,關於“祝”的大致形式和具體內容,即刻一目了然也。


    那麽何謂“盟”呢?在《釋名》(作者劉熙字成國北海人生活於東漢桓帝靈帝間曾師從鄭玄)一書上,是如此解釋的“盟,明也,告其事於神明也”。若結合具體儀式解釋就是:在祭祀神明的儀式上,一般須用珍貴的祭器盛上紅牛耳和白馬血獻祭,而主持這種儀式者,所要鄭重宣讀的文辭就是“盟”。遠在夏、商、周三個王朝時代,並沒有盟誓的儀式,在類似情況下,隻要有一種公開化的約定之後,便可以保證如約實施了。進入姬周時期,尤其當禮樂開始敗落之後,反而盟誓愈來愈多了起來,甚至出現了要挾性的契約盟誓。所以這一階段,在會盟儀式上,前麵首先出現了魯國曹沫,持刀脅迫齊桓公;而後麵便有了趙國毛遂,按劍要挾楚考烈王;甚至在秦昭襄王與南夷盟誓時,竟然還寫上了“秦犯夷,輸黃龍一雙;夷犯秦,輸清酒一鍾”類似兒戲的約定。於是,待到漢高祖分封諸侯時,還出現了“使河如帶,泰山若厲。”這樣內含詛咒的《封爵誓》,也就見怪不怪了。然而,任何信誓旦旦的“盟”詞,隻有共同堅守道德仁義,才有可能善始善終;如果道德敗壞、仁義喪失,任何形式內容的盟誓,都必定屬於欺人自欺的蒙蔽騙術而已。所以任何國家民族的興亡更替,都在於事在人為的是否符合道德仁義的中正典雅,而與海誓山盟沒有一丁點關係。例如:漢未臧洪討伐董卓的《酸棗盟辭》,曾經是何等的慷慨激昂、氣貫長虹啊!而晉代劉琨的《與段匹磾盟文》,也寫得肝膽相照而又堅貞不渝,但他們的盟誓沒有挽救東漢與西晉的滅亡,反而當初一起盟誓的人們,卻反目成仇。所以說,若言不由衷且言而無信,“盟”又有何用呢?


    單論“盟”這種文體,書寫時必須要說明所處背景的輕重緩急,務必堅守仁孝節義的道德準繩,需要用同心同德、同生共死,來祈禱神明監督,並請求蒼天作證。因此書寫“盟”時的態度,必須誠實真摯,其文理詞章,唯求懇切感人。這樣才是“盟”的大概內涵吧。由此可見,這種文體其實並不難寫,而難在言行一致,尤其難在落實到行動上麵。毋庸諱言,在此特別忠告今後舉行盟誓的君子們,務必以曆史為鑒啊!還是堅守忠信節義的道德自律吧,不要妄想單憑“祝詞盟誓”就能得到天地神靈的惠顧垂青啊。


    總而言之:祝盟遵循的本則,就是“心意恒敬、智慧甚明”。隻有虔敬誠實,才會肅穆莊重,也才能夠寫出感人肺腑的詞句篇章。晉代以來,祝盟文策,華而不實,徒有絢爛色彩;他們若是真心渴求幽冥神靈的垂青惠顧,首先要無愧於天地祖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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