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軒轅黃帝把警戒名言鐫刻在車廂和幾案上,時刻提醒自己防微杜漸;夏禹在樂器支架上雕鑿招賢警句,彰顯求賢若渴的殷切;商湯在自用銅盤上銘文“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旨在洗心革麵、銳意創新;周武王寫過《戶》《席四端》等銘記,目的為了不忘“安樂、憂患、得失”的哲理;周公在太廟金人後背上刻字,重在宣教“多言、多事、多敗”的道理;孔子參觀“欹器”時,大徹大悟了“滿招損、謙受益”的德行。由此可見,古代帝王先賢,一以貫之,都是隨時隨地警惕謹慎。看來這是由來已久的事情啊。


    何謂“銘”呢?銘者,名也,是指對於器物(包括人物)一般首要的在於明確名稱,即“命名”“正名”。進而凡命名,或正名,無一例外的都需要依據的是,器物的先天之道(本質)和後天之德(用途)。據《左傳·襄公十九年》記載,臧武仲(春秋魯國大夫姬姓臧氏名紇諡號武史稱臧武仲或臧孫紇)曾說:“夫銘,天子令德,諸侯言時計功,大人稱伐。”這話說的是,凡記錄人物的銘文,都應該遵循這樣一條原則:對天子,旨在頌揚其美德品行;對諸侯,重點肯定其功勳業績;對大夫,則隻是稱讚其辛勤勞苦。


    在夏王朝時代,曾經用九州進貢的金屬,鍛造了九個大鼎,並分別在上麵銘刻了各地方的物產奇珍;到了周武王時,在肅慎國進貢的箭杆上,也鄭重其實地雕刻上了文字。這樣的故事都是為了銘記天朝帝王的美德武功啊。


    姬周時代,薑太公呂望,曾經讓冶煉大師昆吾,鑄造了他被封到齊國的金策。而仲山甫(即仲山父亦稱樊仲山等周宣王卿士)則在繳獲的戰利品上,雕刻有“子子孫孫永保用”的痕跡。這一些屬於公侯上卿宣揚自我豐功偉績的銘文。


    進入春秋時代,晉國的魏顆(姬姓令狐氏名顆春秋晉國將軍)將與秦國征戰的功勳,銘刻在獲贈的“景公鍾”上。而孔悝(源於姬姓春秋衛國大夫)著述《鼎銘》,以表彰祖先扶持衛國公室的足跡。像這一類銘文,則是歌頌大夫們在保家衛國中的辛苦。


    據《史記·秦本紀》記載,秦國祖先蜚廉在霍山築壇祭祀紂王時,挖出來一個石槨,上麵銘文寫著“帝令處父不與殷亂、賜爾石棺以華氏”。而《莊子·則陽》中說,衛靈公死後占卜了一塊墓地,掘土埋葬時,發現了一口石槨,上麵銘文“不馮其子、靈公奪而裏”,並因此被諡“靈公”。這一種從地下挖出來的銘文內容,還被當作天啟神諭加以頌揚,真是奇怪的讓人哭笑不得啊。


    另據《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記載,戰國時趙武靈王(公元前340-295年嬴姓趙氏名雍趙國君主諡號武靈傳位幼子後自號“主父”)一邊命人在番吾山上雕刻上大腳印,一邊在上麵書寫銘文“主父常遊於此”;同樣是這本書還記載,秦昭王也曾經指派專人,到華山上鑿刻了一個大棋盤,並刻文“昭王常與天神博於此”。像這種好大喜功的銘文,如此自吹自擂,內容不僅是荒誕不經,若是探究其形式和目的,真的可悲亦複可憐啊。


    追根溯源,通過列舉上麵諸多刻文的“起因、內容、形式、目的”之後,關於銘文體例的大致風貌,也就立竿見影了。


    秦朝統一中國後,秦始皇足履華夏山嶽,喜好四處刻石樹碑。舉國上下,在其獨斷專權之下,盡管極端殘酷暴虐,但是歌功頌德的銘文,依然流光溢彩。像《泰山銘》《嶧山銘》《琅琊台銘》等,單純讀銘文,無不展示皇恩浩蕩而威風八方啊。進入兩漢時期,班固的《燕然山勒石銘》和張昶(生年不詳-公元206年字文舒敦煌淵泉人東漢書法家)的《西嶽華山堂闕碑銘》,其刻石同樣旨在頌功,但序文都明顯太長。在這一時期,單論銘文造詣,蔡邕不但首屈一指,而且堪稱獨冠古今。例如:他頌揚橋玄戰功的《黃鉞銘》,完全效仿《尚書》體例,而為朱穆寫的《鼎銘》,明顯變成了散文體的碑文,這是蔡邕更擅長書寫碑文的緣故。至於馮衍(字敬通京兆杜陵人王莽時不肯出仕)的《刀陽銘》《刀陰銘》《杖銘》《車銘》等,雖然遵循的是《大戴禮記·武王踐阼》法度,但器物與銘文不符,且詳略不當。崔駰(公元?-92年字亭伯東漢涿郡安平人)的《樽銘》《刀劍銘》《扇銘》等,弊在太多讚許美譽,而少有勸誡警醒。像李尤(約公元55-135年字伯仁東漢廣漢雒人)的《河銘》《洛銘》等諸多銘文,其內容單薄而文辭瑣碎,不但《蓍龜銘》與《圍棋銘》混同,並且把《權衡銘》放在《臼杵銘》之後,如此器物名實不分,銘文又怎能清晰深刻呢?再者,像曹丕的《劍銘》,其刀劍九寶,取名不寒而栗,而銘文平淡庸常。除上之外,唯有張載的《劍閣銘》,文采俊秀,恰似快馬疾馳,屬於後來者居上。所以,晉武帝(司馬炎公元236-290年字安世河內溫縣人晉朝開國皇帝)詔令把《劍閣銘》刻在岷山、漢水之間,可謂相得益彰啊。


    何謂箴?箴者,針也,取義如同古代防治疾患的石針。“箴”作為一種文體,在夏商周三代,已經興盛起來。然而,夏、商時期遺存的箴言文句,像《夏箴》《商箴》已經殘缺不全。在姬周之初,文王的太史辛甲(生卒年不詳商末周初史官)收集百官諫言,曾經輯本《百官箴》。雖僅有《虞人之箴》一篇存世,但文體格式和針砭意義已經十分完備。到了春秋時節,“箴”這種文體使用不多,但也沒有完全斷絕。據《左傳·襄公四年》記載,魏絳(公元前?-522年姬姓魏氏名絳諡號莊史稱魏莊子春秋晉國卿)曾引用《虞人之箴》中後羿故事,勸誡晉悼公勤政;另據《左傳·宣公十二年》記載,楚莊王有箴言“民生在勤、勤則不匱”,屆時流傳彌廣,並且威震鄰邦。


    春秋爭霸轉入戰國稱雄之時,天下道德淪喪加劇,人間急功近利愈濃。凡誇讚性的銘文,塵囂其上,而諷諫性的箴言,銷聲匿跡。西漢楊子雲(姓楊名雄字子雲西漢末年文學家)稽古襲文,模仿《虞人之箴》,創作了《冀州箴》《司空箴》《宗正卿箴》等二十五篇隸屬表明官吏責任的箴文。東漢時期,崔駰、崔瑗父子和胡廣(公元91-172年字伯始南郡華容人東漢重臣學者)等補充完成了一部《百官箴》,就是按照官位職責,提出了他們應該進諫勸誡的內容事項;論形式格調,如同懸鏡整冠,其實仰慕古人,繼承辛甲風範。


    時至東漢末年,潘勖的《符節箴》,簡明扼要,卻失於膚淺。到了東晉,溫嶠(公元288-329年字泰真或太真太原祁縣人)的《侍臣箴》,盡管內容廣博,卻過於繁雜;而西晉王濟(生卒年不詳字武子太原晉陽人晉文帝司馬昭之婿)的《國子箴》,雖然旁征博引,但實質內容寡淡;至於潘尼(公元約250-311年字正叔滎陽中牟人西晉文學家)的《乘輿箴》,其義理偉大,而文體蕪雜。所有後續相繼的這一些作品,很少寫得恰到好處。甚至像王朗(約公元?-228年本名王嚴字景興東海郯人漢末至曹魏重臣經學家)的《雜箴》,竟然把頭巾、鞋子都寫了進去,即便這裏麵確實存在警戒謹慎的意義,但於“箴”文中出現,也是很不恰當啊;再者,《雜箴》盡管簡明扼要,明顯意欲效仿“武王踐阼”,但其所闡述的“水火井灶”器物,尤為平庸粗俗,這明顯偏離了箴文宗旨。


    據實而論,“箴”本應適合朗讀進諫,而“銘”用於刻在器物上提醒。其二者名稱雖然不一樣,但達到勸誡警惕的目的,本來就完全一致。箴文,因主要用於杜絕防範過失的發生,所以字詞文句,必須要明確果斷;而銘文,正因為兼有褒貶思辨的深層哲理,所以斟詞酌句,不但要高瞻遠矚,更需要溫馨動人。因此,無論銘文還是箴言,其二者舉例明義,都必須經得起推敲琢磨,而其行文寓意,除了簡明扼要之外,更要起到刻骨銘心的效果。這才是銘和箴在寫作中根本緊要之處啊。然而,伴隨世風日下,像古人有的放矢的言論風範,早就迷途亡返;而在庸常器物上刻記銘文的製度習慣,業已沉淪消亡。所以,像銘、箴兩種文體,將來不可能再恩惠子孫後代了!盡管如此,凡秉文弄章的君子們啊,還是有必要了解一下他們高瞻遠矚的價值意義吧。


    總而言之,銘是器物表麵的文字,箴像通向德行的道軌。執著銘文箴言的警示勸誡啊,莫要把刻字成文,變成了東施效顰的滑稽模樣。若問銘箴創作的真諦,義理精深終恢弘,言簡意賅最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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