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周立國之初,自上而下,極力推崇恪守道德、禮儀、風度的行為規範,從而產生了誄、碑兩種不同的文章體裁。甚至在當時,凡遇到喪事能夠撰寫誄文,成為了勝任“大夫”職位的官吏,所必須具備的能力之一。


    何謂誄呢?《釋名》如此解釋:“誄,累也。累列其事,而稱之也。”所以,誄就是累述逝者的生前德行,給予記錄並宣揚出來,臆求永垂不朽。夏商之前,類似這種專門為逝者揚名的完整記錄,並沒有流傳下來,所以也就無法考證了。周代伊始,雖然有了誄文形式,但還沒有向下普及到“士”這一級別的官員,甚至像平民或地位較低的人,都不允許給貴族或高級別的人物作誄,並且小輩也不能給長輩書寫誄文。那時候周天子過世,必須說成是“天以誄之”,並且還要到南郊祭祀場地上,宣讀誄文和確定諡號。像這鍾儀式,在當時都是異乎尋常的隆重啊。


    據《禮記·檀弓上》記載,春秋時魯莊共(姬同公元前706-662年魯國第16任君主)與宋國在魯地界乘丘打仗。戰場之上,魯莊公因為自己的車駕傾覆,進而責怪駕車者缺乏男人氣概;幾乎同時,兩名駕車戰士為自證勇敢,即刻衝入陣前搏擊而死。事後,魯莊公悔恨錯怪了兩名駕車者,並特別為他倆作誄,如同追諡以示表彰。而這一事例,應是誄應用到“士”階層的發端。


    另據《左傳·哀公十六年》記載,孔夫子去世後,魯哀公(姬將公元前?-468年魯國第26任君主)曾作誄文:“旻天不吊,不憖遺一老。俾屏餘一人以在位,煢煢餘在疚。嗚呼哀哉!尼父。無自律”。在這其中,像“憖遺”所表達的殷切情愫,而“嗚呼”所倒出的哀歎悲懷,雖算不上誄文中的智慧傑作,卻完全符合此種文體的誌趣格調。


    再如《列女傳·賢明》記載,魯國柳下惠的夫人有追憶丈夫的誄文:“夫子之不伐兮,夫子之不竭兮,夫子之信誠,而與人無害兮。屈柔從俗,不強察兮,蒙恥救民,德彌大兮。雖遇三黜,終不蔽兮,愷悌君子,永能厲兮。嗟乎惜哉,乃下世兮,庶幾遐年,今遂逝兮。嗚呼哀哉,魂神泄兮,夫子之諡,宜為惠兮”。其中的哀憐頌揚之情,真格的溢於言表,雖說屬於遠近聞名的誄文,但弊在韻文過長。


    進入漢代之後,在不同程度上,各種文化成果都得到了繼承、恢複和弘大。於西漢時期,為了漢元帝皇後,揚雄所撰寫的《元後誄》,雖說聞名遐邇,但辭令太過冗長。然而,班固在他的《漢書·元後傳》中,隻是摘錄了《元後誄》中的“太陰之精、沙麓之靈、作合於漢、配元生成”幾行字,以至於晉代的摯虞,竟然以為這就是楊雄這篇誄文的全篇了。其實無論如何,凡是用於累述美德、揚名垂世的誄文,怎麽可能隻有寥寥四句呢?到了東漢之際,杜篤(公元?-78年字季雅京兆杜陵人著名學者)因獄中構思誄文,受到光武帝賞賚,進而盛名一時,像他的《吳漢誄》確實工整優秀,而他的另外作品,卻比較平庸。毋庸諱言,任何人任何時代,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因為皇帝讚賞過誰的一篇文章,隨後竟然連其人其它作品都一樣貴如黃金吧?再比如傅毅,不但才思縝密,而且寫作嚴謹精致,像他的《明帝誄》《北海王誄》等篇,敘述倫次清晰,情節過渡自然。與他們同時代的還有蘇順(東漢文人生卒年不詳字孝山)和崔瑗,都好在作品繁簡得體,敘述事實如同傳記,尤其在辭藻韻律格調上,都具備了誄文的創作天資。隨後,晉代的潘嶽,構思誄文,師承蘇順,猶善於追述悲傷情懷,辭文新穎倍感親切,其名聲若與蘇順相較,已經青出於藍勝於藍也;而其他人物作品,如崔駰的《誄趙》、劉陶(又名偉字子奇潁川潁陰人東漢末年人物)的《誄黃》,整體作品不但符合法度,而且行文簡明扼要。在魏晉時期,像曹植也享有盛名,而他的誄文,弊在文辭過於繁瑣以及語勢遲緩拖遝,例如在他《文帝誄》的結尾部分,卻用了百餘言來表白自己,這明顯遠離了該文體的傳統意義和根本需求。


    若追根溯源,像《詩經·商頌》中《玄鳥》一篇,即是殷代大臣對商王列宗的盛讚,而《詩經·大雅》中《生民》等,則是周朝臣民對祖先美德的頌揚。所以,累述張揚祖宗功德,原本就是詩人一貫使用的體裁。至於如何才能更好地表現痛心悲哀的情緒氣氛,則需要因人而異,並且各取所長吧。如傅毅的《北海王誄》有“白日幽光、雰霧杳冥”的句子,用以表現北海王死後“白天都變得晦暗,雲霧更加陰鬱。”如此情緒化的大膽渲染,不但在當時即刻便成了學習榜樣,以至於後來者的類似作品,也就愈發生動感人了。


    概括上述誄文的體例製式,大致包括這樣幾個部分:一摘選逝者重要言論,二記錄主要生平事跡,三從頌揚美德開始而到表達哀思結束。在這其中,凡論說逝者的音容笑貌,務求若隱若現,仿佛就在眼前;凡談論生者的傷心悲哀,必定痛不欲生,恰似裂肺撕心……這就是“誄”作為一種文體,所應達到的創作目的和形式要求吧。


    何謂碑呢?碑者,埤也。就是說,“碑”原本出自“埤”這個字,而“埤”則是“增益、增加”的意思。


    話說三皇五帝時代,為了將祭祀封禪的事情告知蒼天大地,便用堆土樹石作為信物符號;這就是碑的雛形。據《周穆王傳》記載,周穆王曾經在弇山上刻石立木,借以標誌自己所到之處的地點名稱;這是古代碑的實用例證。早些時候,在宗廟門前,一般左右都立著兩根木柱或石柱,其主要用於拴住牲口,並不用於銘刻功績;伴隨金屬禮器使用的逐漸減少,人們逐步開始在過去石柱上刻字留念;這同樣是為了達到永久保存的目的。其實類似的情況,還有墳地的石柱或木樁,原本是幫助下放棺材的支架,以後逐步演變成了刻字紀念的“碑”了。


    自東漢之後,方形的石碑和圓形的碣石,開始大行其道。在書寫刻石文字方麵,若論才高八鬥且首屈一指者,當之無愧的必是蔡邕啊。例如他的《太尉楊賜碑》,因為深諳《尚書》中《堯典》《伊訓》等篇章的精髓緊要,故而能夠文體莊重雅致;另外,他的《陳寔碑》《郭泰碑》兩篇,褒揚適度,哀思恰當,不僅逝者即便生者都當之無愧;再者,像《汝南周勰碑》《太傅胡廣碑》等,人物生平不但脈絡清晰,評說感受更是無不公允。總之,蔡邕的碑文,在敘事上,不但重點突出,而且簡明扼要;在文采上,不僅清晰雅正,而又溫潤光澤;在情理上,更是十分婉轉流暢,完全沒有理屈詞窮的破綻,故而堪稱巧奪天工,即卓爾不群,又渾然天成啊。所以,孔融因為追隨蔡邕,所以在碑文上收獲,尤為突出,像他的《衛尉張儉碑銘》《陳碑》,堪稱義正辭嚴而文采飛揚。孔融在碑文上的造詣,僅次蔡邕。至於之後的孫綽(公元314-371年字興公中都人東晉玄言詩人),自恃文采擲地有聲,也曾撰寫碑誄而名噪一時,像他的《溫嶠碑》《丞相王導碑》《太宰郗監碑》《太尉庾亮碑》等,弊在繁辭太過,枝蔓太多,頗顯蕪雜;唯有《桓彝碑》一篇,思路條理,最為得當。


    縱觀書寫碑文的體例,若論風格,確乎應該具備“史家”的才幹。因為,其中“序”的部分,類似人物傳記,而正文部分,恰如“銘”的韻味。所以說碑文的寫作,在陳述美好德行時,需要展示出來風清氣正的華貴,而於追憶曠世功勳中,必須凸顯艱苦卓絕的壯烈。這才是碑文的根本規製所在啊。若論碑文的實質,源頭出自在器物上刻文的習俗,因而銘文與碑文在內容上,其二者本是一脈相承。若究根溯源,其實不難看出,是應為先有了器物上刻字留念的習慣,才後有的樹碑揚名和誄文垂世的追求。因此,若把單純用於歌功頌德的碑文,歸入銘文範疇,並無不可;若把追述逝者的樹碑立傳,歸入誄文範疇,同樣恰如其分吧。


    總而言之:追宗懷遠,有賴於碑誄樹立;刻銘頌德,目的在思慕厲行。碑風拂麵如心暖,誄情淒切似裂肝。石墨殘拓仍光彩,逝者風度已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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