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什麽是神思呢?在《莊子?讓王》裏有一句話:“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結合原文,其大致意思:有的人身體在江河湖海上勝似閑庭信步,而其心思卻在魏國宮闕下勾心鬥角。)像這樣一種能夠身心分離的思維想象,即為“神思”啊。


    凡著書立說,需要的就是思維想象的豐富飽滿。所以,那些窮其一生沉溺寫作者,也就是所謂的作家們,像他們的神思,必定旁騖搏擊,也必定更加深邃遙遠吧。當他們一筆在手,貌似寂靜緘默,而心思縱橫奔逸,已經馳騁千年星空;看似悄無聲息,但眼光上下睨視,早已穿越萬裏蒼穹。於是,便有吟唱詠歎歌聲,如同玉珠金盤音響;但見舉眉抬手瞬間,恰似風卷殘雲迅疾。如果一位作家,其造詣能夠達到如此非凡境界地步,其實沒有其他捷徑,唯有深思熟慮使然。


    何謂深思熟慮呢?籠統地講,就是對某些事物一旦心存困惑問題,必定深入探究學習,直至弄明白根本道理為止。對於文學創作而言,探明道理的訣竅,就在於將自我身心與要書寫的事物和場景融為一體。當作家的身心頭腦占據了意欲描繪的事物之後,於這一時刻的創作關鍵,就在於誌氣胸懷的高度,決定了作品的質量、水平和方向;當作家的眼前耳旁紛至遝來的全是活靈活現的聲色犬馬之際,這一會兒的創作難點,就在於如何選擇詞藻章句,才能把意念形象轉化為語言文字。然而,上述文辭表達的難點,一旦得到徹底解決之時,天地人間必將不再存在無法揭示的隱私詭秘;同樣,當氣吞霄漢的誌向關鍵一旦獲得了根本性突破之際,作家的身心神思,便可以自由徜徉在天地人間,甚至能夠透視一切禁地、角落和空間。所謂陶冶文心和錘煉神思,貴在必須曆經寂寥空虛樣的精修漸進,如果還要獲得身心通達且思想偉岸,更需要經曆浴雪刺骨般的冷峻磨練。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呢?一者,必須要通過廣泛學習來儲備個人的知識體量,即積學;二者,還需要善於琢磨道理來豐富自我的智慧內涵,即酌理;三者,更需要拓展人生閱曆來開闊視野區間,借以獲取實踐經驗和實戰才幹,即研閱;四者,也是想成為一名作家的必修課程,就是要擅長訓詁字義並校讎群篇,進而才有可能找準令自我滿意而又合乎典範的語句辭藻,即馴致。所以說,真正的文學創作者,唯有融會貫通達到了敢於操刀充當“解玄釋疑”的文化主宰之後,才有可能於舞文弄墨之時,每每恰如其分,並且於匠心獨運之中,常常氣貫山河,從而達到窺斑知豹的精道程度,終至於登上發一聲而群響的足夠高度。一旦達到此等地步,才是駕馭文學藝術者的最高境界,也才是謀篇布局的終極目的之所在吧。


    通常情況下,一旦作家的神思啟動,其心中腦海頃刻萬物複蘇,即恰似雨後春筍,又像是百舸爭流。但是,於作者腦海之中,在一個接一個仿佛特別生動具體的形象裏麵,其真實情況,卻通常是大小模樣及其來去方向,原本一概模糊不清,並且比對過去或現實的世界,仿佛這兒那裏在確乎方圓分寸之間都一應俱全的規則製度下麵,其實章程步驟及其理想畫麵,竟然形同虛設,簡直就是一片渺茫罷了。盡管如此虛無縹緲,然而所謂文人的天賦,就在於一旦神思登山,即刻便能夠看到層巒疊嶂、林黛瀑布,甚至不僅可以遠觀近瞧,並且是曆曆在目;另外,一旦神思臨海,隨即便可感受到波浪洶湧、黑雲密布,以至於不單是翻山倒海,而且旋即感受到顛簸起伏,如同天旋地轉。所以,無論個人德才學識如何,隻要敢於自稱作家者,在他們之中又有誰不曾有過這樣一種山高水長、雲湧浪翻的神思景象呢?然而,毋庸諱言,即便大部分作家都擁有神思洶湧的能力水平,但是當他們展紙研墨,真的一揮而就之後,經常卻會發現那一些心裏山嵐和腦中海浪,落到紙麵上的卻變成了浮雲水波而已!那麽,為何會有如此大的區別和落差呢?因為一般情況下,語言文字總是落後於思維想象。雖然思維想象可以瞬息萬變,甚至能夠任意翻山蹈海,尤其文人墨客更不缺乏舌如巧簧以至於口吐蓮花的膽識能力,但是讓他們一旦內在情懷誌氣落實在文字筆墨上麵,大部分人們都會變得手足無措而舉步維艱。所以說,通常情況下,人類隻是經過想象思維來形成意念邏輯,再將邏輯意念轉化為能夠達成共識的語言文字。因此,在語言文字與思維想象之間,如果將他們相互銜接的天衣無縫,必將導致求全責備甚至沒完沒了;如果權衡彼此後,再抓大放小,則容易變成蜻蜓點水以至寡淡乏味。在這樣兩種狀態的形式轉換中間,最經常出現的不協調問題,莫過於南轅北轍、咫尺天涯、表裏不一。總之,若論創作水平的根本性提高,貴在誌氣胸懷的藝術修養,而不是一味冥思苦想;若講文學成功的捷徑,應在於經典體例的理解熟稔,而不是任由情感放縱啊。


    比較而言,人的稟賦才華各不相同,所以書寫文章的速度快慢,必然因人而異。文章的形製體例,原本就是花樣繁多,所以評判文章的好壞優劣,必定不在於內容繁簡或篇幅長短。例如司馬相如生前,其文章已經英明蓋世,卻因為寫作太慢,不僅被帝王責備,並且被書家詬病;另外,楊雄也因麗文高論而顯赫一生,但他自己就曾說過,在應詔作賦後,因殫精竭慮而夢魘纏身;再者,像桓譚多才多藝而自視甚高,於年輕氣盛時,曾因賭氣寫詩,竟至病發臥床不起。其他者,像王充也曾坦言,因為不得已才著述《論衡》,當年近七十時,已經誌力衰耗;張衡杜撰《二京賦》,磨礪十年,才得以驚世駭俗;左思為寫《三都賦》,人稱“門庭藩溷,皆著紙筆。”(大致意思:牆邊廁所都放著紙筆以方便隨時記錄心思),十餘年後終有洛陽紙貴。僅是例舉上述文人大家的點滴故事,像他們神思想象的辛苦和殫精竭慮的疲勞,窺斑知豹吧。在文學創作上,確實也曾有過一些神思敏捷,以至於佳作名篇仿佛一蹴而就者。例如淮南王劉安,據說旦晨之間便完成了《離騷賦》。據說枚皋之所以作賦頗多,就是因為經常應詔輒成。至於曹植的此類故事更多,像為了證明不是倩人捉刀,賦“銅爵台”應聲即成。還有王粲,因其書文每每一揮而就,被世人譏諷“宿構”。再者,像阮瑀馬鞍上揮毫書信和禰衡宴會上草擬奏章等,盡管他們這些作品的篇幅比較簡短,但神思之敏捷,用時之短暫,足以歎為觀止。客觀分析這一類人物及其作品,之所以能夠出口成章以至於立等可取,就在於針對各種題材格調,他們早已經心中有數,於即景生情之際,方能當機立斷,揮灑自如。不過,像那些用時較長、處心積慮、醞釀持久的文藝大家,他們一定不單純都是思慮紛繁而舉棋不定,更多則是雕章琢句而推敲完善,終於厚積薄發罷了。所以在文學創作上,無論敏捷還是遲緩,都不是問題的關鍵,論其關鍵隻在於作品的質量及其當時的效果,而在這一點上,無論創作時長是急是緩,他們之間的唯一共性,就是都需要博學多識和日積月累啊。亙古至今,凡才疏學淺者,如果單純通過消磨時間,或者一味提高寫作速度,還能夠創作出來高質量的藝術作品,那才是聞所未聞的怪事。在此,還需要強調一點。即便那些已經具備了“神思妙想”能力者,他們經常還會遇到這樣的兩大難題:一個是滿腹經綸,往往苦於一言難盡;另一個就是出口成章,常常沉溺華而不實。對此,唯一克服的辦法,必定是博雅窮經才能條理分明,一以貫之才能處亂不驚。所以說,“博雅中正”才是創作神思的力量源泉啊。


    若論不同的人們在文章篇籍創作上的風格特色。盡管情誌多樣,難免詭詐狡辯,而且體裁轉換,必定簡繁短長。但是,即便文辭拙劣,一樣可能內含奇思妙想;即使庸常瑣事,同樣可能孕育新聲創意。這種情況,如同棉麻變成布帛,並不是棉麻本身有多麽金貴,而是織布機和編織花紋的人為功勞啊。所以現實生活之中,在一些具體文學作品裏麵,確實存在思想蘊含的精微哲理以及辭藻折射的炫目色彩。在他們中間,除了有的筆力確實無法表達之外,有的卻是不得已的戛然而止罷了。文學藝術領域中間,所謂精益求精,才可以心有靈犀,唯有觸類旁通,才理解數理化生。像這樣一些話語所蘊含的道理,如同名相伊尹,雖然具備了非凡廚藝,卻無法詳述鼎內美味的轉化過程;亦如製作木輪子的名匠輪扁,盡管一斧在手,並且上下翻飛,但又說不清楚斧頭輕重的確切角度。類似這裏麵的微妙精義,屬於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啊。


    總而言之:神思所致,影像群生,情誌洶湧,孕育已久。雲蒸霞蔚呈吉祥,龍蛇飛舞見筆端。陰晴圓缺本自然,夏涼冬暖相心生。節律韻致靠推敲,形象逼人賦比興。規矩方圓在思齊,決勝千裏帷幄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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