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四時輪替,暖陽舒展,陰冷寒戰。伴隨外在四時變化和內在陰陽生潛,大千萬物則有枯榮死生的容貌景象,而心慮情懷,便會有喜怒哀樂的起伏衝動。一年之中,什麽時候陽氣才萌動呢?例如《大戴禮記?夏小正?十二月》所說“玄駒賁”的自然現象,就是指黑螞蟻開始躲入地下的時節。那麽,何時陰氣凝聚呢?《大戴禮記?夏小正?八月》描繪的“丹鳥羞白鳥”景象,也就是鳥類大量進食,開始準備遷徙的時候。自然界中,昆蟲禽獸尚且敏感著四時陰陽的微妙變化,並且出自生存本能,隨時準備遷徙躲藏。以此類推,人世之間,所謂情懷誌氣的陰柔陽剛,如同山川中亂石美玉,至於詩人作家的文采華章,恰似草木間英華榮秀,他們同樣也會有順天應時的規律變化啊。所以,年末歲初,春意盎然,則有蠢蠢湧動的肝亢欲盛;夏日炎炎,熱浪滔滔,常伴煩躁不安的心火過旺;天高雲淡,秋風氣爽,激發深沉幽遠的蹁躚思緒;雪花翻飛,寒冬凜冽,喚醒矜持蕭條的唏噓哀傷。歲歲年年,春華秋實,夏熱冬寒,氣象演化萬千之中,興衰勝敗格外顯著分明;年年歲歲,睹物思遷,觸景生情,吟詠抑或揮毫之間,榮辱得失難免狂放應時。猶如秋風乍起,一葉飄落,勾起世道炎涼的滄桑回憶;仿佛寒蟬嘶鳴,兩聲淒厲,喚醒人生苦短的悲憫哀傷。更何況還有“明月清風思秋夜”的千古思念,甚至於“麗日繁花慕春晨”的萬物情長啊!


    詩人和作家慣常睹物生情,意隨景遷。他們喜歡山川江河之間流連忘返,熱愛花草樹林之中徜徉纏綿。他們無論脫口成詩,還是揮筆文章,與六合景色風貌,時常相互映照;與八方鳥語花香,習慣彼此唱和。譬如在《詩經》裏麵,類似聲情並茂的詩文歌詞,已經俯拾皆是。《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中“灼灼”,用花色鮮豔指代女子的青春靚麗;《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依依”,用柳條飄蕩來展示體態的輕盈嫵媚;《衛風?伯兮》“其雨其雨,杲杲出日。”的“杲杲”,是用雨後太陽的明亮燦爛,來反襯思念遙遙無期的困苦煎熬;《小雅?角弓》“雨雪瀌瀌,見晛曰消。”中“瀌瀌”,借用雨雪翻飛的盛大貌,來比喻內部矛盾的嚴重狀況;《周南?葛覃》“黃鳥於飛,集於灌木,其鳴喈喈。”的“喈喈”,選擇樹梢鳥兒急切悠揚的聲音,來表達女子出嫁後將要回娘家時的歡快;《召南?草蟲》中“喓喓草蟲,趯趯阜螽。”的“喓喓”,則是通過草蟲求偶時的訊號,直言不諱地傳達少女思慕與戀人偶遇的想象和期盼。除了上述依傍環境中色彩、景象、聲音激起了作者詩興大發的例證之外,另有《詩經?王風?大車》中“謂予不信,有如皦日。”和《詩經?召南?小星》的“嘒彼小星,三五在東。”的語句,前者選擇“皦日”(明亮的太陽)作為信誓旦旦的信物,不但表白了自我追求目標的明確和堅貞,而且形象極其簡單直觀,可謂一言以蔽之;而後者則用“嘒星”(閃爍的小星星)來代表自我生命的微弱和渺小,更是一語道破天機,堪稱擲地有聲。再者,在《詩經?周南?關睢》的“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和《詩經?衛風?氓》中“桑之未落,其葉沃若。”的字詞,前者“參差”與後者“沃若”,雖然都僅是兩個字,卻把詩歌作者意欲表達的時俗冷暖和人性尷尬,完全揭露殆盡。綜括上述例句,都是選用極少的字句,傳達了作者極其豐富的心情思緒……所謂聲情並茂和見異思遷,借此可以一覽無遺了。所以說,即便再過百年千載之後,若能找到可以替代上述詩意內涵的字詞文句,也必定不會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吧。


    進入戰國時期,以屈原《離騷》為代表的文學藝術風格,替代了像上述《詩經》一樣“簡約、率真、形象”主基調。而新的藝術風尚的最突出表現和特征,就是極盡想象臆造之能事,將周圍萬物的景色聲音,給予了廣袤無限的聯想、勾勒和創新,甚至其中一些奇形怪狀的容貌聲色,仿佛是各種美景色彩交叉疊放在了一起,因此也衍生出來一係列綺麗怪誕的字詞。例如用“嵯峨”來形容山勢高大峻峭,而“葳蕤”則是描繪草木茂盛時,枝葉繁花呈流蘇狀下垂的樣子。待到西漢司馬相如馳名文壇時期,他們熱切追求的描繪山川景物的典範佳作,亦不過就是要求展示稀奇古怪風景的措辭行文,不僅是格外精致靈動,還要有音韻旋律上的和諧瑰麗。所以,代表這一階段文學風格的辭賦,最常見的是使用一些相同或近似的字詞,魚貫珠串,錯綜複雜。正因如此,文壇上一直流傳著這樣說法:“詩人麗則而約言,辭人麗淫而繁句也。”其大意是指,像創作《詩經》風格的詩人,盡管字詞華麗,卻恰如其分,而熱衷漢賦的辭人,他們的字詞文句不僅是過於華麗,而且已經屬於繁瑣了。舉例說明,在《詩經·小雅·裳裳者華》中“裳裳者華,或黃或白。”隻是了了幾個字,尤其“或黃或白”,即刻點名了花朵盛開的時節或事實,而在《楚辭·九歌·少司命》的“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為了挑明是秋天的蘭花,還特別用了“綠葉”“紫莖”。其實,凡使用五顏六色描寫事物,關鍵是要抓住其中最為鮮豔醒目且層次分明的顏色基調,如果色彩層次不清或雜色其間,一旦真實細致地使用文字展現出來,效果反而眼花繚亂,必將大跌眼鏡吧。


    近代文章,在描繪景物的風氣上,熱衷於物體形態上的精致逼真。其實,無論遠瞻山川雲海的起伏變化,還是近觀草木蟲鳥的生死枯榮,其中所謂文學創作,無論隸屬吟詩歌賦,還是歸入章奏經傳,究其藝術宗旨的根本,始終都在於誌氣情懷的深刻高遠啊。至於描寫事物景色的技巧微妙,關鍵在於善於觀察,並能夠恰如其分地刻畫出來,如同在他們身體上貼附一個特性標簽一樣吧。所以,坊間還流傳這樣一句話:“巧言切狀,如印之泥。”也就是說,真正能夠精巧準確地勾畫事物的文字,如同蓋在物品封泥上印章一樣,原本不需要過度雕琢篆刻,更沒必要使用過多文字,而把細枝末節都照顧的麵麵俱到;這其中的關鍵,隻在於將要轉達的主要信息暴露無遺,借此達到瞥一眼即知大體內容,看字跡就能判斷大致時間的根本目的罷了。


    鬥轉星移之間,世間萬物,即便四季輪替,但他們在形色體貌上,也基本一直恒常不變啊。然而,落實在文章創作中一個個具體作者身上,他們之間的思行情誌,不但因人而異,更是變化多端,並且經常是非無常。因此,有的文章作者,仿佛在不經意之間,反而創作出來一些登峰造極的景象描繪佳作,而有的人,即便挖空心思,甚至殫精竭慮,卻與藝術佳品漸行漸遠了。返回頭,再看《詩經》和《楚辭》,他們之所以能夠引領藝術風騷的根本原因,就在於真正抓住了所要表現事物的特色要害啊。所以,後繼書寫文章的人,即便就是那些銳意創新的藝術闖將們,他們一般都會盡量避開《詩經》《楚辭》中較為明顯的強項鋒芒,隻是吸收其中成功經驗,於順勢利導之中,尋求其他能夠標新立異的突破。由此,也不難看出,隻有從過去成功範例中,善於捕捉技巧靈感,才可能於相對不變的事物景象中,創造出來新的藝術偶像和成功典範。


    麵對外部世界的四季輪回、氣象更替,作者在把時節變化引入到文章中間之際,如果能夠達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莫過於既像信手拈來,亦猶如恬然自得;同樣,世間萬象從來都是物色繁雜,作者無論寄情山水還是聞雞起舞,都要抓住事物的特征精髓,盡可能用簡潔幹練的字詞,給予表達的既要準確又要清晰……這樣才屬於深入淺出,並且才會形象生動。例如描寫飄香四溢,要仿佛有香氣隨風撲麵而來;又如表現情景轉化,要像亮光明暗閃爍一樣直觀動人。自古至今,詩人作家之所以延綿不絕,就在於他們之間必定屬於承上啟下,並且代代相傳。若深究其內在環節的關鍵所在,就是要在繼承中求發展,於發展中找準突破點,並敢於大膽創新……唯有創新的文學藝術,才能實現具有真實性進步或實質性飛躍的成功業績。例如西晉時,在前代辭賦名家已經創作了許多描繪京都的傑作佳篇前提下,而左思不惜耗費十年精力完成的《三都賦》,之所以還能夠產生“洛陽紙貴”的社會效果,正如當時文學家張華評價的“使讀之者盡而有餘,久而更新。”其大意是說,左思的《三都賦》即便讀完了裏麵文字之後,其文章中含義,仍然還能回味無窮,甚至時間越久越會新意不斷。所以,像左思這樣文學成就,就是在繼承中求發展,屬於達到融會貫通後,最終取得了創新性成功的典範吧。


    溯本清源,在天地之間,像山川、林海、沃土等自然萬物,才是亙古至今一切文章篇籍,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思想源泉和物質寶藏。至於本文所說的“物色”與詞匯多寡問題,無論形式還是內容的情景描繪,一旦字詞文句過於簡單,必定出現支離破碎、漏洞百出的缺項,然而極度精細的雕琢篆刻,則不但會顯得繁瑣累贅,甚至過猶不及。毋庸諱言,屈原何以能夠在文壇之上“獨領風騷”呢?答案就在於他文章的字詞話語中,囊括了楚山越水的靈氣和神助罷了。


    總而言之:山巒疊張,水廻路長,草木斑駁,雲蒸霞光。舉目所及,物變星移,有感而發,訴諸篇籍。想卻不見,唯歎息春日遲遲;思已別離,故倍感秋風颯颯。莫怨物色繁華,錯怪見異思遷,從來勃發情誌似神助,自古昂揚意氣答如流,船到橋頭直,功到自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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