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灰綠色的城牆出現在視線前方時,特納意識到自己迎來了艱辛旅程的終點。


    布達爾城,大陸上以人名命名的城市並不罕見,但冠之以盜匪頭目名諱的這卻是僅有的一座。這座狹小的城池坐落於北方平原的盡頭,後麵緊挨著連綿的特裏亞山脈。這裏曾是一片荒蕪的不毛之地,每到秋天,白色的草絮飄蕩在鹽澤地上空,碎石間偶爾可見魔物的幼崽。直到三十年前,一群落魄的盜匪流亡到了這裏,布達爾?維奇展現了作為頭領的過人遠見,他意識到自己可以把這裏作為據點,並以此向驅逐他的那些人複仇。接下來的幾個月,布達爾帶領他的爪牙馳騁於附近的草原。到了來年春天,布達爾認為開工的時機已經成熟:他們手中已經有了大批俘虜和物資——其中包括一些勞工和熟練的工匠;而最關鍵的石料,則可以從身後的特裏亞山脈中獲取。第二年秋天到來的時候,原本的荒地上出現了一座城池。完工當天布達爾砍下十匹駿馬和所有工人的頭顱作為儀式,以此向屬下承諾他們今後無需繼續漂泊。接下來的幾年裏,布達爾逐漸吞並了周邊的大小盜團並成功將仇人撕成了碎片。布達爾城很快在草原上聲名遠揚,除了盜匪,城市裏開始有其他居民。最初的居民是一群女人,她們大多是被擄來的商隊女眷,年輕的肉體為她們換取了苟活的機會。當第一批女人產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嬰兒的時候,布達爾下令將她們從木牢中釋放,條件是撫養她們生下的孩子並且終生不能走出布達爾城。她們中的一些人選擇了自殺,另一些則在城區住下謀求生存;第二批居民是慕名而來的不法之徒,他們大都是逃犯,其中還夾雜著一些無視道德的黑魔法師;當一些黑暗種族作為最後一批居民到來的時候,布達爾的城區已經變得熙熙攘攘。布達爾成為了一個沒有規則的灰色地帶,然而沒有規則也是規則的一種,即使在這樣的混沌之地,資本也逐漸展現出自己的力量。


    此時太陽剛剛升到頭頂,特納是唯一一個想要進城的人。


    看守城門的人是幾個盜匪——在布達爾城,盜匪既是城市的管理者,又是其他人命運的主宰者。他們隨心所欲,隻為了找到一時的樂子。除了暴力,沒有什麽東西能讓他們退讓。


    特納看出了這一點,因此當守門人中的一個伸手去拽他的衣領的時候,他用尖刀穿透了那家夥的手掌。


    守門人握著血流不止的手哀嚎著在地上打滾,可他周圍的同伴並沒有替他報仇的意思。其餘幾個盜匪一邊圍著自己的夥伴發出嘲笑,一邊揮手示意特納可以進城。


    瞥了一眼地上的可憐鬼,特納邁步走進城門。


    由強盜治理的城市會是一幅什麽樣的光景?特納大概可以想象得到,然而當他真正走進布達爾城的時候,這裏的景象還是令他感到震驚。


    肮髒的街道,衣不蔽體的女人,還有巷子裏隨處可見被烏鴉覆蓋的殘破屍體。


    向前走,人群逐漸變得密集。幾個衣著襤褸的孩童在人群中來回穿梭,每一次都伴隨著壯漢的怒罵聲。這裏居住的大都是一些經驗老道的心狠手辣之輩,孩子們的嚐試很難得手;偶爾不幸摸到了不該下手的人,旋即被踢飛數米,或是折斷手指。


    布達爾城並無條例禁止殺人,但是匪盜們絕不會替你來善後——如果在街道上殺人,你必須自己把地麵清理幹淨。這自然是件麻煩的事情,是以這些孩子們大多時候可以保住性命。


    這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特納不清楚。他隻感覺自己仿佛行走於地獄,周圍的場景在他餘光裏變形、扭曲,像是漂浮在夢中。這幅光怪陸離的景象令特納感到眩暈,好幾次,他忍住胃部翻騰嘔吐的欲望;他幾乎想閉上眼睛,然而內心有一個聲音提醒他絕不能露出軟弱的表情,否則周圍的人會瞬間衝上來將他撕碎。想到奧黛蘭小姐此刻就身陷這座城市之內,特納不禁感覺一陣不安。


    穿過中心城區,特納小心注意著路邊的牌子。這些店麵是城內商品唯一的購買渠道。在布達爾城,一切經濟原則均不適用,商品價格的製定隻跟個人持有的武力相關。因此當一些勢力湧入後,城中原本的女人喪失了最後的生存手段。她們很少有人能繼續靠賣東西維持生計,大多數隻能做一些皮肉生意。


    走過一個街角,特納的目光和一個女人觸碰到一起。那女人站在一家店麵前,她的穿著和臉上隨後露出的諂媚表情向特納顯示出她的身份。


    特納沒有停留,他暗暗加快步伐向前走。


    這無疑是名娼妓,他想,但是在那之前呢?這無從猜測。她或許是一個商隊的顧問,或是一個貴族小姐的家庭教師。她可能來自繁華的艾爾斯,曾在伊尼斯的廣場上和友人探討自由和民主,如今卻身陷囹圄淪為地獄的最底層。命運是何等的詭譎,生活又是怎樣把歌唱的雲雀一步一步拖向泥潭?


    特納回想著女人露出的獻媚眼神,又想到在那之前女人悵然的臉。有一瞬間,那個哀愁的表情和奧黛蘭小姐的臉重合在一起,特納感到一陣胸悶。


    但是事情不會這樣,奧黛蘭小姐是塔格爾商團的獨女。布達爾必然會拿她去換取贖金,那將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比整個布達爾城加起來都要多。貪婪是盜匪的本性,沒有人能拒絕這樣的機會。特納這樣安慰著自己,抬頭看到街道對麵一個破舊的牌子。


    這是特納的目的地,是他救出奧黛蘭小姐計劃的一部分。特納穿過街道走到店鋪門前,這個破舊的店麵斜對著娼館,大白天卻沒有一個客人。


    特納抬腳準備進入店中,然而一個黑影卻從角落裏衝過來。特納還沒看清來者的容貌,一隻髒兮兮的手就拽住他身上的包裹。


    對方的力氣並不大,特納輕易就反剪住他伸出的手。鉗製住對方的動作後,特納才看到強盜的臉。


    這是一個瘦弱的孩子,骨頭向外撐起整個輪廓。他裸著上半身,烏青和深紫色的傷痕交錯橫布。然而最讓特納觸動的,是少年正瞪著自己的眼睛。


    那是像野獸一樣……不,比野獸更甚。特納從未見過這樣凝聚著惡意和仇恨的眼神,他不禁聯想起之前偶遇的那個叫作希爾的少年。


    看到特納似乎楞了神,少年突然伸出左手拔開特納腰間的武器,然後徑直朝特納臉上劈來。


    多年的冒險經曆拯救了特納。在生死一瞬間,他猛地向後弓下身子,並順勢一腳將少年踢開。


    特納這一腳潛意識的控製了力量,少年隻是在地上打了個滾,就瞪了他一眼起身跑掉了,手裏還緊捏著特納的武器。


    特納對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轉身走進店內。


    “你為什麽不殺了他?”


    剛步入店裏,一個年老的聲音就傳到特納耳邊。特納向裏麵看去,櫃台的後麵站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叟。他沒有看向這邊,而是彎著腰對著櫃台。仔細一看,他正單手扶著眼鏡來回翻閱上麵鋪開的賬本。


    “你就是八爺?”特納上下打量眼前的老人。


    “你為什麽不殺了他?”


    老人似乎沒有打算回答特納的話,他頭也不抬地繼續重複自己的問題。


    特納意識到自己沒辦法逃避,他頓了一下,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他還是個孩子。”


    “但是這個孩子可以殺死你,不會有一秒猶豫。”


    他的話戳中了特納的心,特納沉默了一會兒,說:


    “孩子是無罪的。”


    聽到這個回答,老人抬起頭,他從眼鏡框外盯住特納的眼睛:“沒有人是無罪的。在這個城市,單是活著就是一種罪惡。”


    特納啞口無言,他知道對方的話是事實——在布達爾城,那個年齡的孩子能生存到現在,他迄今累計犯下的罪行在外界無法想象和容忍的。但是有什麽辦法呢?他隻是努力的想活著而已。


    老人沒有打算繼續追擊,他把目光移回到到賬冊上:“你是從外麵來的吧?”


    聽到“八爺”這個問題,特納趕緊清空心中的情緒。他向店鋪外麵看了一眼,回答道:“我是老五介紹來的。”


    “我不關心你是誰介紹的。”老人打斷他的話,他的視線依舊停駐在賬冊上:“每個星期,都會有像你這樣的外來者來到這裏。不出三天,他們的屍體都會被掛在城中央的旗杆上。你們身負血海深仇也好,不知天高地厚也罷——我隻在乎一點。”他抬起眼睛瞟了特納一眼:“我今年已經六十七歲了,我在這裏呆了二十年,不想在臨死前和你們一樣被掛在旗杆上。”


    “我知道規矩。”


    “規矩每個人都知道,但是能撐過布達爾手下折磨的人可沒幾個。”


    特納意識到自己必須做出證明,但是他的武器已經被之前的少年撿去。他左右巡視了一番,從旁邊的櫃台上拿起一把修剪藥材的小刀。沒有半分猶豫,特納舉起小刀向左手的中指砍去,之後還有殊死的戰鬥在等待他,他必須保證受到的影響盡可能的小——非慣用手的中指是個還能接受的選擇。


    特納的手指幾乎已經感到了刀鋒銳利的觸感,他抬起頭,老人正慢慢收回手去。


    “你的覺悟我見識到了,你要的東西在你後麵。”


    特納扭過頭,一個晶瑩剔透的水晶瓶放在架子上,裏麵裝著半瓶透明的液體。


    特納把它舉過頭頂,陽光穿過瓶子照在地上。沒有留下一點影子。


    “這個毒,真的是無藥可解的嗎?”


    “世界上沒有無藥可解的毒,隻有人們拿不到的解藥。”老人一麵對著賬冊,一麵不耐煩的回答。


    “它的主要成分是什麽?曼陀羅花的汁液?還是鬼麵蝴蝶的血?”特納端詳著瓶子好奇地問。


    “都不是,是毒史萊姆的鼻涕。”‘八爺’抬起頭看向特納:“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外行人。論毒性,它絕不在另二者之下。”


    雖然心情複雜,特納姑且還是把瓶子裝進包裹裏。


    “嗯?那個是……”


    特納抬起頭,老人正眯著眼看著他包裹裏的東西。


    順著他的視線低頭,那裏放著的是一個木雕。這是之前路途上的奇怪少年贈予的禮物。


    “啊,這個是之前碰到的人送給我的。怎麽了?”難道這個老人喜歡這樣的工藝品?特納想,自己橫豎是難逃一死。與其落到毫無鑒賞能力的匪盜手中,還不如就送給珍惜它的人。


    “您要是喜歡的話……”


    “你還是自己留著吧。”然而老人已經收回了目光,他抬頭看了看牆上掛著的時鍾,上麵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如果你願意聽從我這個老人的意見,我建議你等到月亮出來再行動。”


    這是一句委婉的逐客辭令,特納識趣的道了別,轉身走向外麵。


    老人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裏,重新把目光收回到賬冊上。


    秒針啪嗒啪嗒的響,轉眼過去了有半個小時。


    “咚咚咚。”


    敲門聲從門口響起,“八爺”抬頭看向站在門口的人影,臉上旋即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我等您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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