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驚魂


    雪落在瞿藺肩頭,很輕,落肩即融。


    午後彌漫開來的風沙,隨著雪的到來淡去了幾分。


    和老唐一樣,瞿藺來勒革後已經輪過一年四季,但這是第一次見勒革飄雪。


    瞿藺身前,坐在木椅上的唐雲正把玩著從他頭上扯下來的紅巾。


    小姑娘是老唐領養的,盡管老唐適才向薑湖描述孩子時顯得事不關己。


    她已經換了唐姓,是個混血兒。


    這血的其中一脈是老唐來勒革後雇傭過的一個華裔青年,對方死於月前的一次迫擊炮襲擊。


    而唐雲的生母,沒有人知道橫屍在哪裏。


    唐雲選了紅色和瞿藺打賭讓他戴,有捉弄的意思在。


    瞿藺知道,但不介意。


    她因此樂意吃飯,老唐省心,大家開心。


    老唐的妖精論一出,同樣旁聽到的唐雲問:“什麽是妖精?”


    老唐笑了下,解釋:“是妖怪。”


    唐雲仍舊一知半解。


    老唐話落,瞿藺站起身,適才柔和的眸光暗了下去,慢速從老唐臉上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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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唐感受到瞿藺目光中輕微的責備,立馬沒有立場地改了口:“妖精是好人。”


    他手微舉,掌心在瞿藺眼前豎了下,擺了個投降的姿勢。


    隨後老唐走到瞿藺身旁抱起唐雲。


    瞿藺見狀錯開身,給他挪地方,同時準備離開後院。


    走遠前,瞿藺擰眉對老唐說:“你也一把年紀了,以後說話多注意分寸。”不要隨意開陌生人玩笑。


    老唐望著他背影,追問:“你真要跟那姑娘去薩托?”


    瞿藺隻說:“我答應了老傅。”


    人要守約,這也是做人的基本準則。


    但並不一定去的了,姑娘未必需要他。


    她若不需要,他自不會倒貼前往。


    **


    數牆之隔,室內。


    少女用語調略怪的中文問薑湖:“要長住嗎?”


    如果適才沒有聽到少女那聲輕佻的口哨聲,薑湖會樂意回答這個問題。


    可她聽到了,連少女眼裏的意味深長,一並看得一清二楚。


    薑湖為人警惕,這是近年來的獨身生活帶來的習慣。


    但沉默不能解決問題,少女一直看著她,等她回答。


    還不是時候,薑湖一直等少女眼底的期待散了才回:“麻煩你,房間在哪裏?”


    想等的答案沒等到,問題被無視,少女看了薑湖數眼,轉身走在前麵上樓。


    薑湖聽著少女製造的幹脆的“蹬蹬蹬”聲,跟在少女身後走向二樓。


    許是薑湖言辭冷淡,為她開了房門後,少女默默轉身離開,沒了剛下樓初見薑湖那刻的熱情,將空間單獨留給薑湖。


    **


    房間麵積不大,一旁的桌椅上積了灰。


    薑湖手指摸上去,指腹粘了一層細土。


    放下行李,她從裏麵抽出一條毛巾,將眼前的木桌仔細擦了一遍。


    擦完了,她將漂洋過海攜帶過來的的稿件拿出來,隨手翻開一頁。


    “夜裏風雨交加,雨透過閉合的窗欞往室內滲。我應該將窗封的更緊,但我沒有,我打開了它。樓對麵那扇和我相對的窗下麵,那方簷底下,正站著一個躲雨的男人。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見他。”


    眼前也有扇窗,窗欞上仍舊是久積出的灰。


    窗戶玻璃也不算明淨整潔,影響人的視野清晰度。


    薑湖沒有開窗,她放下那遝稿子,站到窗邊往外看。


    有雪刮到窗戶玻璃上,即刻消融留下水漬。


    隔著不算清明的視野,薑湖看到了窗外中餐館方形的後院。


    那裏立著兩個人,身形迥異。


    其中一個身姿挺拔,腿直如白樺,他立在那裏,寬闊的肩不曾有半分垮。


    薑湖繼而瞄了眼後院的情形。


    院裏陳列的物件不算雜亂,井然有序。


    有老舊的需要人力拖拉的石磨,她在早年南下采風時見過,不知道此處的它能否飄出碾過五穀後的草木香;有一些大型綠色植株,薑湖說不出名字,她猜是當地特有植物;還有兩方石桌配著兩圈石凳,可能是風平浪靜的日子裏供人月下小酌,或是燥熱天氣下供人休憩對飲用的。


    ……


    看了一圈,薑湖漸漸收回視線,最後又瞟了眼立在後院的那兩個人,以及那個坐著的小姑娘。


    身形修長的男人正抬步,要離開後院。


    薑湖視線挪移到他身上時,正巧他抬眸往她站的這扇窗口看。


    隔著不算近的距離,隔著窗戶玻璃上的滿滿一層灰,薑湖卻能夠完整地看清他的臉。


    他唇間線平直,他雙眸深黑深邃。


    他為了哄一個孩子裹紅色頭巾。


    他叫瞿藺。


    薑湖記得這是他不久前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他的名字。


    她記住了。


    **


    薑湖先於瞿藺收回視線。


    瞿藺視野內那扇窗還沒消失,適才站在窗戶後麵的人影已經沒有了。


    他跨進樓內,剛剛招呼完薑湖的少女alma正坐在餐館大廳內,搖著長腿。


    餐館裏沒有了廚師,今年起幾乎停止對外營業。


    有人點單接不接,純看老唐心情。


    戰亂剛定,通貨膨脹,客人留下的貨幣裏拉不值錢,購買力極其低下,老唐沒有賺的興趣。


    他已經在考慮是否要回國賺人民幣。


    瞿藺徑直走向收銀台,從賬本上撕了張紙下來。


    寫了幾行字,他將這張紙遞給坐在不遠處的alma:“幫個忙,拿給樓上的客人。”


    alma跳起來一把拽過,她動作過快,力道也沒收,紙張邊角都差點兒被她拽破了。


    她很樂意。


    瞿藺見狀鎖眉,隨後聽見alma問:“瞿藺,你為什麽不去?”


    alma問完後,看了眼紙上的字。


    她跟著老唐學漢語多年,瞿藺的字跡是方正小楷,近乎印刷體般周正,是最好辨識的那一種。


    瞿藺寫的幾行字也不複雜,她認得出來:


    1.晚餐你需要什麽:


    .其他需求:


    瞿藺沒有回答alma提出的這個問題,他沒辦法說——他不去,是因為他性別不對。


    **


    工整的字跡這些年來薑湖見過的不多,拿到alma送上來的紙條後,她多看了幾眼。


    她很快將答案填在上麵,縱然她不是很想展示硬筆書法。


    alma將紙條再度帶下來,還給瞿藺。


    紙條上瞿藺每行方正的小楷後麵都跟了兩個字:


    1:都好。


    :沒有。


    另外薑湖還多附了兩個字:謝謝。


    和瞿藺方正的字體不同,薑湖的字跡潦草如曠野裏被疾風吹亂的草,也像淌了一地四處狂濺的泥漿。


    考人眼力,個人風格鮮明。


    她的人過於精致,讓人沒有辦法把這字和她本人對應在一起。


    瞿藺亦不能。


    但這字他見過一次算是記住了。


    她人不熱情。


    字不好。


    有性別歧視。


    禮貌倒是懂。


    長得……還行。


    瞿藺覺得這個名叫薑湖的別人托付給他代為關照的女人,有些複雜。


    哦,對了,她不懂阿語,在勒革出門算是文盲。


    **


    樓下,晚飯是老唐的一鍋亂燉,瞿藺沒有插手。


    樓上,薑湖行李沒有全部打開。她床鋪還沒整理完,耗時還沒多久,alma便將老唐裝好的餐盤端上了樓。


    分開用餐,不用和陌生人齊聚一桌吃飯,大家倒也都自在。


    等收拾好東西用完餐,薑湖打開房門準備下樓。


    門一開,她便聽到從樓下傳來的音樂聲。


    是京劇,正在播放的選段薑湖並不陌生,蔣紹儀常聽。來自《霸王別姬》。


    唱的是:“劉邦與孤舊友,你不如隨了他去,也免得孤此去懸心。”


    隨後是虞姬的念白:“大王啊!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


    ……


    一段一心一意,你亡我亦赴死的淒愴故事,在民間流傳多年。


    薑湖站在樓上聽了會兒,慢慢走下樓。


    樓下坐的是唐見善,他聽京劇,薑湖並不意外。


    老唐見薑湖下來,招呼她到廳內的木椅上落座。


    薑湖還沒走過去,突然alma風風火火地從後院躥進來,見薑湖往老唐那邊走,她抓住薑湖的胳膊將薑湖扯到一旁輕聲問:“嘿,你想要洗澡嗎?”


    薑湖轉而看著alma。


    alma尚裹著浴巾,外麵搭著外套,發梢還是濕的,人因為冷微微發著抖。


    少女的眼睛微眨,繼續說:“下午我把這事兒忘了,浴室在後院角落裏。老唐老了,又不懂女性,不會記得交代這些的。呶,我現在告訴你了。”


    她雙眼含笑,帶著討好。


    這次不輕佻,隻是熱心。


    洗澡的確是薑湖的需求,在勒革機場外站了那幾十分鍾,她沾了滿身滿臉的土。


    看了眼當地時間,已經將近夜裏九點,權衡之後,薑湖接受了alma的建議。


    **


    進入浴室後,薑湖才得以審視這個被稱為浴室的地方。


    麵積狹小,不足三平方米,簡易塑板混鐵皮搭建而成。


    薑湖站著,能感覺到頭頂漏風。


    她抬頭看了眼,棚頂有縫隙。


    四麵牆倒是完好的。


    水都裝在桶裏,沒有淋浴設備或是浴盆。


    薑湖對勒革和她的目的地薩托的環境並沒有過高的預計,這在她的心理設想範圍之內。


    她要在這個國度停留一段時間,日常生活裏的很多步驟沒有辦法往後拖,比如洗澡。


    薑湖關了浴室內的燈。


    她開始脫衣服,前胸的曲線和**的起伏隨著衣物的剝落越發明顯。


    幾乎是在薑湖將衣物全部剝落的同時,她耳中擠入一聲巨響。


    是有重物砸在地麵上發出的那種沉悶的砰聲,由遠及近,而後是……此起彼伏的爆炸聲。


    在這聲音的合奏中,浴室的四麵牆開始晃動,薑湖手下意識地往牆麵上一扶,見頭頂上那個有條縫隙的棚頂斷裂猝然開始下沉,直衝她的臉而來。


    操。


    薑湖下意識地尋找牆角做支撐,幾乎是在她想要挪移位置的同時,有人猛地拉開門,她光潔赤/裸的身軀,隨即被帶撞向一方堅硬溫暖的胸膛。


    上麵的鐵板落了下來,沒有砸到薑湖臉上、身上,而是砸在了那人背上。(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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