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年詐死,和明澤裏應外合的唱了一出雙簧,誘敵深入的在地勢險要的幾處關口,將敵軍精銳一舉殲滅,打了個漂亮的勝仗,從此廣袤的西北邊境至少要安定個三年五載的了。


    明澤端坐在殿閣重重的皇宮深處,自覺是去了一塊心頭大石。


    景年開始陸續班師,不日將到京城,明澤在上朝的時候,看到群臣滿麵紅光、激昂又興奮的談論這次戰事的模樣,卻忽然覺得心裏那根原本就沒有蓋嚴實的刺,又開始隱隱的作痛了。


    因此大喜之後,他便又開始陷入了猜疑的折磨中。


    於是,他又一次想到了自己一奶同胞的皇姐——長公主明月。


    明月自從景年折了自己那幾個綁康三元的下人之後,心中又氣又恨,隻是無奈明澤並不替自己做主,反而從此對她下了禁令:嚴禁她私自出宮,更不準出京!


    這種氣明月何曾吃過,因此竟為此病了一場,茶飯也懶待吃,在宮裏打罵宮女侍者,鬧的小宮女們見了她,儼然如同老鼠見了惡貓,大氣兒也不敢出,半個皇宮都烏煙瘴氣的。然而明月也隻敢這樣拿著下人煞氣,卻不敢違拗明澤,或者再去找明澤——明澤雖然是她的弟弟,卻未必肯聽她的話了,更未必會體恤她。


    以前任她擺布,那是因為母後還活著,林家的人都還在。如今——如今他憋了許久的氣終於得到了舒展,幹政的外戚一並連母後都沒了,他再也不用聽別人的擺布了,如何還肯複受自己的轄製?


    明月對自己這個從小看著長大的弟弟自然十分了解——明澤的心冷起來,那可是絕對六親不認的……


    因此她在打罵奴婢摔古董撒了氣之後,痛定思痛,平靜下心來認真思考了一番,便看清了形勢,決定自己還是要順著明澤來——隻要他高興了,自己想怎樣還不行?再怎麽說,自己是他的親姐姐,他有用得著自己的時候,且,用自己比用別人放心……


    因此,她想明白了之後,便主動的找明澤認了錯,繼而又解釋自己私自出宮的緣故,隻說:“我隻是一時氣不過,景年竟為了那麽個卑賤的女婢折辱我,簡直不將我們皇家的臉麵放在眼裏,這口氣我實在咽不下,所以才忘了自己的身份,認真和他較了場氣,如今我也想明白了,再不會這樣行事莽撞了……”等語,這些話看起來是道歉之語,實際上卻為自己的行為開脫的很好,她的意思是:自己之所以犯錯,是因為“看不得景年無視皇家的臉麵”,是因為“一時氣惱,所以忘了身份,莽撞行事了”


    將大錯化為小錯,更將一個天大的錯安到了景年的頭上,說他“無視皇家的臉麵”。


    明澤聽了,即使明白明月的開脫之心,然而卻也有些不受用,未免一脈相連的想:“好歹明月是皇女,是孤的一奶同胞的親姐姐,景年無論如何,也應該看我的三分顏色,不敢違拗了她才對。如今他這般行事,豈非有意不將我放在眼裏?掃我的顏麵?”


    因此,他聽了,麵上雖不動聲色,心裏卻存了氣。


    隻是,隨後西北戰事又起,明澤的這些暗中的猜疑便暫時放下了,又一心的協助景年,盼望著能早日戰勝西北的強敵——西北的蠻人一直是清乾國曆代帝王的心病,倘若處置不好,很有亡國的危險,所以,猜疑也好,爭執也罷,諸務先都放下不提,舉國一心抗敵是要大事。


    如今,景年大獲全勝了,百姓振奮,群臣激昂,全朝上下一片稱揚讚頌景年之聲,明澤高坐廟堂之上,冷眼觀察著這種景象,心裏不由得又泛起了酸溜溜的意思,更有一種沉重的壓力,壓的他想笑,卻總不能笑得那樣暢快真心——


    這壓力,便是那古往今來的小皇帝所必須麵對的一個問題:有人功高蓋主……


    這功高蓋主之人,若是個前朝老臣便也罷了——左右不過三年五載的便要下世,自己熬也可以熬得過他;或者自己可以假裝體恤他,封他一個風光體麵的高位,叫他安富尊榮的養老,將兵權巧妙的削去,也是可以的。


    可是如今對景年——景年年方二十出頭,正當華年,如今又立下如許的卓著功勳,沒有錯隻有好,哪裏有削減他的理由?如此下去,景年手裏的兵權豈不是還要再握個至少十年八年的?


    這,怎能讓他夜裏高枕無憂呢?


    ——明澤按耐不住自己的猜忌之心,又決定既然暫時無法削減景年,便還是先看著他籠絡著他吧。


    因此,依然賜嫁明月——一是試景年之心;二是叫明月做自己的心眼耳目。明澤自信能控製的了明月,畢竟從如今種種來看,景年已經不喜明月,那麽,明月的將來,明月的身家性命還要靠自己——她怎能不乖乖聽自己的,除了自己,她還能依靠誰?


    而明月,對於明澤的這道旨意,也並沒有不喜之情。


    人就是很奇怪,像當年常見景年時,聽母後說以後大略要將自己下嫁景年的時候,明月並沒有覺得景年好——雖然也沒有不願意的心思,但是並不覺得喜歡。


    這大約是一種逆反心理,大多數小輩在聽自己的長輩絮絮叨叨的說:“你日後要嫁給這個人,因為嫁給他對我們家以後有好處”的時候,估計隻要是個女孩子,便也會生出這種逆反的微微不喜。


    明月當時便是這樣的一種心腸,她也不覺得景年哪裏配不上自己,但就是覺得這個人太傲氣,或者說太強——明月自己便是很強硬很強勢的人,她不喜歡有一個更強的人站在她麵前,對她施以影響和壓力。


    所以,單從這一點上來說,同類相斥,強強未必能聯合,明月並不喜歡和景年這樣的人做夫妻。


    但,景年是個很出眾的人,不論在哪裏都是。


    而出眾的人,也都是招人喜歡的,明月又很享受他對自己的那種禮貌周全,和稔熟——兩個人畢竟也算青梅竹馬了,從十三四歲認識直到如今,所有的朝中眾臣的子弟中,景年是她最熟悉的一個。她冷眼觀察,覺得景年也是這些人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因此,也就有些沾沾自喜,覺得真要嫁了他,也不辱沒了自己,自己到底還是得了最好的。


    直到景年去了軍中,明月在偶然的機會中得遇了溫雅溫和的柳承謨,為他的博學寬柔、清秀靦腆所吸引,才嚐到了情動的滋味——柳承謨也正是適合她的那一款,至少性格相契合……


    不然,明月嫁景年的事,也早就成了事實了,自從明月對柳承謨動情,便屢屢在母後提及嫁景年的時候,使性子脾氣,或者找事情推脫,一來二去的耽擱著,這才沒有結成。


    要說明月喜新厭舊,那似乎也不是她的性子,但,她和柳承謨暗中暗中交流了半載之後(注:柳承謨是已有正妻的),她還是漸漸的厭倦了,恰值那時死去的景年又複出了。


    在柳承謨處失望,並厭倦了明月,轉而再看景年,更覺的他比當年出眾十倍——如果說當年的他是一身的貴族子弟的清傲氣和少年得誌者的孩子氣,那麽,複出後的景年,身上的這些部分大都已經沉澱,轉而化成了一種成熟的男子氣:醇厚睿智,遊刃有餘,又不可撼動。


    如果說一個女人之所以愛上一個男人,是出於一種心理上的屈服。


    那麽,現在的明月就是這種狀態——她看到複出的景年,忽然覺得他陌生了,不再是小時候的那個玩伴了,他長大了,長成了一個帶著陌生氣息的成熟的男人,英俊,有魄力,可以依靠,可以依賴,可以寄托她的終身……


    ——所以,她覺得自己還是喜歡景年的,並且是一直喜歡的,隻是因為以前太熟了,又沒有認真品度過,所以導致自己直到如今才明白了自己的心。


    懷著這樣的想法,當見明澤要將自己放在景年的身邊時,明月心裏已是十分願意的了。


    隻是,景年卻對自己記了仇,不隻不願意娶自己,還愛上了別的女人,這讓明月又妒又恨。


    所以,才有了她去渝州殺康三元之舉——明月殺康三元,她根本就沒把這件事當做一件正經事情看,在她的意識中,康三元這個卑賤的女子不過是憑著自己一點姿色,在景年孤寂的時候,偶然的填補了一下他,而景年看上她也隻是一時的新鮮,人死了也就忘了。


    所以,她很幹淨利落的殺了康三元,以絕後患,她料定景年不會為了這麽一個普通的女子就和自己翻臉。過不了多久也就忘了。


    可是景年卻翻了臉。


    這讓明月很有種挫敗感,轉而更是惱羞成怒。


    因此,當明澤明確的下旨,讓自己和景年成親的時候,明月心中先對景年冷笑了一聲,暗道:“我想得到的東西,還從沒有一件不成的,你隻順著我,一切都好說,何必違拗了我的心思,弄得大家都不高興”,因此,她倒有一種誌得意滿的想法。


    並且覺得隻要成了親,景年便是自己的囊中物了,隻要自己喜歡他,他一定會受寵若驚、回心轉意的愛自己的,自己雖不是貌若天仙,但也是上上之姿,且是當今皇上的親姐姐,這般尊貴的身架,下嫁他景家,他理應受寵若驚。


    因此,明月很配合明澤,並躊躇滿誌的籌劃著在成親後,如何降伏景年……


    這是景年回京之前,京裏的風雲。


    景年其實早在回京的途中,便接到了明澤的詔書,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和明澤表白的很清楚了——自己不想娶明月。


    沒想到明澤還是下了這道旨,這讓景年十分惱火,繼而也明白是明澤的老毛病又犯了,又對自己動了猜忌,這道旨意是早晚的事。


    這件事不僅景年不喜,一並連他帳下的諸位將軍們聽了這道聖旨之後,也多麵帶不忿——如今軍中誰不知道,侯爺當年是怎麽被人戳了一劍險些喪命的?又有誰不知道,侯爺如今的心,正火燒火燎的記掛著千裏之外的那個康姑娘(男人也很八卦,康三元其人其事早在景年的親隨將軍們中間傳了個不亦樂乎。)


    ——明澤這樣的做法,簡直欺人太甚,這可真是剛剛的用完了人,身上的血袍子還沒換下來呢,眼線先安上了,明澤又不是不知道明月當年都對侯爺都幹了些什麽事?偏還要將她嫁給侯爺,這不是在人家心上捅刀子麽?


    若是一個氣量小的,說不定這會兒就被明澤之舉氣死了。


    眾人都看景年——景年這會兒接了旨,臉上是明顯的不高興了。


    數月的征戰奔波,使景年看起來瘦了好多,人也黑了,沙場上沾染的戾氣,使他整個人的線條看起來都硬了許多,如果不看麵貌隻看背影,便是一個標準的征戰沙場的年輕的將軍了;若看麵貌——那一張好看至極的臉,還是過於紮眼了些,豐姿美儀,韻致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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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年將明澤的聖旨看罷,默然了半晌,便抬頭一笑,對階下的眾位將軍們道:“諸位將軍,我此番回京後,與諸位的緣分怕是將盡矣,聖上之心,似有嫌我之意,雖然我對清乾之忠心,可昭日月,然亦無可述說之處,我思也隻有解甲歸田,才可安聖上之心罷——”


    說著,挨個望了階下眾人一眼——忠臣良將,浴血沙場,拋頭顱灑熱血,受風吹挨雨打,還不都是為了清乾國這一片錦繡的河山嗎?一個兩個三個四個……這些大都是他景家一手帶出來的打仗好手,從此要別過,以後再想相見,難矣,怕是至少要過個十年八載的了……


    到那時候,這一班人,不知還有幾個還在……想到這裏,景年也不禁有些不舍和動情,然則回頭想想如今天下太平,自己若再握著兵權,一年兩年或許還沒什麽,三年五年明澤就算明著不殺自己,暗裏也應該將自己殺了——到了太平時節,自己就是明澤心頭最大的那根刺……他怎能還記得是誰幫他登上了皇位,是誰幫他扳倒了林家,又是誰浴血奮戰幫他退的西北之敵呢?


    飛鳥盡良弓藏。古來道理皆一般。


    所以,為了免受他人刀俎,還是趁著如今,急流勇退吧,幸好自己留了後手,明澤也不至於將自己趕盡殺絕。


    景年打定了這個主意,在回京的路上,便將還剩下的一些未完之事,逐一的安插布置,諸事妥帖,隻等著見明澤了——


    作者有話要說:貼之~~^^鋪墊啊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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