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皇帝佯裝重病不起、纏綿床榻,整日呆在泛秀宮不見人,為得是讓國內人心動搖,用以迷惑齊王以及各藩逆軍。而這一次,皇帝卻是真的病重了。


    慕毓芫日夜伺候在皇帝身邊,親自端湯送藥,生怕自己一個轉身不見,回來時就再也聽不到皇帝的聲音。連日這樣煎熬下來,自己亦是十分辛苦。每日茶飯清減、睡眠不安,不過短短幾天,人便跟著消瘦了一大圈。


    謝宜華時常過來探望,很是擔憂,終有一日,忍不住勸道:“雖然娘娘憂心,可是也該保重自己一些。萬一娘娘因此病倒了,又怎麽去照顧皇上呢?至於佑綦他們,那就更不用說了。”


    “嗯,我知道的。”慕毓芫性子沉穩,素來少有悲喜哀怒神色,然而到了此時,也不禁露出淒涼之意,“不要緊,歇會兒就好了。”靜了靜心神,勉力笑道:“你也不用天天過來,還要照顧佑嶸和佑馥,我最近有些累,說話都不知道說到哪兒了。”


    謝宜華淡聲道:“嬪妾隻想知道娘娘是否安好,娘娘不必招呼。”


    “喝茶罷。”再說下去反倒成了逐客,慕毓芫微笑搖頭。心內恍恍惚惚,總是不由自主想到皇帝身上,可是往下想開,不免又想到萬一皇帝撒手離去。趕忙收斂心思,隻盼永遠都不要有“萬一”,抬頭看見吳連貴進來,像是欲言又止。


    謝宜華極有眼力,起身道:“娘娘先歇息著,嬪妾明日再過來。”


    慕毓芫讓雙痕送人出去,方才點頭示意。吳連貴揮退殿內宮人,近身回道:“正如娘娘猜測那樣,齊王的死有些緣故。”


    “哦,怎麽個說法?”


    先時齊王突然自縊,慕毓芫心下覺得頗為蹊蹺。畢竟齊王已經抹過一回脖子,性格也不是果斷堅毅之人,況且都入獄好些日子,怎會突然想著要自殺?齊王以謀逆罪關押在牢,皇帝遲遲沒有處決,如今突然暴斃,天下人又該怎麽揣測自己?雖說她素來待人處事甚是柔和,但卻由不得別人暗地作祟,因此傳下嚴命,務必要將此事查個清楚。


    此事很是機密,吳連貴細聲回道:“刑部有個六品的典獄掌管,叫做竇無寬。外間傳言,凡是在他手下走過一遭的犯人,沒有一個膽敢不據實招供,是刑部裏出了名的酷吏。”


    “憑他,也敢對齊王私自用刑?”


    “那倒沒有。”吳連貴歎了口氣,“不過,也不知那竇無寬用了什麽手段,反正齊王身上不見半點傷痕,人卻被折磨的生不如死。竇無寬手下有幫親信,誰知此次辦事竟然一個也沒帶,所以,內中詳情就不大清楚了。”


    慕毓芫琢磨了一會兒,自語道:“也就是說,齊王是被逼無奈自殺?”


    吳連貴點了點頭,又問:“隻是奴才想不明白,竇無寬與齊王並無私怨,無緣無故將其逼死,到底為了什麽?齊王死了,他又能落著什麽好處?”


    慕毓芫微微一笑,“好處麽?那就要看本宮了。”


    “啊?”吳連貴有些訝異,小聲道:“娘娘的意思……”


    慕毓芫大致琢磨通透,解釋道:“雖說竇無寬不知宮中瑣事,但是佑綦已經立為太子,那麽我必定視齊王為眼中釘、肉中刺,豈能留他活在人世?可是,皇上又遲遲不肯處決,所以就幫我除掉這個心病。等到將來……”說到此處心頭一痛,繼而冷笑,“很好,想得還真是周全呐。”


    “這……,原來是這樣。”


    “他自以為討好了本宮,將來必定榮華富貴。”慕毓芫並不領這個情,想到被人盤謀算計,心裏更是覺得厭惡,冷笑道:“皇上遲遲不處置齊王,天下人都認定是因為父子親情,如今齊王無故暴亡,豈不成了我私下逼死的麽?好在皇上信我不疑,否則又怎麽說得清楚。”


    吳連貴點頭道:“此人心狠手辣、詭計良多,卻不見得有什麽大智慧,如此空有狠辣之人,也就隻能做個牢獄酷吏罷了。”


    慕毓芫往軟枕上倚著,長歎道:“我本來就有殺齊王的心,不過礙於皇上的病,才一直對他不聞不問,也不在乎背這個虛名兒。隻是,皇上因此而病情加重,我心裏惱恨還來不及,又怎麽會感激抬舉?”


    吳連貴請示道:“娘娘要是厭惡此人,不如跟慕大人知會一聲?竇無寬隻是個六品小吏,算不上什麽要緊人物,隨便找個由頭弄出刑部就是,不值得讓娘娘煩心。”


    “算了,先不用多事。”慕毓芫擺了擺手,忽然聽到內殿一陣嘈雜人聲,隱約還夾雜著皇帝的怒斥,趕忙起身進去。


    剛到門口,便有一隻金筐寶鈿團花紋金碗摔出來,骨碌碌轉了幾轉,正好滾到慕毓芫的裙角邊。“她是活得不耐煩了!要不是看在杜守謙的份上,朕早就……”明帝在裏麵氣聲大作,啞著嗓子怒道:“朕沒空見人,讓她自己去了斷!”


    “怎麽回事?”慕毓芫眉頭微蹙,低聲問道。


    門口宮人一臉戰戰兢兢,細聲回道:“好像是杜氏做了一首詩,私下傳開,方才被人呈上來給皇上,然後看了就……”說著往裏瞧了一眼,不敢再說下去。


    慕毓芫順著宮人目光看過去,猩紅色的織金錦毯上,躺著一個被揉得皺巴巴的素紙團,上麵似乎還帶著皇帝怒氣。俯身揀起展開一看,通篇都是杜氏在訴說昔日恩情,措辭頗有《長門賦》的韻味,心下不由失笑,杜氏跟陳皇後有何共通?於是往下看去,當她看到“……桃麵日消瘦,薄衣寒風透。日夜盼君心,莫忘舊日恩。”兩句,頓時便明白皇帝為何動怒了。


    明帝咳嗽了兩聲,餘怒未消,“不是什麽幹淨的東西,扔了它!”


    慕毓芫將紙團扔進熏爐,折身坐於床邊,柔聲勸道:“早上不是還說嗓子難受,怎麽又動起氣來?想喝點兒什麽,臣妾去給你端來。”


    “木樨花露。”明帝輕輕闔上眼簾,舒氣不語。


    慕毓芫轉到偏閣取花露,多祿追出來詢問,“娘娘,杜氏的事……”他打量著慕毓芫的眼色,小心賠笑,“奴才不敢擅專,還請娘娘做個決斷。”


    “皇上不是有旨麽?照著辦就是了。”


    “是,不過……”


    “不過?”慕毓芫看著他冷笑,言語犀利道:“不是早就說過,如今皇上病著不宜理事,若非有關軍國大事的要情,隻消稟告本宮即可。不知杜氏做詩,皇上又是從何處聽聞的?”喚人找來六尺白綾,指與多祿道:“賜杜氏白綾一條,去罷!”


    多祿不敢看她的眼光,低頭道:“是,奴才去傳皇上旨意。”


    “娘娘,怎麽了?”雙痕從裏麵取來花露,看著多祿的背影問道:“奴婢瞧著,娘娘像是生什麽氣?是不是……,多總管說錯了什麽?”


    “多祿這個人,比他師傅可差太多了。”


    “娘娘是說……”


    “杜氏關在什麽地方?若非有人買通禦前的人,任她再做一萬首詩,恐怕皇上也未必會知道!再說,那些詩也未必出自杜氏之手。”


    “多祿為人,是有一些貪財的。”雙痕也頗以為然,尋思道:“想來是收了重金,才將消息傳到皇上耳朵裏。不過娘娘說未必是杜氏所做,奴婢有些不明白。”


    “你剛才也說了,多祿多半是收受重金,可是杜氏入獄良久,她到哪裏去找東西送人?如果沒有猜錯,這很可能是杜守謙的意思。”


    “杜丞相?”


    “不管怎麽說,杜氏與杜守謙都有父女親情。”慕毓芫輕聲歎息,略有唏噓,“杜守謙知道我厭惡於她,擔心倘使皇上有個意外,我自然不會放過杜氏,所以想趕在眼前時機盡力一搏。他們個個都不顧皇上死活,病中也來絮煩,還敢胡謅皇上不念舊情,皇上他能不生氣麽?”


    “娘娘,先別生氣。”


    “我何嚐又想生氣?”慕毓芫拿起杯盞,先兌了點花露自己喝了,“從前嬪妃裏麵計較不休,還說是各有各的立場。可是,你瞧這些皇上跟前的人,平時看起來個個都是忠臣良子,還不是一樣私心算計?如今我才知道,為何皇上總沒幾個暢快之時,整天被身邊人盤算著,真是由不得人不動氣。”


    雙痕將木樨花露放好,跟隨入內,“娘娘進去吧,皇上那邊該等急了。”


    如同齊王的事一樣,不論是不是自己下的令,別人總會疑心自己,想來杜守謙也是私下擔心。方才多祿請示旨意,應是怕杜守謙怨他辦事不利,假使求得手諭,就可以把責任推到自己身上。慕毓芫想到此處仍是惱火,暫且隱忍不發,“皇上心情不好,你們都在外麵侯著罷。”雙痕聞言止了步,招呼眾人退散開去。


    皇宮內氣氛陰沉,一直這樣挨過了兩個月。


    四月十二日,安和公主順利誕下一子。宮裏終於有了件喜慶之事,皇帝病重臥榻已久,聽聞喜訊自然高興,親自賜名兆慶。另外賞賜了不少東西,熹妃過來謝恩時,皇帝還感慨道:“當初你生寅歆的時候,我們的年紀還小,寅歆生下來也瘦巴巴的,都說是養不活了。誰知道,後來寅歆竟長的很好,如今她自個兒也做了娘親,時間還真是過得快啊。”


    難得皇帝如此親近,熹妃掌不住盈淚哽咽,隻是大喜的日子不便落淚,加上皇帝還在病中,勉強笑道:“原來,皇上還都記得。”頓了頓,又道:“皇上,眼下寅歆還在月子裏頭,不便出來吹風,下個月就帶著兆慶進來謝恩。”


    “不著急。”明帝臉上迸出喜色光彩,倚在軟枕上笑道:“下個月中,正好是皇貴妃的生辰,到時候叫寅歆進宮來,大家湊在一起熱鬧熱鬧。”


    “是。”熹妃嘴角笑容略黯,低頭不言。


    因為皇帝有旨,說是要給皇貴妃辦個熱鬧的慶生。內務府提前一月便開始預備,除卻慣例該有的排場禮儀,另外派人去外省采集各類玉器、屏風、碗盞,以及各色稀有菜品等等。原本皇貴妃並不喜歡如此,但是今年卻什麽都沒有說,由得下麵的人忙碌,隻說能讓皇帝滿意就好。隨著眾人忙碌起來,宮內上下也添上不少喜慶氣氛。


    到了五月裏,天氣漸漸炎熱起來。


    近來皇帝的咳疾愈發嚴重,身體也很虛弱,已有兩、三天沒有踏出內殿,這日精神頗為好轉,因見庭院外頭陽光照眼,便執意要出去走走。皇帝生來性格好強,雖然今時行動已是吃力,卻仍舊不允旁人攙扶,搖搖晃晃起身下了榻。慕毓芫揮退身邊的人,搭手微笑道:“院子裏已經著人放好長椅,臣妾陪著皇上說說話。”


    “好。”明帝含笑答應,反轉回挽住她的臂膀,仿佛自己並沒有生病,仍然可以一如從前保護懷裏的女子。因為院內光線明亮強烈,不由微眯雙目,“五月了,正是榴花照眼的時候,幾天沒見,花兒都開得這麽好了。”


    泛秀宮內廣植花草樹木,春有海棠、薔薇,夏有榴花、錦葵、朱蓼,秋有玉槐、金桂、禦菊,冬有臘梅、水仙,一年四季少有無花可賞之時。此時榴花正當季節,側廊下種有兩棵積年的石榴樹,枝葉繁茂、盈翠欲流,滿數碧葉間點以無數殷紅榴花,紅綠相映的煞是喜人。


    帝妃二人坐在樹下陰涼處,宮人們早已退得幹幹淨淨,隻聞樹梢枝葉被清風掠動出的“噝噝”聲,四下裏極為安寧靜謐。樹影斑駁落在明帝的臉上,兼之周遭大片殷紅花朵映襯,將病中的蒼白虛弱掩去不少,看上去似有回轉之色。


    “再有幾日,就是你的生辰。”明帝目光溫柔,輕輕撫著慕毓芫腰際的散發,讓發絲自指間一遍遍滑過,輕聲歎道:“這或許……,是朕陪你過的最後一次了。”


    “不會的……”慕毓芫執拗的否定,卻忍不住垂淚。


    “咳,咳……”明帝又捂嘴咳嗽起來,樹梢花枝似乎也受到震動,在清風掠動下沙沙作響,殷紅勝血的花瓣紛紛落下。有幾片落在了皇帝胸口上,伸手撣了撣,忽然望著自己掌心一怔,轉瞬悄悄握拳挪開。


    “皇上,胸口疼得厲害麽?”


    明帝微笑搖頭,伸出左手將慕毓芫攬在胸前,不讓她正麵對著自己,在耳畔輕聲笑道:“別動,朕想這樣抱抱你……”在慕毓芫低頭俯身的一刹那,淚水盈上了皇帝的眼眶,聲音卻是一如往常,又輕又柔,“宓兒,你從前恨過朕麽?”


    “恨過。”


    “朕知道,是因為那件事情。”明帝的聲音很平靜,並無半分起伏,“本來以為可以瞞你一生一世,可是陰差陽錯,不曾料想,最後竟會是今天的格局。可是,即便後來因果循環,使得朕今日先你而去,朕也並不後悔過。不管是你的愛也好,恨也好,如今全都是屬於朕的,這樣就已經很好,讓你永遠都忘不了朕。否則的話,你的人生和朕沒有半分關係,活得再長又有什麽意義?”


    “臣妾恨過。”慕毓芫輕聲喃喃,“隻是如今,臣妾卻恨不得跟皇上一起去了。”


    “嗬……”明帝笑得微微喘氣,用力摟緊了懷中的女子,“朕不讓你跟著去,而是要罰你……,罰你牽掛一生一世,朕可真是幸運……”


    “旻暘……”


    “你看,多虧朕走在你的前麵,來不及看你變老,不然朕可保不準變了心呢。”明帝流淚笑著,輕輕捧起慕毓芫的臉龐,“讓朕再仔細的看看你,記得牢些,免得奈何橋上喝了孟婆湯,就不記得你的樣子了。”


    慕毓芫看著皇帝深邃的眼睛,裏麵投出清澈的人影,那是淚流滿麵的自己,身後一樹石榴花繽紛落下,恍若一場豔麗迷人的花瓣細雨。有零星的花瓣飄下,落在皇帝蒼白的臉上,仿似自皮膚下裏沁出來的鮮血,讓人看得眼睛刺痛。清風徐徐不斷,搖曳著樹梢纖細的枝條,周遭的花瓣也漸落漸多,連地麵也被映成一地哭泣血紅。


    “宓兒,朕要你答應一件事。”


    “嗯……”慕毓芫心中一陣陣絞痛,哽咽的難以言語。


    “朕命人在皇陵之西修築陵墓,曆經四年有餘,如今已經悉數完工,朕親自賜名為永生陵……”明帝的目光帶著無限眷戀,像是有些癡了,傻了,就那麽目不轉睛的凝望著,“朕要你答應……,死後一定要與朕合葬。如若不然,朕就永在奈何橋上等待,絕不轉生……”


    “會的,必不相忘……”淚水模糊了慕毓芫的雙眸,熱淚滾滾而出,一滴滴跌在皇帝的胸膛上,也一點一點掏空了她的心房。她痛哭著俯在皇帝胸前,薄得幾近透明的綃紗廣袖隨風盈動,恍似在榴花樹下翩翩翻飛的彩蝶,正在絕望的迎風起舞……


    “宓兒……”明帝的眸光逐漸朦朧,聲音若有若無,“假如……,朕不是皇帝之尊的話,你是否願意拋開萬般雜念,從新再來一次……”


    “來----生----”她輕吐答案,追隨那一縷亡魂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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