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冷臨江不約而同的蹲了下來,一寸一寸看過地麵。


    這房間裏初看平平,但仔細看下來,細節卻是處處奢侈。


    地上鋪的並不是尋常人家都會用的水磨青磚,而是打磨的溜光水滑,又上了蠟的窄長條金絲楠木。


    紅燭的光流瀉在地板上,一層金光一層紅芒,直如殘陽鋪水,頗有半江溶金半江紅的盛景。


    這樣的地板美輪美奐,可卻有缺點。


    最大的缺點就是貴。


    除此之外就是不耐髒了,稍稍走上幾步就沾上一層薄灰,須得有人跟在後頭不停的擦地板。


    韓長暮和冷臨江走進來的時候,並沒有留意到這特殊的地麵,並沒有刻意壓著腳步,也就不出意料的在地板上留下了極淺淡的足印。


    二人蹲下來後,分辨出了五個人的足印,其中兩對足印偏大,正是他們二人的,另外兩對偏小的足印,一個從門口到盆架子前,又淩亂的折回門口,另一個則從門口到盆架子,隨後走到了床前,最後慌亂不堪的停在門口。


    韓長暮移眸望向趴在門口的兩個婢女,這兩對足印,正是這兩個人的。


    而另外一對嬌小的足印,隻是剛剛跨進門檻,並沒有走進房間裏,顯然是在門內站著向裏望了幾眼,便又退了出去。


    韓長暮想到了那個到前院報信的婢女。


    不出意外,這足印就是她的。


    那這就不對了,新娘的足印去哪裏了。


    冷臨江也發現了不對勁,嘶了一聲:“新娘是飄進來的?”


    韓長暮抿唇不語,是查過沈娘子的底細的,掖庭裏的宮女,後來不知為何放出了宮,嫁了個姓沈的郎君,開了那間沈家酒肆,可沒兩年沈郎君死了,她就獨自操持那間酒肆了。


    沈娘子的娘家姓什麽,她出身哪個府邸,因何罪沒入掖庭,這些一概不知,似乎她沒入掖庭那一年的記錄,刻意被人抹去了一部分,但是他還是查出來了些許東西的,沈娘子與姚杳是同年同月沒入掖庭的,同樣是永安元年,前後相差不過數日。


    沈娘子今年二十有九,也就是說,她沒入掖庭那一年是十三歲,而姚杳則是三歲。


    他的目光陡然變得凜冽,永安元年最大的,牽連的人最多最廣的,就是陳家和方家的案子了,在那樁案子裏,方家之人,不論女眷還是男丁,十四歲以上盡被斬首,十四歲以下全部流放,不可能沒入掖庭。


    那麽,沒入掖庭的女眷就隻剩下陳家的了。


    想到這裏,他按下不斷翻滾澎湃的心潮,在房間裏走了幾步,大概的情形便了然於心了。


    這裏的東西都沒怎麽動過,唯獨香爐裏多了一炷香,銅盆裏少了一盆水。


    對,還少了個新嫁娘,和新嫁娘的足印。


    他又環顧了四圍一圈兒,目光徑直落到了緊緊關著的窗戶上,微微一頓,疾步走了過去。


    “吱呀”一聲,他伸手推開了窗戶。


    窗欞上擦得幹幹淨淨,沒有半點灰塵,自然也沒有留下手印。


    他探身望了出去,冷臨江舉著燈


    籠,在旁邊照著亮。


    窗下是一片泥土地,栽了幾株花木,這個時節,翠綠的葉片已經長滿了枝幹。


    許是前幾日下過雨的緣故,這片地麵有些潮濕。


    他抬眸向外頭望了望,發現潮濕的泥土僅限於挨著窗下的這一小塊兒,別的地方卻是半幹的。


    同一塊泥土地,卻呈現出一深一淺,涇渭分明的兩種顏色。


    韓長暮抿出一個冷笑來,“砰”的一聲關上窗,走到銅盆旁,伸手在盆子裏抹了一把。


    銅盆是幹的,但是卻有水漬,顯然不久前是盛過水的。


    他把手指放在鼻下輕輕一嗅。


    是脂粉的味道。


    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也更冷了,看的冷臨江直打寒顫。


    韓長暮走到門口,對上王真殷切期盼的目光,他的眼神閃了閃,問道:“沈娘子的嫁妝都還在嗎?”


    王真轉頭去看管家。


    管家忙道:“方才出事的時候,小人就讓人去看過了,嫁妝箱子都在,沒有動過,且今日並沒有大件的東西出過府門。”


    韓長暮點點頭。


    王真急切問道:“韓大人,裏頭,到底,到底出了什麽事?”


    韓長暮想了想,從袖子中掏出帕子,打開來露出那一截餘香,問王真:“王大人,勞你辨認一下,這是不是你府裏常用的香?”


    王真雖是個文官,可實打實是個粗人,家底兒也不厚實,若是祖上家底厚實,又怎麽會送了王貴進宮做內侍,王家從根兒上起就沒有風雅的那根筋,別說分辨什麽香料了,便是常用的香,他也說不出幾種來。


    他盯著那沒什麽形狀的餘香,苦著臉為難道:“大人,下官,下官聞不出來,這香有什麽問題,大人直說就是了。”


    韓長暮點點頭,頗有些不忍心:“這香裏有分量極重的曼陀羅,這種花,有迷藥的效果。”


    一語驚人,王真的身子晃了晃,今天夜裏,他真的是經受了太多的打擊了。


    他的臉色灰敗的難看,勉強控製住聲音不顫抖:“韓大人,韓大人的意思是,有人迷暈了婢女,擄走了阿沈!”


    韓長暮未置可否,隻抿了抿唇:“先把婢女喚醒吧,本官還有些話,要問一問她們。”


    王真點頭,吩咐人將兩個婢女扶下去,想法子盡快弄醒再送回來。


    夜色已經十分的深了,四圍安靜的驚人,連蟲鳴都沒有傳出來半分。


    這個時辰了,城裏都宵禁了,沒有及時離開的賓客們,想走都走不了了。


    不過,遇上這麽大的熱鬧,恐怕也沒有誰真的想走。


    此刻的王真也沒有功夫深究留下來的這些人,哪些是真心想要幫個忙,哪些是真心想要看個熱鬧。


    但是也不好讓這麽多人都站在外頭吹涼風,王真打起精神來,招呼眾人移步去了花廳奉茶。


    雖然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但是府裏的小廝婢女們還都是井然有序的上茶水點心和醒酒湯,管家領著一波人去了客房收拾,這麽多人留在府裏,總要有個過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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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過後,王真的心也定了幾分,不似方才那般慌亂了。


    被人擄走了,那就找回來,隻要人還活著,這就都不算什麽事兒。


    他定定望著韓長暮,聲音微微顫抖:“韓大人,依你,所見,阿沈她,她還活著嗎?”


    韓長暮慢慢啜了口茶:“待婢子醒來,本官問過話後,才能有個論斷。”


    花廳裏沒有人再說話了,一時間安靜了下來。


    夜風吹過窗欞,嗚嗚的低響。


    不過片刻功夫,管家便帶著兩個清醒過來的婢女進了花廳。


    這倆人身上的衣裳已經換過了,但頭發卻仍濕漉漉的,不停的往下滴著水。


    喚醒二人的法子顯然是粗暴了些,不過也是最管用的了。


    二人凍得瑟瑟發抖,跪倒在花廳,嘴唇發白,囁嚅不止。


    王真朝著韓長暮微微頷首:“韓大人,您隻管問話吧。”


    他現下也不怕什麽丟人不丟人了,索性就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把事情都抖摟出來,還能把受害者的人設給立的穩穩的。


    韓長暮原以為王真會讓他私下問話,沒想到卻就這樣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問。


    不知王真是果真沒有見不得人的事情,坦蕩無私不怕查問呢,還是自信隱藏的深,不怕他問的出來呢?


    他輕輕咳了一聲,淡聲問道:“你二人今夜是在新房外當值的婢女嗎?”


    這兩個婢女已經知道了府裏出事了,新娘不見了,早就嚇得魂飛魄散,哆哆嗦嗦的點頭:“是。”


    韓長暮又問:“今夜究竟出了什麽事,你們二人仔仔細細的說一下。”


    兩個婢女對視了一眼,唇角囁嚅,巨大的驚恐之下,二人不知該從何說起。


    韓長暮停了片刻,伸手指了下略微矮一點的婢女:“你先說。”


    那婢女狠狠抖了一下,磕了個頭,聲音更小了,簡直聲如蚊呐:“大人,當時,老爺離開新房後,婢子聽到娘子在房裏叫人,婢子便趕緊端了銅盆進去,伺候娘子洗漱。”


    韓長暮敏銳的察覺到這話有些不對,皺了下眉:“你確定是沈娘子在房裏叫人?”


    矮個子婢女愣住了,有些猶豫,並不篤定。


    就在這時,高個子婢女哆哆嗦嗦的顫聲道:“婢子,婢子記得,是,是聽到房間裏有動靜,婢子才問娘子要不要洗漱,然後娘子叫婢子們都進去,婢子們,才,才端著水進去伺候的。”


    韓長暮微微眯了眯眼,又問道:“那麽,你們進去後又看到了什麽,房間裏,有沒有其他人?”


    兩個婢子立馬搖頭,齊聲道:“沒有,房間裏隻有娘子一個人。”


    韓長暮點頭:“繼續說。”


    高個子婢女此時已經平靜了些許,聲音抖的不那麽厲害了,說起話來也有了些條理:“婢子們把洗漱之物放好,但是娘子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婢子覺得不對勁,就,就走過去看娘子,娘子還是不動,婢子害怕了,就,就輕輕推了娘子一下,娘子就,就倒下了。”


    說著,她捂著嘴,驚恐的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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