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初時隻顧念生死安危,此時大難已過,又都想到了那件寶物。本來大家隻知這鐵盒是件武林異寶,但到底異在那裏,寶於何處,卻均一無所悉,待知其中藏有闖王遺下的軍刀,已覺此物非同小可,及至聽平阿四說這刀跟闖王的大寶藏有關,更加個個眼紅心熱。故老相傳,闖王進京之後,部屬大將劉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所得珍寶堆積如山,不久兵敗,這批珍寶連同明宮中皇室曆年的庫藏,都從此不知下落,如能由這鐵盒寶刀而掘得寶藏,世上尚有何種財物能與之相比?


    寶樹冷笑道:“你天龍門何德何能,要獨占寶刀?這把刀天龍門掌管了一百多年,也該換換主兒了。”阮士中愕然,眼露凶光。殷吉、曹雲奇、周雲陽不約而同的搶上一步,站在阮士中身旁。寶樹仰天笑道:“哥兒們想動武,是不是?想當年天龍門在刀頭上得寶,今日在刀頭上失寶,可也公平得緊啊。”


    阮士中等大怒,恨不得撲將上去,把這老和尚砍成幾段,奪過寶刀,隻忌憚他武功了得,卻又不敢動手,在他炯炯有神的雙目凝視之下,反倒退了數步。


    一時雪峰邊寂靜無聲,忽然苗若蘭的婢女琴兒指著山下叫道:“小姐,你瞧,好像有人上來。”


    眾人一驚,心想:“怎麽我們沒下山,反倒有人上來了?”紛紛奔到崖邊,向下張望,隻見長索上一團白影迅速異常的攀援上來,凝神看去,卻是個白衣男子。


    田青文道:“苗姊姊,這位是令尊麽?”苗若蘭搖頭道:“多半不是,我爹爹從來不穿白衣的。”


    說話之間,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於管家叫道:“喂,尊駕是那一位?”忽聽得半山腰裏傳上來一聲長笑,聲音洪亮,隻震得山穀鳴響,突然之間,似乎滿山都是大笑之聲。


    阮士中見寶樹手捧鐵盒,站在崖邊,輕輕一拉曹雲奇的手,指指寶樹背心,用右肩作了個挺撞的姿態。曹雲奇會意,知師叔命自己將他撞下山峰,心想這賊禿本領再強,從這萬丈高峰上掉將下去,又怎保得住性命?鐵盒寶刀跌不壞,待會下去尋找便是。阮曹二人一點頭,同時發足,向寶樹後心猛衝。此時寶樹離崖邊不過尺許,全神注視山下,毫不知有人在背後突施暗算,待聽到腳步聲響,阮曹二人已衝到身後。


    寶樹見到那白衣男子上來時的身法神態,正自驚疑不定,突覺背後有人來襲,更大吃一驚,危急中倏施“鐵板橋”功夫,身子向左斜出。這“鐵板橋”功夫,原是閃避敵人暗器的救命絕招,通常是暗器來得太快,不及躍起或向旁避讓,隻得身子僵直,突然向後仰天斜倚,讓暗器掠麵而過,雙腳卻仍牢牢釘住地下。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貼近地麵,講究起落快、身形直,所謂“足如鑄鐵,身挺似板,斜起若橋”。寶樹這招“鐵板橋”,又與通常所使的不同,並非向後仰倚,卻是向左傾斜,雙足釘在崖邊,身子淩空,已有一小半憑虛傾在雪峰之外。


    阮士中與曹雲奇撞到寶樹背後,隻道襲擊得逞,正自大喜,突覺肩頭撞出,前麵竟沒了受力之處。阮士中武功精湛,急忙一個筋鬥,著地滾開。曹雲奇卻收腳不住,疾衝而出,直往雪峰下掉落。


    眾人齊聲驚呼。寶樹挺腰站直,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背上卻也已出了一陣冷汗。田青文一驚,向後暈倒。陶子安站在她身旁,忙伸手扶住。


    餘人望著曹雲奇魁梧的身軀向下直落,無不失聲驚呼。眼見他勢必摔得粉身碎骨,忽見那白衣男子雙足鉤住繩索,左手在峰壁上一推,長索帶著他身子,如蕩秋千般向曹雪奇急飛過去。


    這一下時機用力都恰到好處,那白衣人右手探出,已抓住曹雲奇後心。不料曹雲奇身軀甚重,這一墮之勢更猛烈異常,但聽得喀喇一響,衣衫破裂,竟又掉下。那白衣人雙足鉤住繩索,長身伸手,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又抓住了曹雲奇右足足踝,可是兩人仍溜著長繩,向下急落,但見兩人身形愈來愈小,一墮數十丈。下墮之勢奇急,白衣人武功再高,雙足的力道也已鉤不住繩索,看來隻有鬆手放脫曹雲奇,才保得了自己性命。眾人目眩神馳之際,忽見他右手甩起,將曹雲奇的身子向繩索上端甩上。


    曹雲奇早神智迷糊,雙手碰到繩索,立即牢牢抓住。凡溺水之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草,也必全力抓住,至死不放,原是求生本性,這時曹雲奇也是如此。按他武功,本不足以抓住繩索以抗兩人急墮之勢,但危難之際,不知怎的力氣登時大了數倍。


    那繩索直晃出去,帶著二人向左飛蕩。


    那白衣人腰間使勁,身子倒翻,左手也已抓住繩索。他在曹雲奇耳邊說了兩句話,拍拍他背心。曹雲奇驚魂未定,聽了他的話,忙雙手交互拉繩,攀援而上。


    眾人在崖邊見了這場驚心動魄的奇險,盡皆撟舌難下。曹雲奇攀到峰邊,殷吉與周雲陽搶過去拉住他雙手,提了上來,齊問:“這白衣人是誰?”曹雲奇喘了幾口氣,說道:“那位英雄命我上來稟報,說道是……是雪山飛狐胡斐到了。”


    眾人為那白衣人的氣勢所懾,一時都怔住了,也不知是誰首先叫了聲:“啊喲!”往莊內便奔。


    眾人不及細想,一窩蜂的往大門搶去。陶百歲、劉元鶴、阮士中三人一齊擠在門口,你推我擁,爭先而入。曹雲奇搶著去扶田青文,與陶子安百忙中又互揮數拳。隻一陣亂,門外眾人走得幹幹淨淨。於管家與琴兒扶著苗若蘭走在最後,險些兒給關在門外。


    殷吉見熊元獻閉上大門,立即取過門閂,橫著閂上。陶百歲隻怕不固,又取過撐柱,牢牢撐住。


    此時田青文已醒了過來,道:“那雪山飛狐跟咱們素不相識,怕他怎的?”阮士中橫了她一眼,說道:“素不相識?哼,你爹爹是他老子的大仇人,他肯放過你麽?”劉元鶴道:“那害人的平阿四呢?他躲到那裏去啦?”


    陶子安忽向牆頭一指,道:“咱們撐住大門,他從上麵不能進來麽?”阮士中道:“不錯,陶世兄快上高守著。”陶子安冷笑道:“阮師叔武功高,還是你老人家上去。”


    一言甫畢,猛聽喀喇喇幾聲巨響,那撐柱與門閂突然迸斷,砰嘭一響,兩扇大門已給人推開。眾人齊聲驚呼,直往內院奔去,霎時之間,大廳上杳無一人。


    群豪初聽平阿四說那胡一刀的往事,頗想見見他遺下的孤兒,可是待得雪山飛狐當真上山,眼見他身手竟如此了得,不禁心寒膽怯,又見旁人逃避,相互驚嚇,你怕我更怕,平素的豪氣雄風,盡數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於管家欲覓寶樹出去抵擋一陣,四下張望,寶樹早已不見,不知躲到了那裏,心想:“主人將莊上之事托付了給我,拚著一死,也得全了主人臉麵。”向苗若蘭低聲道:“苗姑娘,你快到夫人房去,跟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別讓人瞧見。這裏的人沒一個安著好心。待我出去見他。”


    苗若蘭向鄭三娘與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帶這兩位姊姊一起去地窖吧。”於管家急忙搖頭,低聲道:“不,這兩個女人也不是好人。姑娘跟夫人是千金貴體,莫理會旁人。”苗若蘭道:“那姓胡的若要殺人放火,你擋得了麽?”於管家一按腰間單刀的刀柄,慘然道:“今日是於某以死報主之時,但求夫人與姑娘平安無事,小人就對得起主人了。”


    苗若蘭想了一想,說道:“我跟你一齊出去會他。”於管家大急,忙道:“苗姑娘,你沒聽那和尚說,令尊苗大俠與他有殺父大仇?你若不躲開,落在此人手中,那……那……”苗若蘭道:“自從我聽爹爹說了胡伯伯的往事,一直就盼那孩子還活在世上,也盼終須有日能見他一見。今日之事雖險,但若從此不能再與他相見,我可要抱憾一生了。”


    她這幾句雖說得輕柔溫文,然語意堅定,於管家竟爾不能違抗。他心道:“這位姑娘手無縛雞之力,卻勇決如此,真不愧是金麵佛苗大俠之女。什麽鎮關東、威震天南,名號兒叫得挺響,跟苗姑娘一比,倘不愧死,也可算得臉皮厚極。”


    他本來心中害怕,見苗若蘭神色寧定,驚懼之心登減,當下緊一緊腰帶,在茶盤中放了兩隻青花細瓷的蓋碗,衝上了茶,捧了茶盤出去。苗若蘭跟隨在後。


    於管家轉出廳壁,隻見那白衣人臉孔朝外,雙手叉腰,抬頭望天,便高聲道:“胡大爺遠來,不曾遠迎,還請恕罪。”說著獻上茶去。那白衣人聽得於管家說話,回過頭來,見到苗若蘭這樣一個文秀清雅的少女,弱態生嬌,明波流慧,怯生生的站在當地,不禁一怔。


    苗若蘭見這人滿腮虯髯,根根如鐵,一頭濃發,卻不結辮,橫生倒豎般有如亂草,也是一驚。她自幼對胡一刀之子心懷憐惜悲憫之情,想到他時,總覺他是個受人欺侮虐待的稚子,今日相見,卻不料竟是如此粗豪猛惡的一條漢子,心中不由得三分驚異,三分惶惑,又有三分失望,但隨即心想:“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嚴,他生的孩子自也是這般,又何足為奇?卻是我一向將他想錯了。”上前盈盈一福,輕聲說道:“相公萬福。”


    雪山飛狐胡斐此番上峰,準擬與滿山高手作一場龍爭虎鬥,那知莊中出來相見的竟是一個姣好少女,不禁大為詫異,暗道:“且瞧他們使甚詭計。”還了一禮,說道:“在下胡斐奉揖。不敢請問姑娘高姓。”


    於管家向苗若蘭使個眼色,叫她捏造個假姓,千萬不可吐露是苗人鳳之女,不料苗若蘭卻似不解,說道:“胡世兄,咱們是累代世交,可惜從來未曾會麵。我姓苗。”


    胡斐心中更是一凜,臉上卻不動聲色,道:“姑娘與金麵佛苗大俠怎生稱呼?”於管家大急,在苗若蘭身旁暗扯她衣袖。她仍不理,道:“金麵佛就是家父。”胡斐一怔,心道:“原來是你。”說道:“令尊怎不出來相見?”


    於管家手按刀柄,隻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看苗若蘭時,卻見她神色如常,不禁歎道:“這位姑娘年幼無知,眼前便是殺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天高地厚,盡吐真相。”


    隻聽她說道:“家父尚未上山。他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縱有天大要事,也早擱下,必已趕來與世兄相見了。”


    胡斐更加奇怪,問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卻不知曉,敢問何故?”苗若蘭道:“還是適才聽令友平君說的。”胡斐道:“啊,原來平四叔到了這兒,他人呢?”


    於管家一怔,在廳中四下張望,早不見了平阿四人影,地上一攤鮮血卻兀自未幹,心道:“自那鴿兒帶線入來,人人想著下峰逃生,竟都將此人忘了。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倘有不測,禍患又深一層。”


    胡斐見他瞧著地下的一攤鮮血,臉色有異,大聲問道:“這是平四叔的血麽?”於管家不敢打誑,隻得應聲道:“是。”


    胡斐父母早喪,自幼由平阿四撫養長大,與他情若父子,一聞此言如何不驚?一躍而前,伸手握住於管家右臂,厲聲喝道:“他在那裏?他……他怎樣了?”於管家隻覺手臂劇痛,宛似一道鋼箍越收越緊,隻得咬緊了牙齒竭力忍痛,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滲將出來,竟說不出一句話。


    苗若蘭緩緩說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爺好好的在那邊。”說著伸手向西邊廂房一指。胡斐放脫了於管家手臂,隨即騰身而起,砰的一聲,踢開西廂房房門,見平阿四躺在榻上,正不住喘息。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沒事麽?”


    平阿四在廂房裏早就聽到他聲音,低聲道:“還好,你放心。”胡斐搶上前去,見他臉如金紙,呼吸低微,適才一時之間的喜悅又轉為擔憂,問道:“怎麽受的傷?傷得厲害麽?”平阿四道:“這事說來話長。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不能再跟你相見了。”原來眾人一見白鴿傳絲,一窩蜂的湧出大廳。苗若蘭乘機與琴兒將平阿四扶入廂房。後來寶樹欲待傷他性命,卻已找他不到,情勢緊急,來不及仔細尋找,平阿四因此而得保全。


    胡斐點點頭,從衣囊中取出一顆朱紅丸藥,塞在他口裏,道:“四叔,你先服了這顆傷藥。”


    他見平阿四將傷藥嚼爛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廳上,向苗若蘭一揖到地,道:“多謝姑娘救我平四叔。”苗若蘭忙即還禮,道:“平四爺古道熱腸,小妹欽仰得緊。些些微勞,何足掛齒?”胡斐道:“生死大事,豈是微勞?在下感激不盡。”


    苗若蘭見他神情粗豪,吐屬卻頗為斯文,說道:“胡世兄遠來,莊上無以為敬。琴兒,快取酒肴出來。”胡斐道:“此間主人約定在下,今日午時相會,怎到此刻還不出來相見?”


    苗若蘭道:“主人因有要事下山,想來途中耽擱,未及趕回,致誤世兄之約,小妹先此謝過。”


    胡斐聽她應對得體,心中更奇:“苗範田三家向稱人材鼎盛,怎地男子漢都縮在後麵,卻叫這樣一個看來弱不禁風的少女出來推搪?這姑娘對我絲毫不示怯意,難道她其實武功高強,卻故意深藏不露麽?”


    琴兒托了一隻木盤過來,盤中放著一大壺酒,一隻酒杯,她左手拿著木盤,右手在杯中斟了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雞鴨魚肉、蔬菜瓜果,通統給你的平四爺毀啦。對不起,隻好請你喝杯白酒。”


    胡斐見那木盤正在他與苗若蘭之間,伸出左手,在盤邊輕輕一推,木盤逕向苗若蘭肩上撞去。這一推雖似出手甚輕,其實借勁打人,受著的人若不加抵禦,就如中了兵刃之傷無異。苗若蘭不會武藝,隻順乎自然的微微一讓,並未出招化勁,眼見這一下便要身受重傷。


    於管家大驚,他自知武功與胡斐差得太遠,縱不顧性命的上前救援,也必無濟於事,隻叫得一聲:“啊喲!”卻見胡斐左手兩根手指已迅捷無比的拉住了木盤,這一下時機湊合得準極,盤邊與苗若蘭的外衣隻微微一碰,立即縮回。她絲毫不知就在這一瞬之間,自己已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的走了一個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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