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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油油的玉米才幾天的功夫就超過頭頂,足有一尺長的棒子,嚐試著擺脫對秸稈的依賴,把那胖乎乎的身子一天天地撅起,長長的纓子五顏六色,花粉飄落得遍地。鬆柏峪隊連續派出幾撥人守護尚未成熟的玉米,收效甚微。每天都有一捆捆被狗咬、狐狸踐踏、豬獾壓折的玉米秸稈送到生產隊飼養室,為牲口們改善夥食。


    牛歲旺也守護玉米。


    自從俞致祥上了大學,他的內心就一刻也沒有平靜過。從小學到高中,兩人都是同班,自以為和俞致祥沒有差多少,上了考場才明白:自己肚子裏沒墨水,就是抄人家的答案也是抄不來的。不比不知道一比還真是嚇一跳!人家高中畢業後學習沒有鬆勁,趁著批林批孔的機會學古籍等著參加高考!曹在幹啥?對俞致祥家查出老書的事,他的心裏越來越糾結。他為俞致祥送行,走進大門看見那個新換上去的門軸,想到那天晚上自己的魯莽行為,十分悔恨。倒是俞致祥很開通:“牙齒和嘴唇的關係那麽好,嘴唇經常被牙齒咬得流血呢!兄弟姊妹夠好的,為個輕省活,也在父母跟前告狀爭競呢。能沾上社請中教邊的人都想著爭呢,為啥爭?活輕省,收入好。憑啥爭?憑政策!牛歲旺不爭,還有馬歲旺、楊歲旺呢!”


    鬆柏峪一下走出一個大學生,三個中專生,俞致祥一家就占了兩個,他大爹老炳仁的小兒子也考上中專,這在鬆柏峪的曆史上是破天荒的。鬆柏峪人不信報紙,不信廣播,不信幹部在會上的講話,就信身邊的榜樣。你說北京大學、清華大學招收了多少優秀學子,他們無動於衷,你說俞致祥考上了肅南師專高師班他們無比憧憬!原來的俞致祥兵也不能當,工也不能招,學也不能上,唯一的希望是補上某個當民請教師的人高就以後騰出的空缺。一夜之間,這娃竟然考上大學了!他們不知道師專是什麽,高師班又是什麽,不知道肅南師專高師班是大學還是中專,他們籠而統之地把通過考試錄取的大中專生都叫大學生!


    鬆柏峪沸騰了!引起鬆柏峪沸騰的火焰不過是三封普普通通的裝著大中專院校錄取通知書的信。俞老爺獲取“恩貢”功名,為了懸掛“恩貢”匾額,專門修起起脊瓦獸的大門頭;四老爺取得秀才功名,穿上了靴子戴上了頂戴;俞雲霞成了新學堂首屆畢業生,故裏小學派人騎馬鳴炮報喜,似乎都趕不上這三封通知書對鬆柏峪造成的影響。


    鬆柏峪揚眉吐氣了!來過鬆柏峪的人說,走進這個莊的感覺不一樣就是不一樣:鬆柏坡由西而東,擋住了凜冽北風,極富陽剛之氣;牡丹嘴由南而北,地裏長莊稼,地埂長牡丹,既是米糧山,又是花果山,極富陰柔之美!


    一想起那年李萬裏說的話:“你將來能當縣長”,牛歲旺不由就來氣。棒棒隊日漸冷落,隊長也就無所事事了。多年來,牛歲旺以池誌超作為自己的人生楷模。池誌超抓住造反機遇,功成名就;牛歲旺攬了個強弩之末的差事,背地裏指脊背人的不少。李萬裏,我把你這個牛鼻子老道,你說我能當縣長,這不是日弄人嘛?還縣長呢,一個公家人的飯碗怕都端不上了!廣播上通知參加過大中專考試的人去縣上體檢,他去都沒去!參加高考後,別人都抱有僥幸心理,他連僥幸心理也沒抱。不說別的,數學零分,結果自己清楚著呢。凡事都得踏踏實實努力,投機取巧能得益於一時,但終為其所累。這些天,他的人生感悟實在太多了,一轉念一個感悟!


    還在上初中的妹妹牛歲香也悟出了這一點,不用大人催促,起早貪黑地用功。抹桌子掃地的事往常都是歲香幹的,俞致祥上了大學後,當娘遞來笤帚時,她撅起了小嘴,“娘,你咋這麽偏心眼呢?我努力看書學習考上大學有了前程一樣可以養活你呢!哥哥成天無事人一般,為啥不讓他幹?”歲旺臉上火辣辣的,一聲不響地接過笤帚,不情願地清掃地上的垃圾,心裏並沒有咽下這口氣。人沒尾巴沒法估,老鼠有尾巴估不了。你就看我一點希望都沒了?妹妹成了哥哥上進的反衝力,再不學習,莫說趕不上俞致祥,連妹妹也看不起自己了!牛歲旺打定了看書學習的主意,看守玉米就是為了方便複習功課——晚上忙活些,白天豬狗獾狐不出窩,正好看書學習。


    他看守的地塊在故裏河南岸的牡丹嘴山腳下,與村莊一河之隔。玉米地靠埂處有個半圓形大豁口,正好對著鬆柏峪。這是一個自然形成的排洪渠,來自牡丹嘴的山洪流經這裏再排入故裏河。它有一個令人頭皮發麻的名字:死娃娃溝。缺醫少藥年代,嬰兒成活率非常低,一個個夭折的嬰兒就丟在這裏,擱一剪麥草一燒了事。久而久之,這裏就成了最恐怖的地方。有好多傳說:晚上有說話聲;白天有敲鑼打鼓聲;夜深人靜後,有個年輕女人在梳頭。正是懼怕種種傳說,大人小孩輕易不進溝,這裏就成了狐狸、豬獾、野兔、野狗頻繁出沒的地方。


    夏日的夜晚,微風拂麵,玉米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響。初次看守玉米的牛歲旺經驗不足,分辨不清是風吹還是野獸進入玉米地,隻得鑽進玉米地看個究竟。折騰了幾次有些乏困,他忽生妙想:何不守在死娃娃溝口,從源頭上堵住野物。


    一剪麥草撂在溝口的水渠邊上,躺在麥草上的歲旺,再也不為分辨不清風聲和野獸出沒的聲音而煩惱,死娃娃溝的傳說卻一股腦兒在眼前翻滾起來。他的雙手在頭發上不住地搓著,這是老年人傳授的解決恐怖的法寶。老人們說,男子頭發有陽剛之氣,搓一搓就會冒出火花,小鬼隻要看到這種火花,便逃之夭夭。


    牛歲旺一陣陣的毛骨悚然,但那股男子漢的血液又促使他躺在原地,沒有動身。仰望天空,繁星點點,閃閃爍爍,沒有了風,玉米地不再有任何聲響,四周一片寂靜。忽然,死娃娃溝裏像一個熱鬧的村莊,傳來各種聲音:有喊雞聲、罵狗聲、哄小孩睡覺聲,鐵鏟鏟鍋的聲音最亮。約莫半個鍾頭後,鴉雀無聲,死娃娃溝也出奇的靜,靜得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忽然從溝裏傳出一男一女的對話聲,牛歲旺聽得真真切切。女的說:“我娘說過,天亮自有門縫開!”


    男的說:“人啊人,一輩子時間說長也長,說短也短。背時時不要一蹶不振,得時時不要趾高氣揚。”


    “卡嚓嚓”的聲音從玉米地邊一直響到那盞懸掛在草棚下的馬燈前,變成了“吧唧!吧唧”的咀嚼聲。豬獾!這家夥好狡猾喲,懸掛馬燈是為嚇唬它讓它離開,誰知它在馬燈下吃得更放心。


    “去你的吧,你這個與人爭食的壞蛋!”想起守望玉米的艱難,牛歲旺心頭的氣不打一處來,點燃手中的驅雲防暴彈底火,向馬燈方向投過去。“轟!”一聲巨響,沒了動靜,豬獾可能被炸死了!他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馬燈下,一隻又肥又大的豬獾倒在地上,沒有流血,沒有傷口,看樣子是被防暴彈震昏的。他兩手卡住豬獾的脖子,提著這個足有二十斤重的家夥走出玉米地。


    “來人嘍,豬獾被炸死啦!”


    守護玉米的人聞訊趕了過來,四個小夥子的紅纓槍尖紮進豬獾的四個爪子,將豬獾釘在人行道上。豬獾被鑽心的疼痛刺醒過來,“哼!哼!”幾聲怪叫,四隻爪子一齊發力,四枝紅纓槍被拔出路麵。四人摁著紅纓槍再次插進路麵,豬獾跳騰了幾下,禁不住刺心的疼痛,身子貼在地上不再動彈了,喉嚨裏“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牛歲旺將鐵鍁伸進豬獾嘴中,“哢嚓!”狂怒的豬獾將鐵鍁咬出兩個深深的印來。好險,鐵鍁都能咬成這個樣子,要是咬在胳膊上,一口就能截斷!想到這裏,牛歲旺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家夥晝伏夜出,嗅覺靈敏,最愛吃玉米,剛才就地一個前滾翻,二三十棵玉米又被折斷了,這下撞在了槍口上。


    折騰完豬獾,天已經大亮。牛歲旺嗬欠連天地走進酸梨樹下後院,大爹在隔牆的前院喊了起來:“歲旺,故裏中學分來一個英語教師培訓名額,王校長問你願不願意去?”


    朝霞染紅了東方,天空飄著一朵朵彩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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