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覺前,大姨給我換了全套的新鋪蓋,我用手摸了摸,炕很暖和。


    “要睡覺了,還在擺弄你那頭!”大姨不滿地說著六哥。


    六哥比我大四歲,六零年代末的,基本跟70後算一批人。


    “好了,媽,馬上睡。任何時候都要注意儀表嘛。”


    六哥拿著一把排梳對著鏡子仔細地梳著他那油亮的大背頭。


    梳畢,回頭跟我揚了一下下巴說,“是吧?海超?”


    “嗯嗯”,我也不知六哥向我求證什麽,隻能點頭應付了事。


    “海超,聽說大姨大叔把你發回老家念了一年?感覺怎麽樣?”


    六哥坐在炕邊寫字台前的一把鋼管椅子上,一邊問我,一邊抽出一根萬寶路叼在嘴上。


    從褲兜裏掏出一個金屬的緊致的打火機,拇指挑開蓋子,順勢向下一按開關,隻聽見呼呼的聲音。不見火苗,煙卻點著了。


    “這啥打火機啊六哥?看起來很高級。”我好奇地問。


    “這是朋友從廣州給我帶回來的,防風打火機。不怕風!”六哥吐出一口煙,說著又操作了一遍。


    “六哥,你現在做什麽生意?看起來挺有錢的。”我又好奇地問。


    “我跟朋友從南方往咱這邊倒弄電器,電視機,錄像機,以前也做過電子表,現在做電子表的人太多了就不做了。”六哥一邊吐著煙圈一邊介紹。


    說著六哥突然站起來,把煙掐滅在煙缸裏,“我踏板摩托車還在門外,忘了,我去推進來。”


    說著六哥開門出去了,“又幹什麽去?不睡覺!”東邊炕上傳來大姨的聲音。


    “摩托車忘了推進來,你睡吧媽。”從院子裏傳來六哥的解釋聲。


    不一會,聽到院門叮叮當當的輕微撞擊聲,門又帶上了,聽見了插上木頭插銷的聲音。


    六哥凍得打著哆嗦進來了,“晚上是真冷啊。”


    “六哥,你這踏板摩托車得一萬多吧?”


    “正兒八經一萬多,還是托關係買的,沒有關係快兩萬了。”六哥得意地說。


    “這麽貴?”我心裏想著,有些咋舌。


    前幾天聽媽媽說,她跟父親剛漲了工資,父親每月二百元了。父母都是本科大學生,又在機關工作。


    兩個老大學生每月工資加起來不吃不喝得三年才買六哥這樣一輛摩托車。我這樣想著,對考大學更沒有什麽興趣了。


    還是趕緊踏上社會,做生意賺錢有前途,我心裏這樣想著,逐漸打定了主意,又向退學走進了一步。


    改革開放初期,富了一批膽子大的,雖然沒有什麽文化,但敢闖敢為,能吃苦,會經營的群體。


    推動了社會的發展,但也有很大的負麵影響。


    其中影響最大的就是“腦體倒掛”現象。在八零年代末,九零年代初,曾經廣為流行一句話吐槽的順口溜:


    做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拿手術刀的不如拿剃頭刀的,教書的不如賣稀飯的。


    那時,從事腦力勞動的知識分子的收入,遠遠低於體力勞動者的收入,更不用說跟六哥這樣做生意的比了。


    當然,這股風氣也影響到了還是青蔥少年的我,尚未建立起正確三觀,就先被生意風,賺錢欲占領了大腦。


    這也改變了我的一生,走上了跟家庭出身和父母期望截然不同的道路。


    這條路充滿了刺激,彰顯了個性,沿途既有激情豪邁的時光,也多的是坎坷荊棘,狂風巨浪。


    所謂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人的一生不可能重來,每條路都有不同的風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當然,已到中年,如果可以重新選擇。自然會選擇跟班長一樣在學生年代刻苦一點,為自己的人生之路鋪就一條相對平坦,相對安穩的路。


    但青蔥少年,是追求個性,勇於挑戰,不懼一切困難險阻的時期,當然想法和選擇也是不同的。


    但有一句話說得好,路是自己選的,含著淚也要露出微笑走下去。


    第二天,大姨天不亮就起來幫我準備早飯,我起來的時候,六哥還在打呼嚕。


    一邊吃飯,大姨一邊囑咐了我幾句,學習的事不提,主要是注意安全,來回在公路上看車,放學按時回家。


    我連連點頭,收拾好書包。把六哥以前騎的自行車推出小院。


    車子還挺新,平把,座子高高的,帶著點賽車的味道。比二叔家的大金鹿輕便多了。


    大姨送出小院外,又再三叮囑,這才揮手催著我趕緊走。


    車子騎著不太習慣,撅著屁股,弓著腰,但車速很快,騎起來也不費勁,很快就適應了。


    我如約抵達教室門口,初老師還沒來。我就站在二班教室門口的走廊看著即將成為同學的二班學生陸續進入教室。


    跟河東高中不同,從穿著打扮和精神麵貌上這裏的學生更精神一些。


    但刻苦精神就不好說了,估計肯定比不上班長吧。


    我背著書包,看著男男女女的同學,想著心事。


    “嗨,剛來的?”有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轉頭一看,在我旁邊站著一個感覺比我還要高一點的男同學。


    長得很帥氣,膚色很白,高鼻深目,看起來有些像外國人。好像有些麵熟,在哪見過?


    “嗨,對啊,今天第一天。”我腦子一邊快速過著人物的形象,一邊回答。


    “你好,很高興認識,我叫鄭偉。”他伸出手來。


    “龍海超,也很開心認識。”我也馬上把手從褲兜裏掏出來,伸向他,我倆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這一握就是三十多年。


    “你早來了,龍海超。”初老師來了。


    “初老師早!”我趕緊問候班主任。


    “鄭偉,你也在?你倆認識嗎?”初老師笑著問。


    “對,剛認識的。”鄭偉回答。


    “那正好,正想把龍海超安排到你的旁邊位置,跟你同桌呢。”初老師說。


    “是嗎?太好了。”鄭偉高興地說。


    我心裏也暗暗高興,對鄭偉的印象還是非常好的。也剛剛認識了,當同桌再好不過了。


    “跟我進來吧”,初老師對我說。


    一進門,大家原來七嘴八舌的說話聲戛然而止,讓我想起了轉學到河東高中的第一天。


    “大家安靜一下,剛來一個新同學,龍海超,大家歡迎歡迎。”初老師向大家介紹我。


    “歡迎,歡迎!”鄭偉一邊往座位走,一邊帶頭鼓著掌高聲說著迎合老師的提議。


    教室裏想起了熱烈的掌聲,我不好意思地向大家鞠了一躬。


    “好了,謝謝大家。”初老師伸手向下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靜。


    “龍海超,你坐到鄭偉旁邊的座位上去吧。”初老師拍拍我肩膀說。


    “好的,初老師。”我答應著,把書包又往肩上拽了拽,走向我的座位。


    鄭偉已經坐在座位上,微笑地看著我走過去,離他越來越近。


    我腦子裏一直轉著的那台機器停下了,一張海報停在那裏。


    是的,太像了,就是他。


    紅色緊身衣,大長腿,碧瞳深目,激情舞蹈,高亢而深情的歌聲。


    貼在鎮街電影院門口的海報上,美東桌上《跨越四海的歌聲》磁帶盒上的照片,都是他。


    我走到鄭偉旁邊的座位,高偉微笑著伸手讓了一下,示意請坐。


    我也禮貌地回以微笑,向他點了點頭,然後把書包放在了課桌上,坐了下來。


    距離第一節課還有一段時間,應該是自習時間,初老師幫我安排好座位後,又走了。


    下邊又開始了嘰嘰喳喳,有幾個好事的同學不停地回頭來看我。


    女同學看一眼後,兩個人就竊竊私語,捂著嘴偷笑。


    把我搞得很尷尬,抬頭也不是,低頭也不是。


    “你從哪轉過來的?”鄭偉開始跟我小聲說話,解脫了我的一些尷尬無趣。


    “河東高中。”


    “哦,昌河縣。”我看鄭偉聽了河東高中有些發懵,又趕緊追加說明。


    “昌河縣在哪?”鄭偉還是不太明白。


    也不怨鄭偉不知道,那是剛剛走過封閉,剛開放的年代。信息閉塞,各地往來走動不密切。加上昌河也確實小,經濟也不發達。


    “在鳶亭市東邊,鳶亭知道吧?鄭板橋做過縣令,難得糊塗的?”


    “哦,鳶亭知道,坐火車路過。”鄭偉恍然大悟。


    “你是昌河的?”


    “我是煙海的。”我回答。


    “哦?煙海去的昌河?”


    “嗯嗯,原來二十一中的。”


    “又殺回來了?”鄭偉剛開始讓我說的有些糊塗,現在搞明白我的經曆了。


    “你履曆挺豐富,是個有故事的人啊。”鄭偉笑著小聲說。


    “嗬嗬”我苦笑著看了鄭偉一眼。


    “你就是都家鎮本地的?”我問。


    “不是,我是煙海市裏的。”


    “哦?”


    “我爸爸當兵轉業到煙海大學保衛處,二十六中離家近。”鄭偉看我也疑惑地眼神看著他,又趕緊解釋。


    “哦哦,明白了。”我點點頭。


    過了幾天,我才了解到,原來鄭偉還是我們班的團支部書記,怪不得剛來時,對我那麽熱情,初老師對他也微笑有加,原來是班首長。


    鄭偉跟河東高中時的班長王自強不同,不是死讀書那種。鄭偉從穿衣打扮,到談論的話題都緊跟時代潮流。


    而且口才很好,邏輯性很強,跟同學們溝通很順暢,喜歡聊天。跟河東高中班長自強的靦腆內向很不同。


    可能因為他父親曾是軍人的影響,鄭偉對軍事很感興趣。


    對各種作戰武器很有研究,大到導彈、軍艦,小到手槍、子彈說起來都是一套一套的。


    課間的時候,經常會看見一群男同學圍著他,他在中間繪聲繪色地跟大家解釋說明著各種武器彈藥。


    每當這個時候,就讓我想起了二十一中時的“大侃爺”。


    我對軍事方麵也很感興趣,那個年代軍事方麵的書籍還不是很多,專業性也不強。


    《高山下的花環》我看了無數遍,這本書我在老黑的床頭看見過,如今又成了我和鄭偉交流的主旋律話題。


    在二十六中的開始很愉快,融入得很順暢,這離不開鄭偉的幫助和關心。


    回了大姨家,說起來在學校的情況很順利。大姨和姨夫也很高興。六哥不常在家,三天兩頭出差去了外地。


    我很羨慕六哥的生活節奏,沒事就提著他那個黑色密碼箱走了,各個城市跑,交天南海北的朋友,做五湖四海的生意。


    “皮爾卡丹”西裝,“老人頭”皮鞋,“金利來”領帶,臉上還擦著“大寶”,擦得條白條白的。


    每天晚上的電視廣告都能看到“大寶”的廣告,“大寶明天見,大寶天天見!”


    我除了對擦大寶不感冒外,對其它都還挺感興趣。尤其提著密碼箱走南闖北。


    其實不久後,我也確實提上密碼箱,也開始了走南闖北的生活。


    到二十六中後,不用住校,住在大姨家,生活條件大幅度改善,不用挨凍,熱湯熱菜,不用隻吃鹹菜。


    回頭對比一下在河東高中時的生活,也很佩服自己,那麽艱苦,這一年怎麽走過來的。


    轉學二十六中快一個禮拜了,今天是禮拜五,後天放假就可以回家了。


    心裏想著,佳慧也該收到我的信了吧。也該再給佳慧寫封信,告訴她我現在的情況,好讓她放心。


    也好期盼她的回信,這次回去要交代小溪,有我的信先幫我收好,等我禮拜天回家再給我。


    傍晚騎車回到大姨家,看到六哥的踏板摩托車停在院門外,知道是六哥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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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在家的時候,踏板都放在西偏房裏。


    晚上又可以跟六哥聊聊了,聽他講講他的革命曆程,做生意的經驗。


    進了小院,就等到六哥在高談闊論,隱約聽著是在講述著他這次去深圳的見聞。


    深圳這個地方聽父親說過,他去年去過,還到過沙頭角。聽說時特區,得有特區通行證才能進。


    “六哥回來了?”一進門看見六哥帶著一個蛤蟆墨鏡,頭不是油光瓦亮的了,而是燙成爆炸頭了。


    西裝也換成皮夾克了,西褲換成牛仔褲了。腳上是流行的長馬靴。


    “六哥又帥了啊,換形象了。”我笑著問。


    “嗯嗯,吸收一下流行風,換換不同的風格。”六哥得意地說,“怎麽樣,海超?還可以吧?”


    “很帥!”我讚到。


    “回來了,海超,趕緊洗手吃飯。別光聽你六哥叨叨。”大姨從裏屋出來,叫我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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