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時間的一切,有很多。


    這是羅雀第一次進入杜琪峰的辦公區域得來的第一感受,各式各樣的鍾表與日曆,大的、小的、嶄新的、蒙灰的、運轉的、停止的。通過觀察,可以很輕易的發現那些停止的鍾表旁邊,都貼著一張張銀河電影的海報及照片,那些停止的鍾表與日曆就是為了記錄這些榮譽而存在。


    尚在運轉的鍾表還有許多,鍾表撞針隨著每一秒的時間流動都會發出細微的聲響,這些聲響侵入耳膜,讓人肅然起敬,心中升起一種儀式感,仿佛在等待著什麽降臨一般。


    值得一提的是兩支較新的掛鍾下麵貼上的神秘海報,一副是白底黑字,用大寫漢字寫成的“叁”,另外一副則用黑底紅字小寫漢字寫的“三”。


    羅雀猜測這應該是銀河的最新電影企劃,畢竟今年是銀河成立二十周年,所以有些大動作在所難免,但為何這兩張海報上寫了個“三”字,這就讓人摸不透了,畢竟作為銀河電影的狂熱愛好者,羅雀在北京時就透過網絡了解到了銀河的一些動向,但向來神秘的銀河能夠透露的多是一些隻言片語,保密工作做的極其到位,沒想到在公司內部也是如此。


    “後生仔,今天玩的開心嗎?”房間裏此時有三個人,沙發上坐著杜琪峰與另一個當時插旗在旁觀看的友人,而羅雀則麵對他們站著,雙手老實的背在身後,行為動作如學生在教導處麵對老師一樣地乖巧。


    開口說出這句話的就是杜琪峰的友人,他好像不是香港人,話裏即便帶有一些刻意的粵語,但總不是個味兒,反而讓羅雀聽出一點台灣口音裏特有的粘糯之感,十分別扭。


    “啊……呃……”這讓羅雀如何回答,開心嗎?銀河插旗又不是鬧著玩的,在怎麽年少輕狂也要講究場合不是;不開心嗎?那要不然再來一次?還是算了吧,於是他隻能露出一個不尷不尬的笑臉算是回應,對麵坐著的這個人,讓他有些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那人見羅雀的表現,一臉隨和沒再多說,一旁的杜琪峰摘下墨鏡,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國富啊,他玩的開不開心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你這次過來,還是挺開心的。”


    杜琪峰的這一句,讓羅雀想了起來,眼前這個頭發灰白,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家夥,就是名氣不亞於杜琪峰之下,身兼導演、編劇與金牌製片人三重身份的陳國富!


    羅雀心裏這個悔啊,可能是因為杜琪峰在場的關係,讓他的目光一直在這個自己崇拜的導演身上停留而忽略掉了同樣重量級的陳國富,而且作為幕後工作者的導演,曝光度本就不如台前的明星,在大陸,人們也許認識張藝謀,馮小剛這樣本土大咖位,名聲極高的人物,可換成港台的導演,你讓王家衛摘下墨鏡去擠擠北京早上八九點的四惠地鐵,那麽多人,估計能夠認出來的也是百中無一。


    “當然,沒想到這次來能夠見到你們銀河的「插旗」。小子,你的故事我沒聽全,但有對於其中的一個段落,我還是很感興趣的,因為……”陳國富前半句跟杜琪峰說完,話鋒一轉又回到了羅雀身上,表情中帶有一絲回憶的色彩。


    既然知道了陳國富的身份,羅雀自然不敢怠慢,張口道:“您02年有一部電影《雙瞳》我很喜歡,所以在剛才插旗時,我參考了裏麵的一些原素。”


    這句話羅雀說的不卑不亢,即使是原片導演在這裏,他也沒有刻意去隱瞞什麽,要知道,文化行業裏本就很難界定出「參考、借鑒、抄襲」三者的區別,從來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可羅雀不在乎這些,因為他相信自己的能力,能夠把一個前人用過的套路玩出自己的花樣,讓人耳目一新,這個,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致敬,不是嗎?


    陳國富見羅雀如此坦然,和藹道:“我是說呢,當時聽著就有些耳熟,可內容又不一樣,你還真是聰明啊!”


    羅雀聽完想到“聰明”兩字在第一次見到遊乃海時,他也曾經對自己說過。


    但是,這兩個字用在不同的場合又是不一樣的,遊乃海的「聰明」是誇他對故事的創造力;而陳國富的「聰明」是讚他在故事上的技巧運用。


    近期得到的一些成績與評價讓羅雀有些沾沾自喜,第一次做遊戲,就能夠登上steam國區暢銷榜前十,而動漫呢?僅花費了一晚做出來的作品就火爆全網,他的成績足夠讓同階段的同齡人仰望。


    可接下,杜琪峰說出的一句話,宛如當頭棒喝——


    “你在炫耀什麽?”


    六個字,羅雀從頭到尾,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都炸了起來。


    這是他一直敬若神明般的人物,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羅雀說不出話,也不敢說話,隻能呆呆地聽著。


    “遊乃海跟我說過你的事情,他說麵試的時候,你用了「套層解構」的故事吸引了他,後來我叫他跟我說了一遍……”


    「套層解構」是一種劇作的手法,就是俗稱的「戲中戲」,一些編劇往往喜歡用這種方式來炫技,在電影裏拍電影,在劇本裏寫劇本,或者像《盜夢空間》一樣在夢裏做夢,技巧上也是一樣的,這種方法的優勢就在於能夠把一個簡單的故事變得不簡單,而觀眾們也被哄得一愣一愣的,感覺智商受到了挑戰,當時的羅雀也是采用了這種方法。


    “這次看你插旗,我也看出了一些端倪,但更多的,我隻看到了一些無意義的炫技。”


    杜琪峰號稱杜大炮,就是因為他說話不留餘地,無論是演員還是攝像,甚至是一直跟隨他的遊乃海等人都受過他的辱罵,這是圈內人都知道的事實,可羅雀在親身體驗過後,心中還是十分不適,他的身子都被這些直白的言語說的輕微顫抖起來。


    此刻的他,沒有了喜悅,心中隻剩難過與害怕,沮喪與頹敗。


    “你覺得自己很有才華?我來告訴你,如果不是小青,估計你連銀河的大門都進不來。”


    杜琪峰說出的三句話,沒有一絲的情緒波動,就像在講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羅雀來到銀河所做的一切,甚至連讓他憤怒都激不起來,反倒是一旁的陳國富打起了圓場。


    “小子,你今年多大了?”


    “啊……二……二十五。”在杜琪峰麵前,他連話都說不利索。


    陳國富對杜琪峰說:“對嘛,別人才二十五,小子能做到這一步已經不錯了,別人又沒做錯什麽,何況又不是在片場。這麽著,你要是不喜歡他,就讓他來我這,我不是在大陸開了一間公司嗎,叫他來幫我好了。”隨後,他轉向羅雀:“你還年輕,還有很多時間,發展空間也很大,要不然考慮一下?”


    陳國富口中的那間公司,羅雀略有耳聞,近期連續投了不少的大項目,其中有老牌導演徐克的《狄仁傑》也有新晉導演的《火鍋英雄》,而且更是拿下了炙手可熱的ip《鬼吹燈》的版權,聽說也在火熱朝天的拍攝當中。


    陳、杜二人沒有在說話,似乎都在等著羅雀的表態。


    其實站在他的立場,是肯定不可能接受陳國富的建議的,何況別人也隻是給他找了一個台階下,當不得真。


    不接受是心知肚明的事兒,可怎麽回答,才是考驗他的重點,在經過了杜琪峰的貶低後,羅雀還能說出些什麽呢?是放下身段的阿諛奉承,承認自己的錯誤嗎?


    這似乎是目前的最優解了。


    不過這是在大陸時的羅雀才會去做的事了,他又想起了接受插旗前,越冬青對自己說的話……


    “您錯了……”


    這個二十五歲的少年挺直了自己的腰板,剛才被杜琪峰的言語壓低了的腦袋也抬了起來。


    陳國富看了看杜琪峰,有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疑問道:“我?”


    “嗯。”


    陳國富笑了,道:“我哪錯了?”


    羅雀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把剛才壓抑在胸中的負麵情緒都吐了出來。


    “您說我還年輕。”


    “對呀,這錯了嗎?”


    羅雀之後說出的一些話,賭上了自己的所有,他知道這樣說可能會斷送了自己在香港的前程,但也是這幾年,憋在心底最深處的一些話——


    “我還年輕,所以,我,沒有時間。”


    我們都聽過的陳國富的那句話,不管是在職場還是在校園,你還年輕,你還有很多時間,前輩們總會用這句話去安慰那些年輕人,好像隻要年輕,經過了時間的沉澱,你以後做的就要比現在要好。殊不知,這段時間是最為珍貴的,二十歲所見的山川湖海,燦爛星河與三十歲、四十歲的所見所聞完全不同,如果可以選擇,羅雀寧願在二十郎當歲的年紀去體驗這一切,因為這時,名利尚未腐蝕自己的靈魂,熱血還未冷卻,一張白紙可以在上麵肆意揮灑。


    可時間太快了,有的人還沒做出反應時,自己就已經老去,原本的一腔熱情變成了工作時的慣性與乏味,時間給了你有很高的技巧與經驗,但卻剝奪了第一次那樣的興奮與憧憬,當見到美好的風景時不在駐足,不在流連忘返,不在期待自己的未來,那人生又有什麽意義呢?


    羅雀可以不來香港,因為他有造夢機,他完全可以一步一步的通過這個“外掛”實現自己所有的人生理想,可以他不!


    他想要的生活是那些波瀾曲折,披荊斬棘之後換來的結果,這讓他甘之如飴。


    所以,他來了香港,接受來自人生中一切未知與挑戰,他還年輕,不想等到五年,十年之後才去體驗這些,因為到那時,他也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有勇氣去麵對這些,看到的風景是否還跟現在的一樣,所以,他沒有時間。


    聽過他的話,陳、杜二人還沒回過味兒,隻見羅雀向著杜琪峰一個彎腰,鞠了一躬:“您說的沒錯,我可能太年輕,不知收殮……”


    他又直起身,鄭重地道:“但,我不想改。”


    關於時間的一切,有很多。


    如果可以,羅雀很想像那些停止的鍾表與日曆,讓自己永遠的停留在這一刻。


    在他二十五歲之前,未見高山。


    在這之後的下一秒,他注定開辟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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