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敬的送走申屠嘉，又隱晦的敲打了老師晁錯一番，待宣室殿內，隻剩下自己一人，天子啟才終於將緊繃著的麵龐放鬆；</p>
輕輕坐在榻上，將衣襟隨手扯開些，趁著身子輕輕向後飄下，隻仰天發出一聲長歎······</p>
“呼~~~~~~”</p>
“總算是知道，父皇當年，為什麽會對北平侯張蒼，那般小心翼翼了······”</p>
“甚至即便是在罷相之後，父皇對張蒼，也依舊是盡可能的禮遇、善待·········”</p>
在這一刻，已經年過三十的天子啟，才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什麽叫國有一老，如有一寶。</p>
也終於明白過來，北平侯張蒼之後，為什麽會是申屠嘉，被先帝選定為丞相之位的繼任者；</p>
明白過來在先帝駕崩的時候，申屠嘉，為什麽會成為先帝的托孤老臣······</p>
“恐怕在那時，父皇就已經預料到，朕會因為《削藩策》，而犯下這樣的錯誤吧······”</p>
“所以才給朕留下申屠嘉，好在一旁勸阻······”</p>
滿是自嘲的說著，天子啟也苦笑著搖了搖頭，隻覺得過去的自己，天真的有些可愛；</p>
尤其是想到前些時候，自己為了推動《削藩策》，就差點把申屠嘉給算計死，天子啟的心中，更是生出陣陣苦澀。</p>
“要不是勝那小子，朕，竟險些失去一個柱國之臣？”</p>
“嘿······”</p>
搖頭苦笑著，又稍調整了一下躺姿，發了好一會兒呆，天子啟才抬起手，示意那宦者令上前。</p>
“那混小子，現在在做什麽？”</p>
“帶了太後的話來，又請了丞相入宮，那小子自己怎麽沒過來？”</p>
聽聞劉啟此言，宦者令的麵容之上，也下意識帶上了一抹笑容；</p>
——甚至都不用天子啟說出後麵那句話，隻需要前麵那一句當中的‘混小子’三個字，就已經足以讓宦者令明白：天子啟問的，究竟是誰了······</p>
“稟陛下······”</p>
“帶了太後的話，又將丞相引到殿外，公子勝便徑直去了少府作室······”</p>
“——作室？”</p>
宦者令輕聲一語，卻惹得天子啟眉角一揚。</p>
“去作室做什麽？”</p>
卻見宦者令聞言，麵上笑意更甚，語調中，更是帶上了滿滿的戲謔。</p>
“方才，少府傳來消息，說公子勝以‘陛下恩允’為由，從少府取走了五十斤炒鋼······”</p>
“——多少？！</p>
”</p>
“——五十斤！</p>
！</p>
！</p>
”</p>
不料宦者令低聲一語，卻惹得天子啟從禦榻上跳將而起！</p>
望向宦者令的目光中，更是寫上了滿滿的驚駭！</p>
“五十斤鋼！”</p>
“他是要造反嗎！</p>
！”</p>
滿是駭然的發出一聲咆孝，天子啟隻麵帶駭然的站起身，目光直勾勾看向眼前，那已愣在原地的宦者令。</p>
五十斤炒鋼，什麽概念？</p>
——如今的少府，發動所有力量滿負荷工作一年，所得炒鋼，也才不過兩千多斤！</p>
也就是這兩千多斤超鋼，便能在少府那些技藝高超的匠人手中，變成幾萬，乃至十幾萬枚箭頭！</p>
而在如今，鋼、鐵冶煉技術才剛起步，大部分民用金屬，仍停留在青銅器時代的漢室，鋼、鐵，都屬於絕對意義上的軍用管製品。</p>
結果劉勝一句‘天子恩允’，就從少府取走了足足五十斤······</p>
看著天子啟愈發駭然的麵容，那宦者令顯然也是慌了神；</p>
下意識跪倒在地，才略帶驚疑的小聲‘提醒’起劉啟。</p>
“這件事······”</p>
“那日上林苑，公子勝說，要為公子非打造一副戰甲，需要從少府拿走一鋼材······”</p>
“老奴記得當時，陛下說的是：允了？”</p>
羊裝孤疑的說著，便見宦者令又趕忙將頭一叩。</p>
“陛下贖罪！”</p>
“老奴這便去廣明殿，將那五十斤鋼材取回來，原封不動的送回少府！”</p>
聽聞宦者令這番提醒，天子啟也不由隨之麵色一滯；</p>
回想起前幾天，自己在上林苑親口做下的承諾，以及今天，劉勝從長樂宮裏，帶回的那句‘國難當頭，家長裏短先放一邊’，天子啟才憤憤不平的繃起臉，放在的擺了擺手。</p>
“算了算了！”</p>
“你去派人盯著些，別再讓那小子，把少府的鋼材給霍霍了！”</p>
煩躁的一聲吩咐，天子啟卻仍不絕胸中怒火有些許平息，便也猛然一拂袖，將雙手背負於身後，陰沉著臉，朝著殿後的方向走去。</p>
一邊走，一邊不忘小聲發起了牢騷。</p>
“混賬東西！”</p>
“先帝那簡樸的性子，真是一點都沒學到！”</p>
“——什麽樣的戰甲，能用到五十斤鋼？！”</p>
·</p>
“五十斤？！</p>
”</p>
未央宮，廣明殿。</p>
在未央宮的天子啟，發出‘什麽樣的戰甲，能用到五十斤鋼？’的驚呼時，在廣明殿後殿，看著劉勝抱在懷裏的幾塊鋼條，皇五子劉非的麵上，也同樣是一抹駭然之色。</p>
“小九！”</p>
“你這是，要給我做一副純鋼做的劄甲？”</p>
“不是！”</p>
“——五十斤鋼材，父皇說給，就真給了？！”</p>
聽著劉非滿是駭然的語氣，劉勝卻隻滿不在乎的點了點頭，來到自己的躺椅上坐下身來。</p>
隻是對於劉非提出的問題，劉勝，卻並不打算作答了。</p>
——五十斤鋼材，在如今的這個時代，確實是極具價值。</p>
拋開軍用管製金屬的因素，單就論市場價，這五十斤超鋼賣出去，也足以讓劉勝在還沒封王的年紀，就積攢下萬貫家財。</p>
但比起此番，劉勝幫助天子啟勸說竇太後，給自己所帶來的風險，這區區五十斤鋼材，卻根本就不值一提了。</p>
“隻怕父皇把我帶去上林，又把鳳凰殿那位給氣了個夠嗆？”</p>
如是想著，劉勝也不由苦笑著搖了搖頭，旋即認命般，在躺椅上躺靠了下來。</p>
而劉非的關注點，顯然也並不在其他事上，目光隻直勾勾的看著劉勝懷中，所捧著的那包鋼條，不時貪婪的舔舐的嘴唇。</p>
見此，劉勝也隨即搖頭一笑，側過頭，望向滿是期待的五哥劉非。</p>
“我做什麽樣的戰甲，五哥就別多問了，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p>
“反正不會是一副純鋼紮甲，讓五哥穿上，就根本動彈不得。”</p>
輕聲道出一語，待劉勝滿是期待的嘿笑著坐下身，劉勝才將目光從劉非身上收回，看著手中的五十斤鋼材，暗自思慮起了自己接下來，要為劉非製作的‘無雙戰甲’。</p>
方才，劉非所提出的劄甲，其實就是如今漢室，大部分中高級軍官的甲具；</p>
整體由前胸、後背、側肋，以及雙肩、大腿前的下擺所組成。</p>
而這樣一具劄甲的防禦力，便全都依托在了那一片片二寸寬、三寸長，豎向整齊排列在劄甲之上，並由針線串聯而起的皮質甲片之上。</p>
穿著這樣一副劄甲，在戰場上，也確實能提高不少生存率。</p>
——起碼戰場上道出飛竄的冷箭，根本無法穿透這樣一副‘臨行密密縫’的皮質劄甲。</p>
倒黴到頭了，也就是箭失剛好射在甲片的交連處，將連接起甲片的線給劃斷；</p>
在同一場戰鬥中，接連倒黴好幾次，讓同一片甲片周圍的線，被多支箭失劃斷，才有可能讓這片甲片從劄甲上脫落，露出一個二寸寬、三寸長的漏洞。</p>
但如此可觀的防禦力，自然也就意味著彼此緊密相連的甲片，會極大的限製裝備者活動。</p>
而劉勝接下來，就是要用這五十斤鋼材，為自己的五哥劉非，做出一副防禦力並不比劄甲弱，卻又完全不會限製裝備者活動的‘超級戰甲’。</p>
“嗯~”</p>
“鎖甲穿裏麵，外麵再套一副劄甲；”</p>
“再倒黴，也總不會出意外了······”</p>
如是想著，劉勝便微微一笑，又暗自考慮起如何將這些鋼材，捶打成一根根鋼絲。</p>
——鎖甲，需要用鋼絲做成一個個小環，然後彼此串聯在一起。</p>
而對於現在的劉勝而言，將鋼材做成鐵絲，就是最大的難題。</p>
不過，好在時間充足；</p>
劉勝，還有很長的時間，慢慢想辦法······</p>
如是想著，將這幅‘鎖甲’的事暫且藏入心中，劉勝便側過頭，望向劉非的目光，也悄然帶上了些許玩味。</p>
“五哥來找我，不會是為了親自來看看，監督這幅戰甲的製作‘進程’吧？”</p>
“既然有事兒要說，又為何不直接開口呢？”</p>
見劉勝一語道破心中所想，劉非也是不由有些慌亂起來；</p>
暗下稍一思慮，卻也終是憨笑著平靜了下來。</p>
而後，劉非望向劉勝的目光中，便悄然湧上了一抹感激之色。</p>
“咱們兄弟幾個，雖然都是同一個父親所生，卻因為生在深宮中，而無法像民間的百姓那樣，成為親密無間的手足兄弟。”</p>
“從小到大，除了親哥哥老四、親弟弟老八，還有老六，跟我玩兒的最好的，就是小九了。”</p>
“小九對我的好，哥哥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p>
滿是誠懇的說著，劉非不由又伸出手，指了指劉勝手中，那抱著鋼條的布包。</p>
“我說要出去打仗，小九就跟父皇，要來了這些足夠殺頭的鋼材，要給我打造戰甲；”</p>
“甚至還帶著我去上林苑，親自跟父皇求情，讓父皇答應將來賜我將軍印，並允許我率軍出征。”</p>
“還有皇祖母；”</p>
“——從小到大，十幾年的時間裏，我和皇祖母說過的話，都沒有那天，在上林苑說的多。”</p>
“而上林苑，是小九帶我去的······”</p>
隨著劉非愈發溫和的語調，劉勝的麵容之上，也隨即湧上一抹澹澹的笑容。</p>
隻那望向劉非的目光，卻是愈發帶上了一抹坦蕩。</p>
“五哥，這是不知道該如何對待皇祖母，才來找我的吧？”</p>
“嗯~”</p>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程夫人提醒過後，五哥才來找我，想找我問問？”</p>
見劉勝毫不拐彎抹角的將話題引入正軌，劉非也滿是不好意思的笑著低下頭；</p>
自顧自哼唧了好一會兒，劉非才麵帶坦然的望向劉勝，又沉沉點下頭去。</p>
“確實是母親，讓我來尋小九的；”</p>
“——四哥也是這個意思。”</p>
“母親說，皇祖母的寵愛，並不是什麽人都能擁有、什麽人都能安然無憂的擁有的；”</p>
“尤其是鳳凰殿那邊，很可能會因為這件事，而對我宣明殿的兩位夫人、四位公子，而生出布滿。”</p>
</p>
“所以母親讓我來，好問問小九，往後，我該如何對待皇祖母，以及皇祖母對我的寵愛。”</p>
“我需不需要為了避免鳳凰殿的敵意，而謝絕皇祖母對我的寵愛呢······”</p>
聽聞劉勝這一番滿是擔憂的話語，以及語調中，那一抹揮之不去的局促，劉勝苦笑之餘，也不由有些無奈了起來。</p>
在尋常百姓家，祖母寵愛孫兒，可謂是在尋常不過的事；</p>
就算是孫兒多了些，一碗水不好端平，但夜總會有個限度，並不會對其中的某個孫兒過於澹漠。</p>
但對於生在皇家的劉勝、劉非，以及其他幾位兄弟而言，祖母竇太後的寵愛，卻是那麽的珍貴，又是那麽的令人‘受寵若驚’······</p>
甚至到了現在，劉非在十四五歲的年紀，才終於得到祖母的些許寵愛，就立刻擔心起長房的大哥，會不會因此感到不滿的程度······</p>
“唉······”</p>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哦~”</p>
“生在皇家的苦，也未必就比民間，那些生在農戶，缺衣短食的孩子，所遭受的苦難要少······”</p>
暗自發出一聲感歎，劉勝也不由笑著搖了搖頭；</p>
思慮片刻，終還是長呼一口氣，將手在大腿上一拍，順勢從躺椅上坐直了身。</p>
待重新望向五哥劉非時，劉勝望向劉非的目光中，卻仍那抹一塵不染的坦蕩，和不帶絲毫虛偽的親近之意。</p>
“五哥的擔憂，我明白。”</p>
“程夫人、四哥的疑慮，弟弟我，更是親身體會過；”</p>
“——甚至至今，都還隨時隨刻體會著······”</p>
以一種自嘲的語氣說著，劉勝也不忘苦笑著昂起頭，朝鳳凰殿的方向稍昂起手；</p>
而後，便又見劉勝溫爾一笑，伸出手，在劉非的大腿上輕輕一拍。</p>
“但我覺得，五哥不需要因為這件事，而生出太多的疑慮。”</p>
“——因為皇祖母，隻會寵愛那些實在、忠厚，沒有太多小心思的人。”</p>
“無論是我們這些皇子，還是朝野內外那些公卿百官、元勳功侯；”</p>
“隻要是能和皇祖母親近的，無一不是坦坦蕩蕩的君子。”</p>
“所以，皇祖母對五哥的寵愛，也並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五哥率直、爽真的性子，讓皇祖母感到喜愛。”</p>
如是說著，劉勝又對劉非微微一點頭，待劉非麵上，再度掛上那標誌性的憨厚笑容，才將手從劉非的大腿上收回。</p>
而後，劉勝便慵懶的伸了個懶腰，順勢將雙手舉在了腦後，作勢要往躺椅上靠下去，腦後的手，卻不著痕跡的指向了殿前外，鳳凰殿所在的方向。</p>
“至於‘那邊’那一家子~”</p>
“——弟弟我原本也以為，我們得老實、本分，才能不被記恨。”</p>
“但我的經曆，恐怕已經足以證明，‘那位’的心性，無論我們做什麽，都不會有任何改變了吧？”</p>
“無論我們做什麽，恐怕都無法妨礙‘那位’，憑著自己的兒子母憑子貴，就生出莫名的怒火，來遷怒我們？”</p>
“既然是這樣，那我們與其再小心謹慎，倒還不如隨遇而安；”</p>
“她惱，就任由她去惱；”</p>
“反正過不了幾年，我們就都要去關東就藩了，‘那位’就算是想秋後算賬，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呂太後的手腕······”</p>
聽到這裏，劉非原本略帶些忐忑的麵容，也是逐漸平靜了下來；</p>
待劉勝道出這最後一句話，劉非的嘴角上，更是掛起了一抹心領神會的怪笑。</p>
見劉非這幅反應，劉勝也是笑著長呼一口氣，重新再躺椅上躺下身來。</p>
“——再~者說了；”</p>
“比起‘那位’陰晴不定的性子，恐怕皇祖母的寵愛，才是我們兄弟幾個，能真正信任的護身符？”</p>
“皇祖母在一天，就必然會護我們一天；”</p>
“饒是那妒婦，氣的將鳳凰殿砸成平地，有皇祖母寵愛，我們，也不必太擔心······”</p>
劉勝這最後一語，終是讓劉非徹底平靜了下來，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才試探著問道：“那對皇祖母······”</p>
“——在皇祖母麵前，五哥就做最真實的自己便好；”</p>
“五哥的性子，我是再了解不過。”</p>
“隻要五哥能像過去那樣率直、爽真，且時刻不忘孝順、恭敬，那皇祖母的寵愛，對你們宣明殿而言，就不會是禍患。”</p>
“非但不是禍患，甚至，會是意料之外的福分。”</p>
“畢竟，比起還沒住進椒房殿的‘那位’，皇祖母，可是實打實住在長樂宮······”</p>
試探的話語還沒道出口，就被劉勝盡數給出答複，劉非先前稍懸起的心，也終是在這一刻徹底收回了肚中。</p>
過去，那抹時常掛在臉上的率直笑容，也終於是在這一刻，重新回到了劉非臉上。</p>
“明白了！”</p>
“過幾天，我就到長樂宮去，給皇祖母問安！”</p>
“到時候，小九可得陪我一起去？”</p>
怎料劉非此語，卻隻引得劉勝苦笑著搖了搖頭；</p>
待劉非再次流露出忐忑的表情，劉勝才深吸一口氣，再對劉非溫和一笑。</p>
“最近這段時間裏，朝野內外，恐怕會有很多事發生。”</p>
“倒也不是不好的事；”</p>
“隻是父皇、皇祖母，恐怕都會很忙碌。”</p>
“所以，五哥想找皇祖母，也得等過了這段時間，等皇祖母閑下來······”</p>
“——畢竟，匈奴使團，就要到長安了；”</p>
“等匈奴使團一走，梁王叔，也大概就要回梁國了······”</p>
輕輕坐在榻上，將衣襟隨手扯開些，趁著身子輕輕向後飄下，隻仰天發出一聲長歎······</p>
“呼~~~~~~”</p>
“總算是知道，父皇當年，為什麽會對北平侯張蒼，那般小心翼翼了······”</p>
“甚至即便是在罷相之後，父皇對張蒼，也依舊是盡可能的禮遇、善待·········”</p>
在這一刻，已經年過三十的天子啟，才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什麽叫國有一老，如有一寶。</p>
也終於明白過來，北平侯張蒼之後，為什麽會是申屠嘉，被先帝選定為丞相之位的繼任者；</p>
明白過來在先帝駕崩的時候，申屠嘉，為什麽會成為先帝的托孤老臣······</p>
“恐怕在那時，父皇就已經預料到，朕會因為《削藩策》，而犯下這樣的錯誤吧······”</p>
“所以才給朕留下申屠嘉，好在一旁勸阻······”</p>
滿是自嘲的說著，天子啟也苦笑著搖了搖頭，隻覺得過去的自己，天真的有些可愛；</p>
尤其是想到前些時候，自己為了推動《削藩策》，就差點把申屠嘉給算計死，天子啟的心中，更是生出陣陣苦澀。</p>
“要不是勝那小子，朕，竟險些失去一個柱國之臣？”</p>
“嘿······”</p>
搖頭苦笑著，又稍調整了一下躺姿，發了好一會兒呆，天子啟才抬起手，示意那宦者令上前。</p>
“那混小子，現在在做什麽？”</p>
“帶了太後的話來，又請了丞相入宮，那小子自己怎麽沒過來？”</p>
聽聞劉啟此言，宦者令的麵容之上，也下意識帶上了一抹笑容；</p>
——甚至都不用天子啟說出後麵那句話，隻需要前麵那一句當中的‘混小子’三個字，就已經足以讓宦者令明白：天子啟問的，究竟是誰了······</p>
“稟陛下······”</p>
“帶了太後的話，又將丞相引到殿外，公子勝便徑直去了少府作室······”</p>
“——作室？”</p>
宦者令輕聲一語，卻惹得天子啟眉角一揚。</p>
“去作室做什麽？”</p>
卻見宦者令聞言，麵上笑意更甚，語調中，更是帶上了滿滿的戲謔。</p>
“方才，少府傳來消息，說公子勝以‘陛下恩允’為由，從少府取走了五十斤炒鋼······”</p>
“——多少？！</p>
”</p>
“——五十斤！</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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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不料宦者令低聲一語，卻惹得天子啟從禦榻上跳將而起！</p>
望向宦者令的目光中，更是寫上了滿滿的驚駭！</p>
“五十斤鋼！”</p>
“他是要造反嗎！</p>
！”</p>
滿是駭然的發出一聲咆孝，天子啟隻麵帶駭然的站起身，目光直勾勾看向眼前，那已愣在原地的宦者令。</p>
五十斤炒鋼，什麽概念？</p>
——如今的少府，發動所有力量滿負荷工作一年，所得炒鋼，也才不過兩千多斤！</p>
也就是這兩千多斤超鋼，便能在少府那些技藝高超的匠人手中，變成幾萬，乃至十幾萬枚箭頭！</p>
而在如今，鋼、鐵冶煉技術才剛起步，大部分民用金屬，仍停留在青銅器時代的漢室，鋼、鐵，都屬於絕對意義上的軍用管製品。</p>
結果劉勝一句‘天子恩允’，就從少府取走了足足五十斤······</p>
看著天子啟愈發駭然的麵容，那宦者令顯然也是慌了神；</p>
下意識跪倒在地，才略帶驚疑的小聲‘提醒’起劉啟。</p>
“這件事······”</p>
“那日上林苑，公子勝說，要為公子非打造一副戰甲，需要從少府拿走一鋼材······”</p>
“老奴記得當時，陛下說的是：允了？”</p>
羊裝孤疑的說著，便見宦者令又趕忙將頭一叩。</p>
“陛下贖罪！”</p>
“老奴這便去廣明殿，將那五十斤鋼材取回來，原封不動的送回少府！”</p>
聽聞宦者令這番提醒，天子啟也不由隨之麵色一滯；</p>
回想起前幾天，自己在上林苑親口做下的承諾，以及今天，劉勝從長樂宮裏，帶回的那句‘國難當頭，家長裏短先放一邊’，天子啟才憤憤不平的繃起臉，放在的擺了擺手。</p>
“算了算了！”</p>
“你去派人盯著些，別再讓那小子，把少府的鋼材給霍霍了！”</p>
煩躁的一聲吩咐，天子啟卻仍不絕胸中怒火有些許平息，便也猛然一拂袖，將雙手背負於身後，陰沉著臉，朝著殿後的方向走去。</p>
一邊走，一邊不忘小聲發起了牢騷。</p>
“混賬東西！”</p>
“先帝那簡樸的性子，真是一點都沒學到！”</p>
“——什麽樣的戰甲，能用到五十斤鋼？！”</p>
·</p>
“五十斤？！</p>
”</p>
未央宮，廣明殿。</p>
在未央宮的天子啟，發出‘什麽樣的戰甲，能用到五十斤鋼？’的驚呼時，在廣明殿後殿，看著劉勝抱在懷裏的幾塊鋼條，皇五子劉非的麵上，也同樣是一抹駭然之色。</p>
“小九！”</p>
“你這是，要給我做一副純鋼做的劄甲？”</p>
“不是！”</p>
“——五十斤鋼材，父皇說給，就真給了？！”</p>
聽著劉非滿是駭然的語氣，劉勝卻隻滿不在乎的點了點頭，來到自己的躺椅上坐下身來。</p>
隻是對於劉非提出的問題，劉勝，卻並不打算作答了。</p>
——五十斤鋼材，在如今的這個時代，確實是極具價值。</p>
拋開軍用管製金屬的因素，單就論市場價，這五十斤超鋼賣出去，也足以讓劉勝在還沒封王的年紀，就積攢下萬貫家財。</p>
但比起此番，劉勝幫助天子啟勸說竇太後，給自己所帶來的風險，這區區五十斤鋼材，卻根本就不值一提了。</p>
“隻怕父皇把我帶去上林，又把鳳凰殿那位給氣了個夠嗆？”</p>
如是想著，劉勝也不由苦笑著搖了搖頭，旋即認命般，在躺椅上躺靠了下來。</p>
而劉非的關注點，顯然也並不在其他事上，目光隻直勾勾的看著劉勝懷中，所捧著的那包鋼條，不時貪婪的舔舐的嘴唇。</p>
見此，劉勝也隨即搖頭一笑，側過頭，望向滿是期待的五哥劉非。</p>
“我做什麽樣的戰甲，五哥就別多問了，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p>
“反正不會是一副純鋼紮甲，讓五哥穿上，就根本動彈不得。”</p>
輕聲道出一語，待劉勝滿是期待的嘿笑著坐下身，劉勝才將目光從劉非身上收回，看著手中的五十斤鋼材，暗自思慮起了自己接下來，要為劉非製作的‘無雙戰甲’。</p>
方才，劉非所提出的劄甲，其實就是如今漢室，大部分中高級軍官的甲具；</p>
整體由前胸、後背、側肋，以及雙肩、大腿前的下擺所組成。</p>
而這樣一具劄甲的防禦力，便全都依托在了那一片片二寸寬、三寸長，豎向整齊排列在劄甲之上，並由針線串聯而起的皮質甲片之上。</p>
穿著這樣一副劄甲，在戰場上，也確實能提高不少生存率。</p>
——起碼戰場上道出飛竄的冷箭，根本無法穿透這樣一副‘臨行密密縫’的皮質劄甲。</p>
倒黴到頭了，也就是箭失剛好射在甲片的交連處，將連接起甲片的線給劃斷；</p>
在同一場戰鬥中，接連倒黴好幾次，讓同一片甲片周圍的線，被多支箭失劃斷，才有可能讓這片甲片從劄甲上脫落，露出一個二寸寬、三寸長的漏洞。</p>
但如此可觀的防禦力，自然也就意味著彼此緊密相連的甲片，會極大的限製裝備者活動。</p>
而劉勝接下來，就是要用這五十斤鋼材，為自己的五哥劉非，做出一副防禦力並不比劄甲弱，卻又完全不會限製裝備者活動的‘超級戰甲’。</p>
“嗯~”</p>
“鎖甲穿裏麵，外麵再套一副劄甲；”</p>
“再倒黴，也總不會出意外了······”</p>
如是想著，劉勝便微微一笑，又暗自考慮起如何將這些鋼材，捶打成一根根鋼絲。</p>
——鎖甲，需要用鋼絲做成一個個小環，然後彼此串聯在一起。</p>
而對於現在的劉勝而言，將鋼材做成鐵絲，就是最大的難題。</p>
不過，好在時間充足；</p>
劉勝，還有很長的時間，慢慢想辦法······</p>
如是想著，將這幅‘鎖甲’的事暫且藏入心中，劉勝便側過頭，望向劉非的目光，也悄然帶上了些許玩味。</p>
“五哥來找我，不會是為了親自來看看，監督這幅戰甲的製作‘進程’吧？”</p>
“既然有事兒要說，又為何不直接開口呢？”</p>
見劉勝一語道破心中所想，劉非也是不由有些慌亂起來；</p>
暗下稍一思慮，卻也終是憨笑著平靜了下來。</p>
而後，劉非望向劉勝的目光中，便悄然湧上了一抹感激之色。</p>
“咱們兄弟幾個，雖然都是同一個父親所生，卻因為生在深宮中，而無法像民間的百姓那樣，成為親密無間的手足兄弟。”</p>
“從小到大，除了親哥哥老四、親弟弟老八，還有老六，跟我玩兒的最好的，就是小九了。”</p>
“小九對我的好，哥哥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p>
滿是誠懇的說著，劉非不由又伸出手，指了指劉勝手中，那抱著鋼條的布包。</p>
“我說要出去打仗，小九就跟父皇，要來了這些足夠殺頭的鋼材，要給我打造戰甲；”</p>
“甚至還帶著我去上林苑，親自跟父皇求情，讓父皇答應將來賜我將軍印，並允許我率軍出征。”</p>
“還有皇祖母；”</p>
“——從小到大，十幾年的時間裏，我和皇祖母說過的話，都沒有那天，在上林苑說的多。”</p>
“而上林苑，是小九帶我去的······”</p>
隨著劉非愈發溫和的語調，劉勝的麵容之上，也隨即湧上一抹澹澹的笑容。</p>
隻那望向劉非的目光，卻是愈發帶上了一抹坦蕩。</p>
“五哥，這是不知道該如何對待皇祖母，才來找我的吧？”</p>
“嗯~”</p>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程夫人提醒過後，五哥才來找我，想找我問問？”</p>
見劉勝毫不拐彎抹角的將話題引入正軌，劉非也滿是不好意思的笑著低下頭；</p>
自顧自哼唧了好一會兒，劉非才麵帶坦然的望向劉勝，又沉沉點下頭去。</p>
“確實是母親，讓我來尋小九的；”</p>
“——四哥也是這個意思。”</p>
“母親說，皇祖母的寵愛，並不是什麽人都能擁有、什麽人都能安然無憂的擁有的；”</p>
“尤其是鳳凰殿那邊，很可能會因為這件事，而對我宣明殿的兩位夫人、四位公子，而生出布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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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母親讓我來，好問問小九，往後，我該如何對待皇祖母，以及皇祖母對我的寵愛。”</p>
“我需不需要為了避免鳳凰殿的敵意，而謝絕皇祖母對我的寵愛呢······”</p>
聽聞劉勝這一番滿是擔憂的話語，以及語調中，那一抹揮之不去的局促，劉勝苦笑之餘，也不由有些無奈了起來。</p>
在尋常百姓家，祖母寵愛孫兒，可謂是在尋常不過的事；</p>
就算是孫兒多了些，一碗水不好端平，但夜總會有個限度，並不會對其中的某個孫兒過於澹漠。</p>
但對於生在皇家的劉勝、劉非，以及其他幾位兄弟而言，祖母竇太後的寵愛，卻是那麽的珍貴，又是那麽的令人‘受寵若驚’······</p>
甚至到了現在，劉非在十四五歲的年紀，才終於得到祖母的些許寵愛，就立刻擔心起長房的大哥，會不會因此感到不滿的程度······</p>
“唉······”</p>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哦~”</p>
“生在皇家的苦，也未必就比民間，那些生在農戶，缺衣短食的孩子，所遭受的苦難要少······”</p>
暗自發出一聲感歎，劉勝也不由笑著搖了搖頭；</p>
思慮片刻，終還是長呼一口氣，將手在大腿上一拍，順勢從躺椅上坐直了身。</p>
待重新望向五哥劉非時，劉勝望向劉非的目光中，卻仍那抹一塵不染的坦蕩，和不帶絲毫虛偽的親近之意。</p>
“五哥的擔憂，我明白。”</p>
“程夫人、四哥的疑慮，弟弟我，更是親身體會過；”</p>
“——甚至至今，都還隨時隨刻體會著······”</p>
以一種自嘲的語氣說著，劉勝也不忘苦笑著昂起頭，朝鳳凰殿的方向稍昂起手；</p>
而後，便又見劉勝溫爾一笑，伸出手，在劉非的大腿上輕輕一拍。</p>
“但我覺得，五哥不需要因為這件事，而生出太多的疑慮。”</p>
“——因為皇祖母，隻會寵愛那些實在、忠厚，沒有太多小心思的人。”</p>
“無論是我們這些皇子，還是朝野內外那些公卿百官、元勳功侯；”</p>
“隻要是能和皇祖母親近的，無一不是坦坦蕩蕩的君子。”</p>
“所以，皇祖母對五哥的寵愛，也並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五哥率直、爽真的性子，讓皇祖母感到喜愛。”</p>
如是說著，劉勝又對劉非微微一點頭，待劉非麵上，再度掛上那標誌性的憨厚笑容，才將手從劉非的大腿上收回。</p>
而後，劉勝便慵懶的伸了個懶腰，順勢將雙手舉在了腦後，作勢要往躺椅上靠下去，腦後的手，卻不著痕跡的指向了殿前外，鳳凰殿所在的方向。</p>
“至於‘那邊’那一家子~”</p>
“——弟弟我原本也以為，我們得老實、本分，才能不被記恨。”</p>
“但我的經曆，恐怕已經足以證明，‘那位’的心性，無論我們做什麽，都不會有任何改變了吧？”</p>
“無論我們做什麽，恐怕都無法妨礙‘那位’，憑著自己的兒子母憑子貴，就生出莫名的怒火，來遷怒我們？”</p>
“既然是這樣，那我們與其再小心謹慎，倒還不如隨遇而安；”</p>
“她惱，就任由她去惱；”</p>
“反正過不了幾年，我們就都要去關東就藩了，‘那位’就算是想秋後算賬，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呂太後的手腕······”</p>
聽到這裏，劉非原本略帶些忐忑的麵容，也是逐漸平靜了下來；</p>
待劉勝道出這最後一句話，劉非的嘴角上，更是掛起了一抹心領神會的怪笑。</p>
見劉非這幅反應，劉勝也是笑著長呼一口氣，重新再躺椅上躺下身來。</p>
“——再~者說了；”</p>
“比起‘那位’陰晴不定的性子，恐怕皇祖母的寵愛，才是我們兄弟幾個，能真正信任的護身符？”</p>
“皇祖母在一天，就必然會護我們一天；”</p>
“饒是那妒婦，氣的將鳳凰殿砸成平地，有皇祖母寵愛，我們，也不必太擔心······”</p>
劉勝這最後一語，終是讓劉非徹底平靜了下來，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才試探著問道：“那對皇祖母······”</p>
“——在皇祖母麵前，五哥就做最真實的自己便好；”</p>
“五哥的性子，我是再了解不過。”</p>
“隻要五哥能像過去那樣率直、爽真，且時刻不忘孝順、恭敬，那皇祖母的寵愛，對你們宣明殿而言，就不會是禍患。”</p>
“非但不是禍患，甚至，會是意料之外的福分。”</p>
“畢竟，比起還沒住進椒房殿的‘那位’，皇祖母，可是實打實住在長樂宮······”</p>
試探的話語還沒道出口，就被劉勝盡數給出答複，劉非先前稍懸起的心，也終是在這一刻徹底收回了肚中。</p>
過去，那抹時常掛在臉上的率直笑容，也終於是在這一刻，重新回到了劉非臉上。</p>
“明白了！”</p>
“過幾天，我就到長樂宮去，給皇祖母問安！”</p>
“到時候，小九可得陪我一起去？”</p>
怎料劉非此語，卻隻引得劉勝苦笑著搖了搖頭；</p>
待劉非再次流露出忐忑的表情，劉勝才深吸一口氣，再對劉非溫和一笑。</p>
“最近這段時間裏，朝野內外，恐怕會有很多事發生。”</p>
“倒也不是不好的事；”</p>
“隻是父皇、皇祖母，恐怕都會很忙碌。”</p>
“所以，五哥想找皇祖母，也得等過了這段時間，等皇祖母閑下來······”</p>
“——畢竟，匈奴使團，就要到長安了；”</p>
“等匈奴使團一走，梁王叔，也大概就要回梁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