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見到信陽公主的詫異與慌亂平息了之後, 張陽就又恢複了以往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這是曾經是信陽公主最愛的模樣, 如今卻是她最恨的嘴臉。


    張陽笑道:“公主不請臣坐下嗎?”


    “哼。”信陽公主道,“想坐便坐吧, 本宮還會與一個將死之人計較不成?”


    “多謝公主。”


    張陽走到信陽公主對麵,安安穩穩地坐下, 拖著嘩啦作響的鐵鏈, 給自己倒了一碗茶。


    “公主, 這是一個很無趣的故事,您可要耐著性子,才能聽完呀。”


    信陽公主把臉往一側扭了扭, 沒有說話。


    但張陽卻看見, 她似乎是不經意抬起的手, 抹掉了眼角滲出的淚漬。


    張陽覺得, 自己的心,又亂了。


    信陽公主真的是個很好的姑娘, 隻可惜, 他們今生注定了有緣無分。


    “公主不是想知道,臣做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嗎?臣可以明確地告訴公主,臣所求的,就是這一天。”


    “你……你求的就是做階下囚?”


    信陽公主難以置信,也理解不了。


    張陽輕笑道:“階下囚還是坐上賓,對臣來說,都無所謂。”


    “那你……”


    信陽公主迷茫了片刻, 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你是想要拖著整個張家去死!”


    “噓!”


    張陽豎起手指,抵在唇邊,低聲道:“若非是公主來問,臣是決計不會說的。這個秘密,臣原本是準備當麵說給我那寵妻如命的父親的。隻可惜……”


    他“嘖”了一聲,滿臉遺憾地說:“隻可惜,臣雖是階下囚,卻也還是公主的駙馬,與他們不是關在一處的。”


    信陽公主鼻頭一酸,心裏既憐惜他嘴上卻又忍不住拿話刺他,“怎麽,這會子你又後悔與本宮成婚了?”


    張陽卻不以為意,笑道:“怎會後悔?能有幸與公主結締,乃是張陽三生有幸。隻是張陽到底是福分不夠,不能與公主白首。”


    信陽公主再次隱晦而迅速地抹去眼角的淚水,把話題拉了回去,“你是看不慣你父親與繼母恩愛,所以才做下這樣的……這樣的錯事?”


    她終究是不忍再用惡毒的語言去嘲諷他。


    張陽歎了一聲,說:“臣承認自己的心胸並不寬廣。隻是,卻還沒有狹隘到看不慣父親續娶的地步。”


    他的目光突然變得冰冷,原本運雲淡風輕的態度,也變成了咬牙切齒。


    “他們要怎樣恩愛,都是他們自己的事,又憑什麽要我的母親為他們的愛情奉獻生命?”


    這話的信息量太大了,信陽公主聽得一驚,“你……你的意思是說……”


    張陽深吸了一口氣,稍稍平複了自己驟然激動的情緒。


    他又笑了起來,輕輕的,淡淡的,仿佛一縷微風,擦著明明擦著臉頰飄過去,卻讓人抓撓不著。


    “自古以來,這種狗男女在話本故事裏屢見不鮮。所以,臣才說,這是一個很無趣的故事。”


    在坊間的傳言裏,暨陽侯張敷和後夫人雲氏乃是一對陰差陽錯的命定鴛侶。


    他們少年時便有婚約,雖然後來因為誤會,男的另娶,女的另嫁。但到了最後,卻還是這兩個人走到了一起。


    暨陽侯對後夫人千依百順,後夫人對前頭夫人留下的繼子也是的疼愛,縱然自己有了兒子,卻從來沒有想過去謀了繼子的世子之位。


    這樣的一家子,無論怎麽看,都是幸福美滿的。


    可是,在張陽的娓娓敘述中,信陽聽到了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張敷與雲氏本有婚約在身,但雲氏的容貌雖然也美,但卻美的沒有什麽侵略性,絲毫也不驚豔。


    再加上張敷少年時叛逆,不願意遵從父輩定下的婚約。


    所以,他千方百計地退了婚,娶了張陽的母親。


    而雲氏,也被家裏嫁給了一個新科進士,也就是沈願。


    雲氏因此與母家決裂,隨著沈願外放出京。


    十載之後,雲氏跟著升官的沈願入京。


    經過多年的沉澱,雲氏的美就像陳酒一般,越沉澱就越香醇。


    張敷竟對她再見傾心。


    如果兩人沒有過少年時的糾葛也就罷了,不過是個使君有婦,羅敷有夫的故事。


    可是,偏偏兩人就有那麽一段糾葛。


    張敷就像被鬼迷了心竅一般,覺得他們兩個才該是天生的一對。之所以錯過這麽多年,不過是造化弄人,是上天給的考驗。


    於是,他開始頻頻與雲氏偶遇,給兩人製造了一次又一次見麵的機會。


    原本雲氏是恨他的,恨他當初一意退婚,讓自己丟盡了顏麵。


    但雲氏卻又是愛他的,愛當年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兩人勾勾纏纏,最終還是情難自已。


    這個時候,雲氏還是有一點理智的,知道他們做的事情不地道,一旦傳了出去,必然讓各自的另一半蒙羞。


    可張敷卻是不管不管,甚至揚言要娶雲氏為妻。


    “你瘋了嗎?”


    雲氏咬牙道,“你有婦,我有夫,且都已經是為人父母了。你我之間,就到此為止吧!”


    張敷卻固執地抓住她的手,說:“你放心,一切罵名,都與你無幹。”


    然後,不過兩個月,張敷的原配夫人,也就是張陽的親娘便病世了。


    “嘶~”


    信陽公主到抽了一口涼氣,“真的是暨陽侯?”


    張陽淡淡道:“公主以為呢?”


    信陽公主說不出話來。


    若說這是巧合,也未免太過巧合。


    張陽道:“自母親病重開始,我就一直在忍。原本,我是想等到我那弟弟長大成人,全家一起赴死的。可是後來,我改主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神經質地笑了起來,神神秘秘地說:“公主知道,家父為什麽要替臣求娶公主嗎?”


    “因為他覺得愧對我。嘖嘖,他竟然也會覺得愧對我。”


    張陽深吸一口氣,自嘲一笑,“我原以為,他對我生愧,至少對我母親,還是有幾分夫妻之情的。隻是,後來我才知道,是我想得太多了。”


    “他之所以生愧,是因為我那弟弟張恒還沒有長成,他就已經決定,要把暨陽侯府大部分的人脈,都留給張恒了。”


    “他希望自己和心愛之人的兒子將來能靠著這些人脈大富大貴,我就偏要張恒被官賣為奴!”


    見信陽公主瞪大了眼,怔怔地看著自己,張陽立刻柔和了神色,柔聲道:“臣是不是嚇到公主了?”


    信陽公主搖了搖頭,低聲道:“沒有。我隻是沒想到,你心裏竟然有這麽多的苦楚。”


    “卻也算不得苦。”


    張陽笑得很輕鬆,卻掩不住那一股自欺欺人的疲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誌向,並為之努力一生也甘之如飴。隻不過,我的誌向比較特別罷了。”


    信陽公主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怨恨他?


    可是,他自己已經把自己折騰得這麽慘了,她也怨不起來了;


    同情他?


    可是這一切都是他自己求的,他又哪裏需要別人同情他?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為難,張陽柔聲道:“公主去吧。日後,定有一個比臣好十倍的少年郎,與公主相伴朝朝暮暮。臣這樣的人,不值得公主記掛。”


    他的公主,他的妻子,也是在這個世界上,他最最親近的人。


    在得知兩人訂婚的那一刻起,信陽公主在他心中的份量,便已然不同。


    疼愛他的母親沒有了,父親也早已不是他的了。這世上原本隻餘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一個姑娘,措不及防地闖進了他的世界。


    那將是他的妻子,合該與他相伴一生的人。


    他被惡意充斥的內心,突然就被陽光破開,自心尖生出一點善意,一點歡喜。


    那裏,放著他的公主,他想要善待一生,卻又注定辜負的妻子。


    “公主去吧。你我夫妻緣淺,後會無期了。”


    張陽扭過頭去,再不敢看信陽公主一眼。


    信陽公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疾步而去。


    直到走出了大理寺的門,她的眼淚才忍不住落了一地。


    正在她暗自抹淚的時候,有人自她身後而來。


    “給信陽長公主請安。”


    信陽公主急忙擦幹眼淚,轉過身來,就看見了一個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少年。


    “你是……那個誰?”


    她覺得,這少年有些麵善,卻一時想不起來。


    那少年答道:“小人乃是睿王殿下的陪讀,沈介。”


    “你……就是沈介?”


    信陽公主看他的眼神變了,似是幽怨,似是憤恨,又似是嘲諷。


    “你就是……”那雲氏的長子?


    後麵那半句,她終是沒有說出來,隻冷笑一聲,拂袖便走。


    但沈介卻沒有心思去在乎她的態度了。


    沈介很疲憊。


    兩日前,母親入獄之後,他便求了睿王殿下,允他來見母親一麵。


    睿王殿下憐憫他,替他求了天子,才讓他有了這一個機會。


    隻不過,他沒有信陽公主的臉麵,沒資格讓人把雲氏提出來,在一個幹淨的地方相見。


    他與母親相見的地方,是關押死囚的牢獄。


    獄中的環境,肯定是好不了的。


    更別說像張家這種,因謀害天子而入獄的,注定翻不了身,誰也不會對他們客氣。


    雲氏憔悴了許多,沈介好言好語地送走了獄卒,躊躇地喊了一聲:“娘。”


    然後,他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說什麽呢?


    問她過得好不好?


    這個問題,不是顯而易見嗎?


    反倒是雲氏,平靜得很。


    她說:“這都是報應。”


    “娘。”


    沈介又喊了一聲,把自己帶來的食盒打開,“我帶了點吃的,您……您好歹用一點吧。”


    他一共帶了兩個食盒,一個在進來的時候就給了獄卒,裏邊裝的是酒菜。


    這一個,是特意給雲氏準備的,都是一些好放的糕點,還有一大壺清水。


    雲氏雖是罪婦,但到底是侯夫人,大理寺也顧忌著沈介這個睿王殿下的心腹,給她單獨安排了一間牢房。


    雖然環境依舊惡劣,但能不和別人擠,已經很好了,也避免了可能會有的欺辱。


    “你是個好孩子。”


    雲氏道,“你不該來的,不該來見我這個拋棄了你的母親。”


    “娘。”


    沈介又喊了一聲,但卻既說不出原諒的話,也說不出什麽譏諷之言。


    這是的他的生身母親,但自他記事起,在他的生命裏,擔任母親這個角色的,就是繼母莊氏。


    而且,在他心裏,的確是更親近莊氏的。


    至於雲氏這個親娘,在他還沒有到六皇子身邊的時候,隻是一個讓他尷尬又為難的存在。


    每次雲氏派人來接他去侯府,父親會滿臉為難又無可奈何,二娘莊氏嘴上不說,心裏也不高興。


    周圍不是沒有別的父母和離的人,但卻沒有一個像自己一樣尷尬的。


    跟在六皇子身邊久了之後,他總算長進了些,不會再讓這些外界的因素左右自己。


    父母為何分離,沈介是知道的。


    雖然父親沈願說的已經夠隱晦了,可沈介慢慢長大之後,自然會理解那些有傷一個男人尊嚴,讓父親難以啟齒的話。


    所以,沈介一直不能理解,明明是雲氏自己越界在先,又為何總是對沈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明明是雲氏自己選擇了暨陽侯,又為何總是一副暨陽侯不顧她的意願的模樣,對暨陽侯總是冷冷淡淡?


    他不明白,究竟是大人的世界太複雜,還是暨陽侯夫婦太奇葩。


    雲氏拿了一塊桂花糕,咬了一口,突然輕笑道:“當年,我和你父親成婚不久啊,剛睡他外放到陝西。那個地方窮啊,什麽都沒有。那時候,我能吃到最好吃的東西,就是從京城帶去的醃桂花做的桂花糕。”


    “娘。”


    沈介又喊了一聲。


    雲氏挑眉看他,“你想問什麽?問我當年為什麽要拋下你改嫁?問我為何總是怨你父親和張敷?問我既然已經改嫁了,又為何要時時攪擾你的生活?”


    沈介張了張嘴,又搖了搖頭。


    “娘,兒子還有差事要辦,這便告辭了。至於張恒……我會讓他平安長大的。”


    至於再多的,他也不會承諾什麽。


    畢竟,張恒的存在,會是他們一家子心裏的刺。


    “走吧,走吧。”雲氏道,“你不用再來了。”


    等兒子離去,雲氏終於忍不住,崩潰大哭。


    她這一生,好像誰都對不起。她怨的、恨的從來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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