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扶雍的口中得知,我現在所住的地方是長安城外的一處莊園,其中奢華程度不下於皇帝的行宮。


    “普通的商賈絕無如此排場,那位劉公子的來頭定然不小。”扶雍如是說。


    “他是什麽人以後再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幫我把那個人偶找出來。”隻要我體力恢複,就算他是天王老子我也不怕。


    劉璧一整天不見人影,沒他煩我倒是難得的清靜。隻是心裏有種預感,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


    半夜裏,我被一陣異動驚醒,觸目所及一團漆黑,而外麵傳來的聲音再熟悉不過,是刀劍撞擊的廝殺聲。


    我一驚,連忙起身,手撐到床褥上覺得軟軟毛毛的,這是睡在哪裏?


    “你醒了?”有人說話,就在我耳邊。我又是一驚,那是劉璧的聲音。這家夥什麽時候跑來的竟敢跟我睡在一起?


    “哧”,蠟燭亮了,劉璧的臉帶著笑意出現在我眼前。


    “怎麽回事?這是在哪裏?你在搞什麽?外麵在搞什麽?”


    連珠炮發問的同時,我發現自己是身處於一輛車廂之內,身下鋪著的,是雪白的羊毛毯。


    劉璧露出詭異的表情,抬手掀開厚厚的車簾說:“你看!”


    天!外麵竟是一片荒野,四處點燃著火把,火光之中,兩隊人馬刀光劍影地正在拚命,一隊是……靠!又是黑衣人,另外一隊則是官兵。


    “怎麽回事?”我愕然,我睡覺向來警醒,怎麽會睡得這麽死,被人從房裏搬到車上都不知道。眼前這一幕又算怎麽一回事?


    劉璧若無其事地一笑說:“我剛剛劫了上林詔獄,官兵追殺而來就動起手了。”


    我心頭大震:“你劫了詔獄?為什麽?”


    一整天沒來煩我,我還以為僥幸呢,原來跑去闖了這麽大一禍。


    劉璧目光閃爍,似笑非笑地望著我說:“因為我說過,隻要是你的事,我一定全都給你辦得妥妥當當的。”


    我立刻想到他幹了什麽:“你把衛青給弄出來了?”


    劉璧得意洋洋地說:“沒錯。”


    混蛋!白癡!神經病!


    我頹然靠到車廂壁上,衛青雖入獄,但有平陽公主在絕不會有事。現在可倒好,時限未到,越獄出逃,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不明白,以衛青的性格,他怎麽會這麽容易背叛他的皇帝姐夫,隨便哪個人都可以把他帶出來?還有,這個劉璧到底什麽人,竟有如此能量,可以在一日之間從皇家上林詔獄裏救人出來。


    就在這時,車簾忽然被掀開,一名官兵手持長戟狠狠刺進來。


    劉璧的動作快逾閃電,一手抓住戟杆,隨後白光激射而出,一柄明晃晃的劍插在那名官兵的胸口上。


    這一係列動作幹淨利落,再一次看凸我的眼球。


    “公子,你沒事吧?”又一張臉出現,嘿,就是打死我也猜不到會在這裏出現的一個人——郭解!


    我震驚地抬手指指他,再指指劉璧,不知道該說什麽。


    郭解!劉璧!他們怎麽會在一起?他們是什麽關係?


    郭解向我一笑,匆匆說了句:“劉兄弟,久違了。”然後閃人。


    這都什麽烏七八糟的?好像所有的人和事全都糾結在一起,天哪,我真的快瘋了。


    “衛青在哪裏?”我有氣無力地問。


    “在後麵的車裏。”提起衛青,劉璧有些不悅。“你的這位朋友,脾氣又臭又硬,我跟郭先生拚了命去救他,他死活不肯出獄,無奈,隻好把他打暈了帶出來。”


    難怪場上打鬥的人中不見衛青。不過,這才象他的作風——愚忠。


    呆坐車內,心念電轉,就算現在見到皇帝,這事也無法解釋得清楚。,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事到如今,隻好先退一步再作打算了。


    我提起全身力氣起身,劉璧納悶地望住我問:“你想做什麽?”


    我沒理他,徑直下車,官兵與一幹黑衣人正酣戰激烈,有郭解在場,情勢顯然一邊倒,官兵死傷的人數不斷增加中。


    我大聲叫道:“大家住手!”


    中氣不足,聲音不夠響亮,沒人理我。我回頭瞪了跟下來的劉璧一眼,說:“還不叫你的人住手!”


    劉璧恍然,半真半假地戲笑道:“是了,我的未婚妻子是出了名的拖泥帶水心慈手軟,能不殺人就不殺人,好,聽你的。”


    提氣大吼一聲道:“統統住手!”


    這一聲堪比獅子吼,眾黑衣人包括郭解在內全都停了手,迅速退到劉璧身邊,官兵一方突然失了敵手,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一名校尉手持新造的環首刀一指叫道:“賊子,還不速速將衛青大人交出來?”


    劉璧扭頭嬉皮笑臉地問我:“夫人,交是不交?”


    我很想一拳將他那張帥氣的臉孔打成杮子餅,可惜力氣不夠。昂頭對校尉說:“你們不是他們的對手,再打下去也沒意思。回去告訴皇帝,就說我劉丹信守承諾,答應他的事早晚會給他個交代。你們走吧。”


    那校尉聽我自稱劉丹,吃了一驚厲聲說:“劉丹,你本是朝廷通緝要犯,如今更膽大包天派人劫牢,犯下彌天大罪,我勸你快快交出衛青,然後乖乖繳械投降,我等必在陛下麵前替你求情,否則今天拚了一死,也要將爾等無法無天之徒繩之以法。”


    這個愣頭青!


    “不知好歹的死豬頭!”我惱怒地罵了句髒話。“我劉丹是什麽人,就算你沒有親眼看見,也該有所耳聞,想死的話你盡管一個人死,不要連累其它兄弟!”


    那個校尉被我罵得不能還口,眼見得眾寡懸殊,再加上“我”這個皇帝親口禦定的“大漢第一勇士”,(他們當然不知道我這個“勇士”現在是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不禁躊躇起來。


    我叫道:“愣著幹什麽?還不快走。記得帶話給皇帝,就說我跟衛青一定會回來給他個交代。”


    那校尉終於沒再逞強,命令一聲,官兵們如蒙大赦,立刻上馬離去。那倒是,誰不愛惜自己的性命,能不死還是不死的好。


    郭解在一旁說道:“劉姑娘心地如此善良,居家入室固然是好,若到了戰場之上隻怕大大不妙?”


    劉璧輕笑道:“郭先生是第一天認識阿丹麽?”他麵上帶笑,眼睛裏卻結著一層冰。


    我知道他不高興,不過誰叫我是他的“未婚妻”,不高興也得給我忍著。嗯,頭一次發現這個身份還有這個好處。


    站了這麽久,說了這麽多話,覺得有些虛脫,身子一晃,劉璧及時扶住我說:“回車裏吧。”


    我左右看看,前前後後十幾輛車,數百隨從,場麵還真不小,問道:“扶雍呢?”


    “我在這裏。”扶雍從另一輛上跳下走來。


    看他還在,我放下心來,再去看衛青。衛青被綁在第三輛車裏,好象被喂了什麽藥,昏昏沉沉的。


    劉璧說:“放心,他隻是睡著了。”


    我問他:“那麽,你準備帶我們去哪裏?”


    劉璧把嘴巴湊到我耳邊,輕聲說:“壽春!”


    我一怔,那不是淮南王劉安的地盤嗎?


    劉璧笑道:“三年前,我們舉家遷往淮南,那裏水土好,養人。”


    劉璧,劉安,劉陵!


    內中總會有些關係吧。


    “好,聽你的,就去壽春。”


    坐在顛簸無定的馬車裏,我靠在車廂壁上,佯作昏昏沉沉的樣子假寐著,其實心思在急速地運轉。


    紅蝶流產,衛子夫被殺,惟一的線索諸平,隻怕這會兒也gameover了。開始時懷疑是陳皇後主使的後宮宮廷鬥爭,但現在看來,事情遠不是這麽簡單。


    劉璧憑空出現後,我成了這個模樣,衛青被劫逃獄,就連扶雍也牽連進來,然後集體逃亡,目的地——壽春!壽春是淮南王劉安的都城,而淮南王劉安野心勃勃,畢生致力於謀反篡位。


    若我猜測的沒錯,我們三個被迫逃亡壽春,最後的目的的一定是淮南王府。


    如果這是他們的目的,就容易說得通了。他們需要的,是我從現代帶來的先進技術,所以大費周折地計劃出一係列事件,搞得我跟皇帝翻臉,無法在長安立足,再把衛青劫出獄來,讓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最後逼上梁山,跟著他們一起造反。


    厲害呀厲害!


    不過他們為了困住我,下蠱廢我功夫倒也說得過去,可是催眠試圖改造我的記憶,然後再捏造一個未婚夫塞給我,又是為了什麽?


    “阿丹,阿丹……”身邊的劉璧輕聲喚我。


    我裝睡不吱聲。


    耳邊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音,不知他在搞什麽鬼,接著,一股奇怪的香氣彌散在車廂裏,眼睛睜開一條縫兒,隻見昏黃的燭光下,一條玉佩在我眼前晃來蕩去,詭譎的光芒劃出弧形,流動著異彩,好像有種巨大的力量,一下把我卷入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你……”我隻來得及說出一個字。


    原來,他一直不停地對我繼續催眠著;原來,我並非如自己所想的那樣意誌足夠堅強。


    而明天的我是否還能記得這件事?


    ************


    頭還在隱隱作痛。


    衛青醒後,知道自己被強行帶出詔獄,氣得要死,一言不合當即就跟劉璧動起手來。郭解想插手,被我阻止,我定意想看看劉璧的身手如何。結果,兩人的功夫不分軒輊,這一架打下來,誰也沒討了好去。


    “你不要怪劉璧,一切都是我的意思。”


    午正時分,我、衛青、扶雍、劉璧、郭解五個人終於可以坐在大石上,平心靜氣地交談。


    劉璧麵沉似水,衛青也餘怒未息:“既然跟陛下有約在先,為何中途反悔失信,這豈是劉丹所為。”


    我無奈地抖抖手說:“你以為我想嗎?你瞧我現在這樣子還有什麽能力去查案?逾期不能給皇上一個滿意的交代,到時候你跟我都要人頭落地,隻好先救你出來再作打算。”


    衛青責備道:“陛下乃賢明之君,雖一時蒙蔽,他日也必定能明察秋毫,可如今你我二人一走,便永無洗清罪名之日,如此淺顯的道理你豈能不知?”


    劉璧心中不忿,忍不住叫道:“衛青,你別不識好歹,人在人情在,如今你姐姐不在了,你以為皇帝還會顧著你這個小舅子麽?我看在阿丹麵上豁出性命劫獄救你,你不領情倒也罷了,還諸多埋怨,早知如此,索性就讓你死在牢裏幹淨。”


    “你說什麽?”衛青一躍而起,臉色鐵青地揪住劉璧。“我姐姐不在了?此話何意?”


    “意思是衛子夫死了!”劉璧使勁推開他,一張臉漲得紫紅怒叫。“你別再想指望著她助你衛家飛黃騰達,從此劉徹的外戚中再沒有衛氏一族!”


    “劉璧!”我厲聲喝斥,卻已來不及阻止。


    衛青懵了,重重地喘著粗氣回頭看我,目光中盡是震驚和難以置信。我垂下眼瞼不敢看他慘白的臉。


    “不可能。”我的回避讓他倉皇失措,衝上前來扶住我的雙肩逼視著我。“絕不可能。劉丹你說,我姐姐沒死,她還好端端地活著,你說,你說話,你快告訴我!”


    我深吸一口氣,望著他充滿期待和驚懼的眸子,靜靜地說:“是真的,衛娘娘遇害了。”


    衛青呆怔地望著我,扶在我雙肩上的手慢慢地滑落,滑落……人癱軟在地上。


    “衛青……”見他如此悲痛,我不知該怎麽安慰。衛氏姐弟感情一向深厚,如今驚聞噩耗,我真擔心他受不了。


    “我姐姐,你說她遇害,她是怎麽死的?”衛青雙目盡赤,卻一滴眼淚也無,神情恍惚地望著我。


    “中毒而死。”


    衛青的情緒很不穩定,我不敢將衛子夫身亡後,還被人補了一刀來陷害我的實情告訴他,隻是述說了她中毒時的情況。


    “我跟陛下約定,一個月之內將凶手交出來,可是我的身體出了問題,隻好先把你救出來,我們一同來查明真相。”


    這樣也好,有衛青在身邊,我的安全又多了一層保障。


    衛青“騰”地站了起來,雙手成拳握得青筋暴起,沉聲說:“好,你們盡管前往壽春,我回長安!”


    所有人都意外地一驚,劉璧跟郭解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郭解說:“衛大人,如今你已是朝廷通緝要犯,此時回長安,隻怕會成為眾矢之的。”


    劉璧冷笑道:“莫非你對皇帝還心存妄想?以為他會對你網開一麵?”


    我聽見衛青手指關節“啪”地一響,顯是心中憤恨已極。


    怕他們再起衝突,我連忙說:“不如這樣,你先護送我去壽春暫避過這陣風頭,等到了壽春,你再返回長安,查明衛娘娘之死的真相。”


    衛青眼珠子通紅,昂起頭說:“不,你身邊有這許多人保護,我放心,我姐姐……”連著說了幾個“我姐姐”,幾乎要說不下去。“我姐姐死得淒慘,我一定要找出凶手,以慰姐姐在天之靈。”


    “不行!”我急了。怕的是衛青前腳走,劉璧後腳就派人去截殺他,我在漢朝沒幾個朋友,衛青無論如何不能有夫。


    衛青定睛看著我,眼裏帶著悲烈,倔強地說:“劉丹,我向來尊重你,可是這次,恕難從命!”


    一言甫畢,扭頭就走。我真的急了,叫了聲“站住”,起身緊走幾步去抓他沒抓著,一個趔趄身子向前撲倒。


    “劉丹!”


    “阿丹!”


    劉璧跟扶雍同時驚呼,衛青反應敏捷扭身一把抱住,我就勢倒在他懷中。


    “凶手就在我們中間,別走!”我在他耳邊低低地說。


    衛青身子一震,我迅速直起身來,用身體遮住他臉上震驚的神情,懇切地大聲說:“衛青,長安太危險你現在不能去,聽我勸,一起去壽春再作打算!”


    劉璧走過來,一把將我抱過去,冷冷地看著衛青,衛青毫不示弱,目光銳利地盯在他臉上,一字一句地說:“好,去壽春。”


    接下來幾天的旅程裏,一切風平浪靜,我想盡辦法找機會單獨跟衛青說話,衛青也在努力,但是,劉璧在我身邊寸步不離,他絕不給我跟別人單獨相處的機會。


    莫非他發現了自己的催眠術有缺口?


    或許是扶雍的藥物起作用了,我的身體漸漸好轉,至少比從前可以多走幾步路,但是那個……那個什麽?我好像拜托扶雍幫我做件事,可是,是什麽事來著?


    這幾天我總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一些重要的事?每過一天,遺忘的事似乎就多一點,但是究竟是什麽事,腦子裏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是我的感覺出錯了吧……


    “阿丹,在想什麽?”劉璧親昵地摟著我的肩,而我卻沒有拒絕的心理。奇怪了,我跟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親近?


    我側著臉疑惑地望著他,車子搖搖晃晃,他的臉也在晃。


    他在笑,笑容中有種說不出的誌得意滿,不像在逃亡,而是在迎接新的希望。


    “你喜歡我嗎?”不知為什麽會問出這句話,記得幾天前我還在回避這種“情話”。


    劉璧微微一怔,繼而笑意加深,眸子裏閃著喜悅的光。


    “為何有此一問?”他不答反問。


    “因為我們認識不久嘛。”他強行塞給我的那些童年記憶忽地在心底升起,十分真切,真切的就象是真的發生過一樣。


    我一驚,腦子隨即清醒過來,強笑著說:“我的意思是說,雖然我們從小訂親,但是分開太久了,彼此之間沒什麽印象,現在見了麵不過才幾天,應該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吧。”


    笑容在劉璧臉上漸漸淡去,目光在我麵上巡逡良久,若有所思地說:“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


    這是什麽話?在此之前我們根本不認識,何來很久之說?


    我望著他呆呆地出神。


    他的神態語氣都很認真,除去少年輕狂,顯出奇異的超過他年紀的靜諡與城府。


    他忽地伸手扳過我的下巴,在昏黃的燭光下用一種我看不懂的古怪眼神盯著我,看得我汗毛直豎,卻聽他歎息一聲,苦笑道:“真奇怪,我為何會喜歡你,喜歡上自己的仇人?”


    最後一句,仿佛是來自幽冥地獄的哀歎……


    我悚然戰抖,難以置信地問:“你說什麽?你說我是你的仇人?”


    劉璧淡淡一笑,握住我肩頭的那隻手加重了力道,緊緊地,緊緊地,他的手指似乎要嵌入我的肌肉中。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什麽人吧。”他湊過頭來,冰冷的笑意凝結在眼眸。“現在可以告訴你了。我叫劉城璧,我的祖父叫劉濞!”


    劉濞?!啊!是他!


    血液迅速從麵頰褪去,我的心頭發冷……劉濞!!!


    他冷哼一聲:“你若沒聽過這個名字,相信家父的名字你一定聽過,不但聽過,而且也見過……他叫劉、子、駒!!!”


    吳王劉濞,吳太子子駒!mycog!


    幾年前閩越之亂的情形如同電影畫麵紛至遝來,我跟衛青奉命策反王叔駱旺與現在的閩越王駱餘善,在王宮大殿上,駱餘善親自手刃了吳太子子駒。


    我不由呻吟一聲,千想萬想,想不到他竟是吳王後裔。


    我甩開他的手,心在劇烈地顫抖。


    “你父親不是我殺的。”我暗中握緊了拳頭。“不過整件事是我策劃,結局也在計劃之內。這麽說來,我的確是你的仇人。”


    他認仇人作未婚妻,會是什麽居心?


    劉城璧坐直了身體,拖長了聲音說:“你跟衛青都該死。”


    我輕笑出聲。


    “你笑什麽?”劉城璧好奇地問。


    “我在冷笑。”我扭頭不看他。“遇到危險時,冷笑可以令人鎮定。”


    落到仇人手中,我的人生已經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步,還有什麽可怕的?


    我正色問:“說吧,你不殺我,在我身上做了這麽多事,什麽目的?”


    劉城璧一言不發地看著我,半晌冷冷地說:“其實我殺過你。”


    嗯?我揚起眉。


    “長安城外!”他好心地提醒我。


    那命中心髒的一箭!


    我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胸口,覺得喉嚨又幹又澀。不幸中的意外之幸,竟讓我今天見到了差點要我命的殺手。


    我是他的殺父仇人,他是我的害命仇人,我跟他,真是淵源深厚。


    劉城璧緩緩講述起往事:“閩越內亂之時,我人在長安。得知父親死訊,便晝夜埋伏城外,單等你跟衛青回長安,便殺了你們為父報仇。豈知想殺你們的,並不止我一人,另有一批同道中人,也擇那日下手……”


    那批人自然是王太後所派。


    “我的箭術向來例無虛發,那日明明射中你的心髒,以為你必死無疑,可是不久之後,又見你出現在長安城中。”


    說這話時,劉城璧的語氣很怪,似乎是遺恨不已,又似乎是歡喜慶幸。


    “幸好那一箭沒射死你。”他伸雙手環住我低低地說。“那一箭射出之後,我發現了一件事……”


    “放開我,放開我。”我努力地想掙紮出他的懷抱,卻是徒然。


    他在我耳邊吹著氣,又癢又麻。


    “我發現自己喜歡上你了。”又一番語出驚人。


    隻是這一天驚人的事實在太多了,我已經無力震憾,隻是力竭地喘息著被動地看著他。


    劉城璧明亮的眼波專注地投射在我身上,語氣出奇的溫柔:“我永遠記得那一天,正午的日光照在剛跳下馬車的劉丹身上,耀眼得光華四射。她轉身正對著我,對著我手中箭……”


    聲音一變轉為急促:“我突然看到,這美麗的仇人,居然是個女子,劉丹,居然是個女子……她怎麽會是我的殺父仇人?她怎麽可能會殺人?那光彩照人甚至比陽光明媚的女子,她的手會提劍殺人嗎?我無法想象她手染鮮血的樣子……我放開弓弦,一箭射出,正中她的心窩!”


    他急促的語聲一頓,我的心一抖,感受那日被一箭射中心髒的痛苦。


    “我看著她倒下去,笑容凝結在她粉紅色的唇邊,象鮮花一樣剛剛開放就忽然衰敗。我甚至看到在衣服底下,她的胸口破了個大洞,粘黏的鮮血噴射而出,紅紅的血在她胸前綻開,象血蓮花,鮮紅逼人,豔麗妖冶。死亡象地獄中的魔鬼,忽然冒出將她吞噬。”


    他沉緩的語速低沉飄忽,象夢囈,象惡魔的低語,氤氳之氣在眼底擴散,也許當日的情形給他的印象過於深刻,以至於講述起來如此逼真,令人仿佛重新置身長安城外,重新經曆那場變故。


    “很奇怪的感覺,複仇後的愉悅?還是說不出遺憾惋惜?”他的目光穿透我的身體,投向遙遠無定處,神情明顯恍惚起來。“既殺了她,又為何念念不忘?天天盼著她的死訊,又天天盼著她不要死。她是我的仇人,我曾向天發誓要殺她為父報仇,為何最後,我卻每天想著她,念著她,她唇邊的微笑,就如用鐵筆鐫刻在我心底,擦不掉抹不去。”


    他一直在用第三人稱的“她”,好像那個“她”跟眼前的我完全無關一樣,莫非長安城外被他親手射殺的那個“劉丹”,比現在在他身邊的這個“劉丹”更令他銘心刻骨?


    這個人有病!至少也是人格分裂。


    “你說,她為何要殺我父親?”劉城璧忽地轉向我,麵容扭曲可怕。“她是我殺父仇人,我跟她在一起,豈非天理不容?”


    我不能回答他,因為他的手此刻正掐在我的脖子上,慢慢地、慢慢地收縮。耳邊聽見喉骨“咯咯”作響,我不能呼吸,眼珠向外突著,大腦漸漸陷於缺氧狀態。


    他真的想殺我!


    望著眼前模糊搖晃的影像,我閉上眼睛。


    他忽然鬆手,我劇烈地咳著,咳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好容易才緩過口氣兒來。


    “你還有用。”他冷酷地說。“而且……”於極端冰冷的態度中,一瞬間又換上溫和的麵容。“我跟你尚未成親,怎舍得殺你?”


    他冰涼的手指滑上我的臉龐,細細地摩娑著,好像情人的愛撫。我遍體生寒,雞皮疙瘩一粒粒地衝破毛孔鑽出來,忍耐著,忍耐著,終於忍不住,一掌摑在他臉上。


    他撫著挨揍的臉哈哈大笑起來。


    我不說話,才不會好奇去問他“為什麽大笑”之類的蠢話,隻冷冷地看著他,一如剛才他冷冷的眼神。


    他收聲收手,倚到車廂壁上,斜眼看著我微笑,怪裏怪氣地問:“是否很想知道,我在你身上做了什麽?”


    “催眠!蠱毒!”我咬牙切齒。


    他搖搖頭,笑得得意可恨:“我不曉得何謂催眠,不過想來跟我的攝心術相似。”


    望著我,他口中嘖嘖有聲:“劉丹果然非尋常女子可比,可惜到頭來,還是落在我的手中。我劉城璧生平有兩個誌向,第一,殺狗皇帝,覆滅漢室江山;第二,娶你劉丹為妻,洞房花燭之夜,再親手殺了你。為此,我精心布局,豈知你劉大人貴人事忙,直到你出使匈奴歸來,才讓我有機會展開計劃,將紅蝶送入宮中,再借她懷孕之機,一石二鳥,除去皇帝對你與衛氏一門的信任,令你不得再回長安,不得再為皇帝效力。阿丹,如今你總算知道,我為何不殺你的原因罷。”


    話說到這份上,我再笨也明白原委了。


    他不殺我,並非愛我,既然他的誌向是巔覆大漢,留下我自然是因為我還有利用價值。不是別的,是我的技能,武器技能,尤其是——槍!


    “沒錯,隻要我想,造出槍來並不難。”我目露譏諷。“可是,你想用什麽方法讓我開口呢?”


    他哈哈一笑,胸有成竹,說:“以你劉丹的性情,想你乖乖就範自然是萬萬不能。所以我獨辟蹊徑,想出一個對付你的妙法。讓你心甘情願受我擺布。”


    “你做夢!”我嗤之以鼻,心裏卻著實惶恐,因為隱約想到了他會用來對付我的方法。


    劉城璧抬手指著我,笑得“花枝亂顫”:“你以為我為何告訴你這許多?因為明天一早,你會將今晚你們之間的談話盡皆遺忘。”


    我心頭一震,這也正是這些天我感受異常的地方,總覺得忘記了什麽東西,原來就是因為中了“攝心術”之故?


    他又湊到我身邊,把手搭在我肩頭,慢聲細語地說:“等你睡著了,你會將所有秘密傾囊相告且絕無保留,還有,不久之後,你會徹底忘記自己是誰,隻記得我這個丈夫,你會一心一意愛我,全心全意依戀我,任憑我在你身上予取予求,就算我趕你走,你都不會離開我。可惜——那時你的死期也就到了。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你清醒地看著我如何殺你!”


    “王八蛋!”我忿恨不已地罵人出口,瞪著肩頭上的那隻手,張口狠狠咬了下去,立刻鮮血迸射!


    劉城璧紋絲不動地任我咬著,帶著調笑的口吻說:“怎麽,痛快吧!告訴你,真正痛快的是我——能跟你說實話,我痛快!能告訴你我喜歡你,我痛快!能告訴你我恨你,更痛快!最痛快的莫過於,看著鼎鼎大名的俠女劉丹,被我劉城璧玩弄於股掌之上,真是痛快已極!”


    又是那種熟悉的香氣飄了過來,我覺得頭昏沉沉的,勉力撐著眼皮,觸目所及,卻是一塊碧盈盈的玉佩,玉佩蕩啊蕩啊,我的意識漸漸沉睡,記憶漸漸封閉……


    “我,死也不會讓你得逞的。”我拚盡所有殘存的意誌,喃喃地說出最後一句話,將之封印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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