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王城。


    一座廢宮,一個孤家寡人。


    沒有臣的君,沒有權的王,最後仍要擔起亡國的名。


    趙嘉棄城逃亡,帶走朝中文武與趙氏宗族。遠有王叔堂兄,近有兄弟姊妹,上至高士大夫,下至劍客武夫,唯獨沒有王位上的弟弟。


    “你是趙國的王,永遠都是。”


    趙遷曾有那麽一刻感念這句話,感激雖被囚禁卻未被廢黜。


    一絲柔情化作萬點飛煙,趙嘉留他在王位,不過是讓他承擔亡國之罪吧。


    “來人!來人!來人!”


    空殿無人,隻有狐奴站在身後,答了一聲“在”。


    他發瘋似地跑出殿,擂響宮前的龍鼓。


    汗如雨,鼓如雷,一聲一聲不停歇,一槌一槌到力竭。


    王宮戍衛聞聲而動,零星朝臣也漸次來歸,包括建信君郭開。


    趙嘉沒有帶走郭開,因為這個相邦出了邯鄲就是廢人。


    郭開也不願走,他的全部身家都在這裏。


    連月折騰,建信君的花發已徹底成了白霜,老而多情,眼角多淚。


    “蒙羞含垢多時,能見我王無恙,足矣,足矣!”


    兩行淚,見風使舵的小人變作忍辱負重的不二臣。


    “太傅,別來無恙?”


    “趙國病至膏肓,老臣怎會無恙?”


    “難為太傅赤膽忠心。”


    “老臣若有二心,早已引秦軍入城了。”


    趙遷動容。


    楊端和一軍雖被趙嘉衝破,可王翦即日就將臨城,郭開若此時倒戈,邯鄲必定氣絕。


    這時還能回到他身邊的,又怎麽會是奸臣呢?


    “忠臣”問了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戰,還是降?


    戰,如何戰?


    趙國第一劍客魯勾踐都隨趙嘉去了,趙遷該拿什麽來守城,勇氣還是運氣?


    論劍,魯勾踐原本不是趙國第一,有十年的時間都屈居第二。


    二十一年前,秦將蒙驁攻下趙國榆次三十七城,榆次歸秦國所有,榆次那位劍客也不能再算是趙國人,所以魯勾踐就成了趙國第一。


    當然這個第一,在受到外來遊俠的棋劍雙挑之後,也有了爭議。


    遊俠要找的是真正的趙國第一,換個說法,可以稱之為天下第一。


    荊軻載著祖孫二人入關時是初秋,四野一色金黃,青山還未白頭。


    秦趙交戰,秦關重兵把守。


    老人帶孩子探親準許放行,遊俠堅決不可以。


    荊軻解釋:我恰好會點武,我本是讀書人,你看這一車書,我一點都不危險。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今秦趙戰事吃緊,客從趙來,不得不防,請回罷。”


    荊軻近日才有幸拜讀韓非的《五蠹》,怎麽秦國守將隨口就來,便問:“高姓大名?”


    “章邯。”


    章邯?沒聽過也沒法套近乎,他隻好把目光轉向文吏。


    文吏囑咐祖孫收好寫著名姓年齡樣貌的木簡:“各路關卡客店憑此物認定外客身份,若不慎遺失,會以逃亡罪論處。”


    孫女嘟起小嘴:“這麽麻煩?”


    “不是麻煩,是為甄別奸邪和良善,使惡人無處藏身。”


    “大哥哥不是壞人,為什麽不讓他進?”


    “遊俠好私鬥,不務正業、聚眾擾民,秦國不歡迎。”


    “不務正業?書和劍不算正業嗎?什麽才是正業啊?”


    “農桑耕戰。”


    “啊?!爺爺,原來你教我的都不是正業啊。”


    爺爺無言以對隻能以白眼解憂,順便解了荊軻的困。


    當年秦王留與他一枚簡說是秦國國門隨時為他大開。


    “我老了,她還小,身邊沒有侍候人不行。”


    章邯少年時與蒙恬蒙毅一道擔任宮中宿衛,見得秦王字跡記起老人來。


    “先生雲遊歸來,是要落根於秦?”


    “浮雲雖倦,不敢貪他鄉之歡,來避一場雷雨,不成麽?”


    章邯笑:“他鄉故鄉,來日俱是秦鄉;有雨無雨,來日俱都無雨。請——”


    入關後草木流黃,風裏都是黍稷香。


    看不見趙國那一幕幕悲傷,清河很快就成了蹦噠的秋螳螂。


    “大哥哥,你車裏也有鬼穀的書呀?!”


    “一個朋友送的。”


    “這字真好看,你朋友是不是也很好看?”


    “嗯,特別好看,可惜了,是個男人!”


    “啊!爺爺,爺爺,是良哥哥,良哥哥!”


    ……


    “先生,你竟然就是天外遊龍魯仲連?!不是聽說你在東海升仙了嗎?”


    “咳咳咳,仙宮太寂寞,回來看看老朋友。”


    “老朋友?聽聞蓋聶先生歸隱後甚少會客,老先生可否為我引薦啊?”


    呼嚕呼嚕呼嚕呼——


    日行陌路,夜宿野村,幾回朝暮見得榆木深深。


    清河仗劍天涯的啟蒙大約就是這個落葉時節,蕭蕭黃蝶裏聽那個陌生人講了太多劍斬人間不平事的英雄。


    人間不平事,荊軻遇到太多,多到無酒不成眠。


    一場秦酒醉後,不平事再添一件,三人的路忽又剩他一人獨行。


    一老一小不辭而別,留下一枚竹簡。


    “秦關放行,報俠士車馬之恩;舊友門前,恕老朽不便插手。”


    老狐狸!


    榆木深處人家二三,籬笆牆,柴門院。


    兩個白發老頭,拿往事下酒,從初見說到重逢,沒完。


    老夫人端來解酒藥,蓋聶仰頭一飲而盡。


    “不怕又是毒啊?!”


    “你的毒就是我的藥。”


    “咳咳……老不害臊!欺負我一個人是吧?!”


    “對!看你可憐啊,老婆子心裏啊不知道有多高興!”


    老夫人憤憤不平地下得堂去,倆老頭開始討論誰比誰可憐。


    一個說我心上人死得早你好歹還有老伴啊。


    一個說我膝下無子啊你好歹還有個丫頭啊。


    “唉!丫頭啊,丫生了以後我一世英明就到頭了!”


    丫頭趴在屋頂揭開一片瓦,跟婆婆辯解沒想燒房子。


    “婆婆你家灶跟我家的不一樣……”


    “是不一樣,你們家就沒個好東西!”


    “嗯,我們家除了幾間草房就沒東西了,我連國都沒有。”


    “噗!沒有國好呀,不用替誰操心,也不用替誰賣命!”


    “有國就要給人賣命嗎?”


    “這有國啊,你種的糧食得給國家交租稅,你生的兒子要為國家打仗!”


    “我不種糧食,我也不……不會生兒子……生兒子?”


    “你得來了月事才能生兒子。”


    “什麽叫月事?”


    寂靜,突如其來。


    清河探頭去看柴煙裏的婆婆,隻見她忽然怒火衝天,操起掏火棍殺奔前堂。


    “老狗還我逢兒命來!”


    爺爺嚇得一躲二逃三竄梁,蓋聶趕緊求饒:打我打我,打他幹什麽?


    驢叫狗跳,雞飛蛋打。


    荊軻曆盡辛苦問路到此,看到的就是兩個絕世高人被一個老太婆追著打,旁邊還有一姑娘哇哇咋呼:“婆婆,為什麽要打爺爺?爺爺小心!啊!蓋聶爺爺小心!”


    崽兒跑過來又跑過去,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頂了一頭雞毛抱了雞和鴨,衝著荊軻笑成破了瓤的瓜:“呀!大哥哥,你來啦!”


    房上兩個老人對望一眼,眼神複雜:兩張老臉,沒了!


    蓋聶飄下來奪了棍子,跟婆婆商量:“歇會兒再打行嗎?有外客來了。”


    夫人抽噎一聲甩袖去了:“你迎客去吧,不許打架!”


    “哎!”


    蓋聶恭送夫人背影走遠消失,才換了俠者氣度與荊軻見禮。


    客人既來問劍,自然在劍室迎客。


    蓋聶於此隱居,所謂劍室也不過是一棵鬆,一方石。


    自蓋聶二十五歲至今,四十餘年,劍下敗將五百,此人為五百零一。


    三十年前,趙國人稱“將中廉頗,劍中蓋聶”;二十年前,人言“將中李牧,劍中蓋聶”;十年前,蓋聶歸隱,人說“將中李牧,劍中無名。”


    十年之間,無名仍舊是無名,不知今日,那無名能否有名。


    劍客問道,以劍說話,長劍出鞘,雪刃寒光。


    “請先生出劍。”


    此話不知天高地厚,蓋聶退隱一半因為妻子,一半因為寂寞,無敵的寂寞。


    眼前這個人不一定夠他拔劍,甚至魯仲連這把老骨頭都沒資格跟他切磋。


    “山人發下誓詞,再不問劍。”


    “心中無劍,何懼手中有劍?”


    “山人的劍已經葬在了劍塚。”


    荊軻挑眉,那要怎麽玩,不能動手難道要靠嘴皮子打一架?


    魯仲連的劍也葬了,所以腹語成真,蓋聶平生最後一戰用的是舌劍。


    蓋聶動口,清河動手,魯仲連找了塊石頭吹風散酒氣一晃三搖頭。


    力氣技巧兵刃她哪樣都不占好,十幾個回合摔了十幾個不重樣。


    每次摔完,蓋聶就總結一下荊軻的破綻以及化解之法。


    下一次對劍,姑娘解舊招,荊軻再出新招讓她繼續摔。


    如此循環,姑娘摔得渾身青紫荊軻汗都還沒出。


    魯仲連醉醺醺地教孫女摔得漂亮點,摔疼了不打緊,打緊的是別摔臉。


    “兩位前輩,在下覺得這樣很過分!”


    清河一抹嘴站起來:“大哥哥沒事,我很禁摔的。”


    “他是你親爺爺嗎?”


    “是啊!”


    “有這麽當爺爺的嗎?”


    “爺爺說我現在多摔幾回,長大才能不被摔!”


    荊軻忍下在燕國酒肆學來的一百八十種罵人髒話繼續出劍。


    他千裏迢迢周遊列國,受盡千辛萬苦錘煉技藝不是來教訓小姑娘的!


    這些年拜會天下豪傑,把最重要的一個留到現在不是為了來看小女孩跳梁的!


    也不能怪兩個老王八蛋,一則他們確實老了,二則今天都喝了很多酒。


    魯仲連醉得儀容全無,貓腰縮腳從蠱婆婆屋裏偷了一把小女孩用的噙霜劍,神秘兮兮教孫女一個祖傳的打架絕招。


    絕招隻有六個字:可以輸,不能慫。


    蓋聶躲得過酒卻躲不過妻子藥裏的毒,那毒啊專治他心裏的癢。


    長劍入塚又何妨?草木皆可為劍。


    可惜此時他動不了腳也動不了手隻能動一雙眼和一張口。


    明月出山間,長風自天來,千頃風入劍,萬壑浮雲開。


    但見白露浮蟬影,又聞孤鶴掠飛霜,三分明月二分劍氣一片鬆竹海。


    半夜空穀聞素琴,弦上聲伴著劍上鳴,琴曲劍歌直至天微明。


    清河敗下三十六回,荊軻亦敗了三十六回。


    唯一不敗的,是端坐鬆下雙目如電的蓋聶。


    “還有最後一招,不知先生是否也能解?”


    “請。”


    劍化為風掌化雲,風雲忽來又忽散。


    噙霜擦著荊軻脖頸過去,劍未回還,清河就覺心口被剖開了一朵花。


    魯仲連在石頭上一夜半夢半醒,被這一劍驚得差點蹦飛。


    清河捂著心口爬起來,她一敗塗地,可是蓋聶爺爺還沒輸。


    蓋聶沉默,荊軻也沉默,連爺爺都沉默。


    風停了,雲歇了,晨霞落到這裏帶來第一絲朝陽的溫熱。


    天亮了,日出了,墜落的晨露跌碎一穀秋色,山與樹,花與鳥,一起沉默。


    “誰贏了?”


    無人回應,偌大的山穀安靜得隻有荊軻與蓋聶眼裏的火光在劈裏啪啦。


    蓋聶爺爺眼中怒氣愈來愈盛,空穀驟起狂風,一時鬆海翻起連天巨浪。


    荊軻在風裏打了一個冷顫,收劍告辭:“多謝前輩賜教。”


    布衣飄然而去,在蒼鬆古柏間忽隱忽現,最後消失在霧靄流嵐裏。


    “爺爺,究竟怎麽回事?蓋聶爺爺解了招嗎?難道是那位大哥哥贏了?”


    “爺爺也沒看明白,你去問你蓋聶爺爺。”


    蓋聶爺爺依舊沉默,沉默地帶了清河去找婆婆,沉默地聽著妻子毫不口軟的獅子吼。


    “知不知道她是姑娘啊!姑娘有這麽養的嗎?!你們當她是虎崽啊?!好好的美人胚子早晚給養糟蹋了!”


    兩個老頭子沒有任何可以反駁的話,隻能一起沉默著貓在牆角被訓得昏天黑地。


    被婆婆裹成粽子的姑娘聽說蓋聶爺爺被下藥的事,趕緊撒丫跑去找大哥哥回來。


    娘哎娘哎娘哎,他們兩個打一場肯定特別特別特別好看!


    姑娘的願望落空,村裏唯一的客店店主說荊軻駕車走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就這麽一眼就瞪走了?


    “為什麽你想知道,我就要告訴你?”


    “我……因為蓋聶爺爺是爺爺的好朋友。”


    “你爺爺是你爺爺,但你是你呀。”


    啊?呃……


    為撬開蓋聶爺爺的尊口,清河就成了勤快的農家娃。


    農人的日子就是麵朝黃土背朝天。


    屯秋糧,播冬麥,釀了新酒滿院香,采了草藥碾成霜。


    秋陽曬黑了臉蛋,秋風吹裂了臉頰,黃土地把一雙小手也磨得起繭。


    冬來,初雪落下,蓋聶爺爺終於肯跟姑娘說句話。


    “他問的不是劍道,而是殺人之道。”


    荊軻最後一局的求勝之法是直撞對手劍鋒,清河手太短力不夠所以沒有傷著荊軻,反被他震中心口。若是力氣相當的人,這場結局是,同歸於盡,更可能的是荊軻先死,對手再亡。


    “不要別人活,也不給自己留退路?兩敗俱傷,也要分誰傷得更慘嗎?”


    “亡命之人,本就無道,所以他不該到我這裏問道。”


    “那最後一招,能解嗎?”


    蓋聶爺爺一時沒有回答,抬頭盯著天上的雲兒看。


    黑雲灑下雪花,兩個白發老翁圍著爐火哼起古老的歌。


    鼓鍾將將,淮水湯湯,憂心且傷。淑人君子,懷允不忘


    劍道之本,不在劍,而在道。


    劍者,凶器,本為殺人而生。道者,不以殺人為旨,隻在一技之長。


    他心不靜,意不專,求的是曠世之名,而非仗劍之道。


    “我是劍客又不是屠夫。若劍道是殺人之道,我何苦要學劍術,還不如跟你蠱婆婆養毒。她隨便拎一種毒都比我的劍術厲害千百倍。”


    養毒?蠱婆婆在養毒嗎?


    “瞎說!我在養兒子呢!”


    兒……兒子?!是兒子,成百上千的兒子。


    草廬前後,山坡上下,每株花草都是蠱婆婆的兒子、孫子或者重孫子。


    有的會抓蟲子,有的會吞雲吐霧,含羞草一碰就合上葉子,鬼蘭長得好像幽靈……


    “什麽什麽?跟含羞草呆久了會掉眉毛?”


    “啊?!夜來香也能熏死人?!”


    “等等!婆婆你是說飛燕草也能殺人?!”


    “紫藤有毒?!爺爺種了一山坡,我還吃過好多紫藤花呢!”


    “龍葵也有毒?!商陸能打胎?!”


    ……


    “婆婆,你這裏簡直就是毒草園啊!”


    “瞎說!我這裏不止有草,還有樹呢!”


    花田靠近山隘,巨石砌成天屋,屋內有爐火清泉,溫熱暖濕。


    石屋裏一顆樹,一尺粗,三丈高,灰皮綠葉。匕首割過樹身,潔白的汁液流進石甕。


    “毒木之王,見血封喉?!”


    “有點見識!”


    “這藤蔓是……形如泣珠,色若赤血,相思子?!”


    “喲,小東西知道得還挺多!”


    “爺爺說,嶺南有紅豆,狀若血淚,別名相思子。”


    “呸!老不死現在還沒把紅豆和相思子都分清楚呢!”


    “咦,紅豆和相思子不一樣嗎?”


    “紅豆樹上結紅豆,相思藤纏相思子。一枚紅豆理氣活血,一顆相思子就能要一個人的命。你說一樣嗎?”


    “原來一個是救人的,一個是殺人的!”


    “救人和殺人,有區別嗎?為了救人,就得殺人,有區別嗎?”


    清河摸著腦袋想不明白,大約婆婆又開始說瘋話了。


    從她住進這裏開始,婆婆每天都活得不一樣。


    有時候是十六歲,牽著蓋聶爺爺的衣角喊聶哥哥;


    有時候是二十五歲,拿劍架著蓋聶脖子,還不娶我我就砍死你算了;


    有時候又是孩子的娘,到處去找她的蠱逢兒;


    難得正常就去桂樹下挖洞,說是等老得走不動了,老兩口就手拉手爬進去躺著……


    清河在婆婆眼裏,時而是二弟子商陸,時而是三弟子素女,或者是大弟子夏無且他心上人,難得正常一回認出魯仲連的小孫女,總少不了棍子鞭子唾沫星子伺候。


    一顆相思子遞到清河唇邊:“來,嚐嚐什麽味?”


    清河趕緊縫了嘴,從指縫裏擠出聲來:“不想知道它什麽味!”


    “猜!”


    “良藥苦口,毒與藥是反的,那我猜它是甜的!”


    “瞎說!毒與藥哪裏反了?毒藥毒藥,是毒也是藥。是藥三分毒,是毒三分藥。”


    “苦的呀?!”


    “對了!世間百苦,相思最苦。神農氏嚐百草,就把這最苦的毒叫做相思子。”


    “相思最苦?比生離死別還苦?”


    “生離死別之所以苦,就是因為有相思呀。若無牽掛,生死就是眼睛一睜一閉。”


    清河有限的生命裏還沒有慘痛的別離,父親母親沒見過,養父養母記不得,盡管爺爺覺得她父母雙亡好可憐,她自己卻沒心沒肺優哉遊哉。


    跟兩位哥哥?剛分開的時候很難受,現在每天都有好玩的也不心疼。


    “相思是什麽?”


    女孩問了一個很簡單卻又很不簡單的問題。


    醫家門中有言:世間百苦,相思最苦;人間千毒,****最毒。


    人皆畏苦懼毒,卻情願飲盡相思,遍嚐風月,明知萬劫不複仍要趨之若鶩。


    縱然那眼淚落盡心血熬幹也要換一刻耳畔溫存懷中情真。


    “相思啊,就是你遇著一個人。他呀,住進你心裏,你啊,也在他心裏。可就是隻能在心裏,不能在眼裏。日日夜夜想他千遍萬遍,他就是……夢裏好相見,眼前再難尋啊!”


    清河捂著心口:“嗯,我心裏,住著爺爺。可爺爺,他也在我眼裏。”


    嗨!老混賬不會養孩子,天文地理書劍文章教一大堆,就是沒教姑娘認清自己個兒。


    婆婆帶著姑娘轉進醫廬,拿了一男一女兩個赤身裸體的小人偶擺上。


    “來,丫頭。今天開始呀,婆婆得給你啟個蒙。”


    “啟……蒙?”


    鴻蒙初開,陰陽二分,天為乾,地為坤。


    畜有雌雄,人有男女,男子為陽,女子為陰,陰陽合化,萬物之始。


    ……


    爺爺沒有教清河做女兒家,因為他自己也不懂女兒家。


    所以他才會來這裏,讓她在合適的年紀懂得該懂的事。


    這一晚雪月霜天,雲稀星寒,素女琴撥得夢偏暖。


    夢中不知何年月,亦不知何人迎風憑欄。


    寂寞人,縹緲影,千萬裏入夢來一聲長歎——


    邯鄲啊,邯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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