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上將王翦有個兒子,叫王賁。


    王賁一直想上前線,他爹怕絕後,不幹。


    於是兒子迅速給爹生了個孫子,爹才放手讓兒子拚命。


    原本是爹帶兒子見世麵,事實是兒子讓爹開了眼。


    王賁率先突破北邊防線,把李牧原有的宿將精銳打得七零八落。


    一入戰陣猛虎出林,老爹跟在後麵的作用是收拾殘兵和清理戰場。


    趙嘉率宗族逃出邯鄲城不過數日,王賁就殺到王城之下。


    這一次,蟄伏城中的影將軍跟馳騁疆場的少將軍來了一場無懈可擊的裏應外合。


    趙嘉跑了,趙遷從廢墟裏站了起來。


    郭開問他降不降?


    他說:不降。


    郭開問他如何守?


    他說:用命。


    郭開問是否值得?


    他說:秦人進城,也會沒命!


    他對著殘垣斷壁的城池和貧餓交加的趙人聲嘶力竭地呼喊——


    他們會殺光我們的男人!**我們的女人!奴役我們的孩子!


    要麽生,要麽死,沒有降!


    不管那一刻的話有多振奮人心,也不管趙國的男人們有多想流盡最後一滴血,兩個初出茅廬的秦國小將很快把這一腔熱血化成一灘泡影。


    王賁先派使臣勸降,傳達了秦軍意思——


    你降,是為天下大局蒼生大義;你不降,是鼠目寸光咎由自取。


    趙遷回了七個字:放你娘的狗屁!


    影將軍順勢在全城散播和談失敗的消息,重點是秦軍的承諾和趙遷的固執。


    秦軍承諾有三:一,大軍不入城;二,調撥糧食賑災;三,絕不**擄掠。


    這三點承諾隻有一個要求:趙遷交出王璽,換個地方住。


    談崩的消息放出之後,城裏的小說家們開始陸續講韓都的情景。


    不過兩日,半數城民都知道秦人沒屠新鄭,韓國人也過得蠻好。


    最後,民意歸結為:趙遷為了自己的王位,騙全城人賣命呢!


    “他要是為了趙國,為什麽要殺李牧?他就是怕死了沒墊背的才拉我們陪葬呢!”


    輿論鋪墊好,就開始策反。


    他嘴笨,腦子不笨,給郭開寫了七個字。


    “降則榮,不降則死。”


    迎風傲立的牆頭老草,義正辭嚴地罵了秦國小半個時辰,哭倒在地。


    “先王啊,我是趙國的罪人!可是滿城百姓啊!郭開不能為一己忠名害了幾萬人命啊!”


    為什麽老狐狸不直接投秦,反倒先到趙遷那裏盡忠呢?


    貪心唄,貪財又貪名,當然得又忠於故國又心懷二主囉!


    抓趙遷,郭開不幹,正好影將軍在趙國還沒有一件值得稱道的功勞,成交!


    兵臨城下第三日夜,大雪。


    王賁親筆下戰書,書曰:“趙王好生吃喝,明日我來攻城。”


    接到戰書後,趙遷很平靜,反正都要死,早一點晚一點無所謂,隻是……


    他望向狐奴,小姑娘跪在他身邊,好奇地探頭看那書上的字。


    她不識多少書,眨著眼睛問:“這個是‘生’字嗎?秦國人要給生路?”


    趙遷苦笑,撫著狐奴的小腹,那裏他的孩子不知是否已經成形。


    “你回家去吧。”


    “我沒有家了。”


    “回青雲閣去。”


    “為什麽要回去?”


    “回頭才有生路。”


    “那陛下也回頭。”


    “我回不去。”


    “那我也不回去。”


    趙遷怔住,他想起韓倉,若沒有遇見過韓卿,或許該給狐奴一個王後的名分。


    “來人,逐出宮。”


    衛士進來拖狐奴走,趙遷別過頭又忍不住追上去。


    “好好活著,保得住孩子最好,保不住就保你自己。”


    狐奴哭了,死命撲了回來。


    趙遷為什麽不適合當個王,該多情的時候無情,該絕情的時候濫情。


    他跟狐奴推推拽拽的時間裏,近身宿衛換了血。


    狐奴最後一次被推出,跌在一個陌生人懷裏。


    陌生人一掌拍暈女孩,再一劍封掉女孩身旁衛士的喉。


    他半麵傷殘,不喜歡自報家門,更討厭多說廢話。


    數月前短暫的王城衛士生涯讓他對這裏輕車熟路,兩個手勢對身後另三位陌生的“帶劍衛士”發下命令。


    一人製住趙遷,堵住還沒來得及出口的“你們是什麽人?你們要幹什麽……”


    另一個人轉入書房隔間去尋符璽,還有一個守在門口。


    秦國影將軍登上趙國王座,拿起趙王的筆寫投降的詔書。


    他文采跟表哥不相上下,一般爛,所以趙國的降書可簡單。


    “不勝,請降。”


    四字寫完,右副已經把符璽令押到。


    那人也是有骨氣,寧死不交玉璽,所以他就死了。


    右副從死人手裏奪了玉璽,往那墨跡未幹的投降書上一蓋。


    左副扒了近衛的腰牌,揣了那請降書大搖大擺地出去了。


    他當日奉秦王令組建暗軍的時候,選人都是萬裏挑一。


    選人標準也隨他自己定,精通多國語言文字,是必備條件之一。


    那左副一路暢通無阻過了宮防,到達城門。


    恰好相邦郭開犒軍巡營,那投降詔書一宣示,郭開就哭了。


    相邦帶頭一哭,誰還會懷疑詔書有問題?於是守將守軍們都開始哭。


    夜半,雪正濃,千門萬戶睡夢中。


    城門大開,三軍悲慟。


    王賁帶兵入城,王宮守衛瘋了:沒見打仗的動靜,這是……見鬼了?


    “你們趙王,降了,不知道啊?”


    “我王誓不言降,休得胡言!我等寧站著死也不跪著生——”


    忌兒在王座上剝栗子,等王賁的時間有點長,總得找點事打發時間。


    栗子殼小山一樣堆了起來,他都快吃飽了,最外層的宮防終於有動靜了。


    他打了一個飽嗝,拽著趙遷往出走,站到殿外高台一聲大吼——


    “趙王已束手就擒,爾等還不繳械?!”


    好麽,王都給捉了,還打個什麽勁兒啊?!


    有人悲憤地嚎啕大哭,有人失望地丟盔棄甲,也有人倉皇保命,還有人自刎殉國。


    最後一場王城保衛戰,原應轟轟烈烈,可惜沒開始就結束了。


    第二日光明再臨,邯鄲人開門就看見滿大街的秦軍。


    城裏人戰戰兢兢過了幾天,傳聞中的屠城並沒有發生。


    生活還是原樣,打鐵磨麵找食,隻是哄娃多了個理由:再鬧扔出去喂秦狗!


    幸存的邯鄲人大部分活了下去,要是全部死絕了,秦王哪還能找著二十幾年前的仇人?


    平民的幸運就在於沒了國不等於沒了家,趙遷就不一樣。


    被俘以後,他就絕食。


    那份假降書不作數,王賁想要他親自寫一份,也就是當麵降一個。


    他不,沉默地維持最後一絲尊嚴。


    狐奴依然在身側,亭亭玉立,薔薇花一般。


    那一君一妾恰如靜觀山崩的兩葉微草,甚無力卻又甚無畏。


    此情此景王賁至死難忘,主要原因可能是那女孩長得太過好看。


    他覺得在漂亮姑娘麵前不能太粗魯,於是一揮手將趙國舊臣全都請到殿前。


    軍中大嗓門再念了一遍陳詞濫調的勸降書。


    趙遷依然沉默,慷慨赴死難,搖尾乞憐更折磨。


    王賁謹記爹的教誨,好脾氣跟趙遷熬,沒熬贏。


    他大踏步走過去,鎧甲鏗鏘作響,佩劍鞘中嘶鳴。


    郭開噗通一跪:“無傷我王!”


    猶如滴水開閘,殿中人都有了見風使舵的體麵理由:無傷我王!


    趙遷,亡國之君,成為舊臣向新主乞憐的墊腳石。


    貪生的陸續屈膝,寧死的自行了斷,或死或跪,隻剩趙遷巋然如山。


    王賁耐心耗盡,麵子給足還不識抬舉,一腳踢下去算了。


    將軍移步,侍女動裾,狐奴拔出頭釵擋住王賁的路。


    清清瘦瘦的姑娘,穿著雪裘衣,像一隻沒換奶毛的小白狐狸。


    王賁一把就卸了那銀釵,狐奴愣了,愣完又捏了一雙拳。


    還釵,卸釵,再還,再卸……


    可憐的小姑娘被耍得團團轉,著急得眼睛裏下了好大一場雨。


    趙遷一把將狐奴護到身後:“我還沒死呢!”


    嗯,還有點男人味,不算埋汰姑娘。


    王賁踮起腳偷看一眼,狐奴緊貼著趙遷後背縮了縮脖子。


    他想讓小妹妹見識一下真男人,那爪子還沒落上趙遷肩膀,他深謀遠慮的老爹就上殿了。


    鹹陽宮裏,王賁見過影將軍一腳把韓國公主踢下去,那姿勢真是好看又瀟灑。


    老爹的到來,預想中一飛腿踢跪趙遷的畫麵就永遠沒了實現的機會。


    王翦恭恭敬敬地給趙遷行了臣禮,鄭重囑咐兒子和諸將以禮相待。


    至於狐奴,念她重情重義,王翦允她留在趙遷身邊。


    王賁非常不開心:“他還沒降呢?就這麽算了啊?!”


    王翦白了兒子一眼:“該受降的是秦王,又不是你。”


    這句話對王賁的效用不到三個時辰,夜裏特別難熬。


    趙遷被關在宮裏,可是那富麗堂皇的囚舍裏也有姑娘陪。


    王賁破天荒起床巡夜,看見小狐奴的身影在燈花裏搖。


    秦王說要趙遷,又沒說要她……


    這麽想著他就把小姑娘巡上了肩,扛著就跑沒人敢攔。


    爹敢。


    兒子傻眼:“爹你看,你新兒媳婦好不好看?!”


    爹的臉色很不好看:“信不信老子把你騸了!”


    “不信,我可是你兒子!”


    “我有孫子了!”


    ……


    王賁在錯誤的時候幹了錯誤的事,倒黴的是,幹了第二遍。


    進駐邯鄲,他夜夜失眠,隻好拉了少時的小夥伴一起看天。


    天上沒什麽好看,月亮還沒有圓。


    王賁問:“想你女人不?”


    忌紅臉,怎麽可能不想?


    有事幹不在意,閑下來想得要命,尤其是現在大事完畢全身放空,一閉眼就是棠棣嬌滴滴的小****和白花花的大胸脯。


    忌的毛病是想什麽都不會說出來,所以王賁半夜都在自言自語。


    “我爹要抱孫子,我就找了個女人。原本覺著女人就那回事,現在覺著不是那麽回事。”


    後來王賁覺得喋喋不休地說女人很沒出息,就開始考驗兄弟的本事。


    “繞過千人防衛算什麽?我們還萬人陣中取上將首級呢!你要是能悄無聲音弄個人出來,我才服氣!”


    忌望向關押趙遷的地方,王翦為防兒子,調動軍中精銳裏三層外三層裹得密不透風。


    他不想媳婦了,開始琢磨怎麽把趙遷的小媳婦偷出來。


    掃視一圈找到死角,寢宮旁邊有棵大鬆樹,樹上能藏人,樹下好遁形。


    他順著樹枝竄上屋頂,撬窗溜進去,躲上房梁。


    兩個人熟睡,趙遷抱了狐奴在懷裏,很難分開。


    他等了很久不見動靜,就跳下來開了窗,而後躲到窗後陰影裏。


    冷風入戶,狐奴醒了,悄悄起身去關窗,窗一關上就遭了殃。


    這是忌第二回偷姑娘,狐奴比冰蠶輕得多,踩樹枝踏房簷不費半點力氣。


    王賁笑得眼睛都沒了:“哎呀呀,兄弟好本事!服了服了!”


    他把小狐奴接在懷裏,輕輕地柔柔地,好怕自己把她碰碎了。


    “真好看,她怎麽這麽好看?”


    忌覺得王賁眼瞎:哪裏好看?沒我媳婦一半好看!


    好不好看他都不好多看,隻能往遠看,不巧,遠處是王翦。


    王翦火冒三丈七竅生煙:倆兔崽子!


    最後,王翦饒了人家的崽兒,拿自家崽兒立了個軍威。


    忌兒是從犯,人畜不驚地把姑娘送回去,罰點錢就不過多追究。


    主犯王賁就沒這麽好運,當眾挨了幾十鞭子,還被關了禁閉。


    王翦也有苦衷,成千上萬血氣方剛的男子漢,女孩子們難免出事。


    淫辱乃至奸殺每日都有上報,青雲閣更是被高爵的將軍們逛了個遍。


    不見血難以壓邪氣,打了自己兒子,才好向下屬開刀,比如羌瘣。


    羌瘣一直對姑娘們不太尊重,最後邯鄲一戰沒打成也是火大。


    他本來跟王賁約好攻城時間,一個從北門,一個從南門。


    結果王賁跟熊忌一唱一和,提前在夜裏入了城,可憐他蓄勢待發準備攻城,轉眼被告知城裏已經全是自己人。


    他憋得發慌就找女人散火,不小心弄死了青雲閣一個吹笛子的小姑娘。


    這不,青雲閣主帶著屍體在王翦帥帳前哭,全城女人都在披麻戴孝。


    這事棘手,羌瘣的軍銜和爵位都太高,在楊端和死後,便僅次於王翦。


    王翦想著先押了請示秦王如何處置,一則平眾怒,二則肅軍紀。


    可是羌瘣手下的人不好辦,平了眾怒,起了怨火,得不償失。


    正好先打了自己兒子再押禁羌瘣,順理成章,幾方都不得罪。


    殺雞儆猴服了眾卻沒有服兒子。


    “我他媽什麽都沒幹?!”


    “你幹了還得了?!再有下次,你這軍功,我就不給你報了!”


    軍功比姑娘重要得多,王賁終於消停,生怕老爹瞞報他的戰績。


    舉賢不避親,王翦沒有虧待兒子,也沒有漏掉任何一個後起之秀。


    他上下打量右丞相的長子,深深懷疑這個孩子是不是昌平君親生。


    那樣一個文質彬彬的謙謙君子,怎生出這麽個天狼崽兒?


    “聽說,你擒過韓王?”


    “嗯。”


    “這次,又擒了趙王?”


    “嗯。”


    “師從何處?”


    “鬼穀。”


    王翦再次深深皺眉:鬼穀以鬥嘴聞名,怎會教出個鬥毆的絕頂高手?


    “哦……有文有武,有勇有謀……你師父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呸,魯仲連並不是個好師父,因為他的徒兒沒一個正常人。


    三弟子情竇不點自開投懷送抱的姑娘多如東海,但是娶妻好貴不如省錢斂財。


    二弟子成婚最早,但都承蒙秦王指婚爹說娘教,最後全靠媳婦輕攏慢撚抹複挑。


    大弟子官居秦國國尉,無妻無妾無媵侍,半個暖床的活物都沒找到。


    入夜燕居,後庭漆黑一片。


    房門被一腳踹開,不速客袍袖生風往床邊躥,得像隻叼了食的山鷹。


    砰砰砰——


    蒙毅提著燈火追進來,隻見滿地散亂的書簡,埋了兩個披頭散發鼻青臉腫的人。


    “國尉好本事,文武雙全。”


    “誤會……陛下恕罪……”


    “不知者不怪罪。”


    “陛下胸襟似海。”


    “寡人豈止胸襟似海,全身上下都是海呢。”


    國尉府後庭有一清池,春水夏荷秋萍冬雪,四季皆美。


    秦王今夜心中甚美,美得忘情,美到失足,半個身子落進水裏。


    秋水沒有消磨他的好心情,直到被尉繚摸黑摔了個狗啃泥。


    “敲門都聽不見!聾啊!”


    “泡水都看不見!瞎啊!”


    ……


    震天獅吼裏,尉繚翻箱倒櫃找衣裳。


    秦王身形魁美,繚略顯秀頎,秦王脫完他才勉強找了一身。


    趁著秦王在簾內換衣,繚趕緊穿好外袍,埋怨蒙毅:“何不事先知會?讓我這般難堪?”


    “陛下看你,****何事?”


    “那陛下是為何事?”


    “你問陛下啊。”


    陛下不悅,所以,不說。


    “你除了會點將還會什麽?!賜你這府邸就是給你個睡覺的地方啊?!這是你家!堂堂國尉,半點待客之道都沒有!”


    “可這半夜來的,多半不是客啊!”


    “不是客是什麽?”


    “我……”


    “寡人是賊?!”


    “誤會!”


    秦王召蒙毅走:“既然人家說咱是賊,賊就得有賊道,還賴在這幹什麽?跑啊!”


    “唉?究竟什麽事?”


    秦王頭都不回,一句醋溜話在冷風裏飄:“來你府裏做賊啊!”


    “糟了!”尉繚回身詢問值夜官員:“是否有軍報送來?”


    “王翦將軍有書,已經呈遞給陛下了。”


    “為何不報與我?”


    “我正要通報,陛下說親自給你送去。”


    “書中何事?”


    “絕密,我等不知。”


    ……


    天亮以前,尉繚都在遊魂,秦王也是。


    上次秦王自作主張逼跑樊於期,事處理完兩人就大吵一架。


    “軍令怎可繞過國尉?!你要當我是擺設那就撤了吧!”


    尉繚不娶就是為了隨時能抽身,一氣之下拎包帶劍又準備要跑。


    秦王恨不能把他腿打折了,養隻狗都比他聽話,好不容易認罪賠禮平了鬧劇,這次就想給他個驚喜,可惜隻有驚沒有喜。


    軍中事沒法跟後宮說,她們大多不感興趣,或者揀幾句歌功頌德的話誇一誇。


    比如鄭姬,溫柔佳人卻不是解語花,對他興奮的事多半不痛不癢微微一笑。


    又比如王後,女中豪傑卻隻喜歡楚國風物,說其他的都心不在焉,更何況還沒回來。


    胡姬,胡舞豔絕卻不大能聽懂人話,唯一能無障礙交流時是在臥榻之上。


    安陵,大齡初婚如狼似虎,去她宮中哪還能說知心話,不被榨成肉幹就算幸運。


    ……


    秦王想了一圈都沒找到一個可心人,煩悶之極便在宮道上閑走。


    或許信步擇路,就能到最想去的地方。


    宮殿廊橋在眼前模糊變幻,停步處白霜蕭瑟冷月寒煙。


    甘泉宮,一處傷心地。


    暗自飲風許久,驀然回首,月下形影相吊,獨上渭水橋頭。


    明月皎皎,渭水湯湯。


    一半江山入雄圖,寂寞憑欄,獨享霜天。


    第二日,鹹陽宮大朝。


    秦王拂袖落座,眾臣禮畢歸位。


    “昨夜有緊急軍情來報,國尉宣示群臣,諸位一起商議。”


    尉繚皺眉,你們昨夜什麽都沒告訴我,我根本就沒看到軍報好嗎?!


    他忐忑不安地起身出列。


    “諸位,王翦將軍由井陘南下,取趙國三十餘城,旬日前與羌瘣將軍合兵。”尉繚把話說得特別慢,停頓特別長,暗中觀察著秦王的表情:“今,邯鄲城破,趙王已降。趙國並入大秦版圖,其遺民土地如何處置,還請諸位諫言獻策。”


    群臣振奮,百官歡呼:“賀喜我王!”


    尉繚不敢笑,待看見蒙毅也在賀喜的時候才敢轉頭直視秦王。


    秦王瞪著他,眼神對峙許久,二人再也繃不住,俱都大笑。


    有了接收韓國的經驗,對趙國的安排也相對輕鬆許多,很快就有決議。


    政務:右丞相昌平君領治粟內史等趕赴邯鄲,清理趙國府庫稅物。


    軍務:羌瘣先論罪削爵,再暗中賞功加銜,調離邯鄲略取東陽;王翦陳兵邯鄲,定土安民。


    趙國宗室麽?趙嘉帶了幾百人走,邯鄲沒剩幾個,先就地羈押吧。


    昌平君到邯鄲,帶了秦王巡遊的消息。


    王翦傻了:“才打下來,還亂著呢!”


    昌平君笑:“那就看將軍和我的本事!”


    昌平君跟趙國相邦郭開對接政務,很快清理出趙國各大糧倉。


    王翦一邊派兵從柏人城運糧,一邊就地沒收官商私藏。


    “這是家中私糧,你們怎可直接搶掠?”


    “王者之兵,秋毫無犯。你們毀我家業奪我粟米,暴秦果真強盜!”


    ……


    窮人被搶了糧會跟人拚命,富人被搶了糧會找人替他們拚命。


    王翦聽了很多惡心話平息了多場混亂之後給秦王列了個單子。


    國都破了家裏還剩這麽多糧食能是什麽好東西?


    這些個富豪大戶都是不忠不義不仁該下油鍋炸個百八十遍的。


    籌了糧,把糧摻了沙石派給女人和孩子,保證最餓的人有東西可以充饑。


    城門一開,大批糧商湧入邯鄲。


    一個很奇怪的循環持續到第二年麥收。


    糧商定的糧價很高,平民買不起,被征了糧食的富豪們紛紛買糧屯糧。


    王翦依舊隻向富商巨賈征糧賑濟平民,糧被征了的富商又不得不買糧。


    世上窮人永遠是大多數,劫富濟貧下手再狠,鼓掌的人也比喝倒彩的多。


    其實秦國是不準商人買賣糧食,那些糧商裏的秦人都是太倉令屬下官商。


    趙國富豪被坑得底朝天,有冤沒處伸,隻能自認倒黴。


    如此,除了權貴偶爾會嚎秦人貪婪之外,平民很快安定,不鬧也不罵了。


    於是,王翦給秦王回書:邯鄲安定,我王可放心來巡。


    秦王大喜,命蒙毅籌備出巡事宜,國尉尉繚將破趙立功者名錄交接與左丞相,或授爵升官、或貶斥奪爵,賞功罰罪的詔書很快就由秦廷下達到縣裏閭間。


    王翦兵出太原,作為太原南大門的榆次,也是攻趙秦軍的兵源地。


    清河就在這裏,她站在帝國孕育前的土地,感知戰爭帶給庶民的衝擊。


    有人立功的,加爵賜錢,縣伍表彰,親朋相賀,就連生離死別的痛都能被喜悅衝淡。


    臨陣脫逃或殺敵不力的,名姓另列一榜,鄰裏唾棄,鄉人嫌惡,永世不得抬頭。


    軍中書信沿著車馬不歇的驛路飛回故鄉,鄉人們都來找見多識廣的蓋聶爺爺念信。


    清河跟忌哥哥學過秦字,又在趙國學過書,自告奮勇幫爺爺分點憂。


    稚嫩的口吻能念出那些平平淡淡的字,還讀不懂自己還未曾體會過的感情。


    “邯鄲米貴布賤,俺脾胃不太好,正好拿米換了幾尺布,你給娃做件衣裳。”


    “我爵位升到簪嫋了,說是能授三頃田和三戶宅呢!發下來沒有啊?!”


    “軍裏邊選人駐守邯鄲,俺犯難,留在邯鄲就不用賣命了,可是不上前線,俺就殺不了敵,殺不了敵就掙不到爵,你說咋辦?”


    ……


    後來混得熟了,姑姑嬸嬸婆婆姐姐們開始放心讓她代筆回書。


    “邯鄲冷不?甚時候能回來?娃斷奶了,會走路了,會說話啦,會喊爹了呢……”


    “不得了!發了發了,縣尉都來了!授了三百畝,都是好地!你說開春種點啥好?對勒!母豬下崽了,一窩二十個,哎喲,可把俺高興壞了!俺們的苦日子啊,到頭啦!”


    “人二狗掙了三百畝地,你呢,就一個公士!還問我要錢?!家裏哪有錢?!想老娘賣了給你籌錢捏,你倒是立個功給老娘長個臉啊!”


    ……


    這些話清河也不知道該怎麽潤色,便一字不落地全寫了下來。


    她們的牽掛思念,從筆尖流淌進一枚枚竹簡,隨著驛車輾轉去到天那一邊。


    這些都是幸運兒,心裏的話還能寄給思念的人。


    雪花飄落,天地縞素,村外黃土新墳,隴上衰草殘燈。


    那一座座墳裏,有全屍,有殘骨,也有的,隻剩一片血衣。


    爵位最高的一位英雄,郡尉親自送來了秦王的撫恤文書。


    “忠勇無雙”的溢美之詞並非秦王親筆,不過是軍中眾多獎勵的榮譽之一。


    英雄遺骨沒有回家,一柄短劍攜魂而歸。


    此刻悲慟而景仰的人不會知道,為國捐軀的英雄去得有多麽委屈。


    他便是那個奉命行刺趙嘉的人,劍鋒指向了敵人卻被同伴刺穿了咽喉。


    影將軍的一枚小小棄子,為了送另外兩顆棋子到趙嘉身邊。


    清河看了空棺下葬,女人的哭聲傳得好遠,墳畔衰黃的草葉都在微顫。


    雪花飛落入領,她打了個寒戰,低頭看見係於腰側的玉烏。


    玉烏晶瑩剔透,欲飛卻不能飛,那位雪夫人飛出重圍了嗎?


    她飛快往家裏跑,像那白茫茫的雪地裏,路過一隻忽閃閃的雀兒。


    茅簷低小,爐火微微,爺爺與蓋聶爺爺咂著老酒說著旁人聽不懂的話。


    “秦以斬首計功,齊也以斬首計功,為何秦愈強而齊愈衰?”


    “齊國按人頭給賞錢,賞的是一個人。秦國太賊,把爵位與土地綁在一起,軍士功過跟家族榮辱拴一起,一個人在陣前打,一堆人在後方推,區別大著呢!”


    “那你還留在賊地?”


    “秦國免老啊,我這把年紀不用繳稅打仗,安安靜靜養老,也挺好!”


    “哎……我什麽時候才能養老啊?!”


    “養老嘛,老了就該養了呀!”


    “我養了老,怎麽養小啊?”


    便是漫天風雪,便是千步之外,爺爺也能聽到清河的腳步聲。


    那麽輕盈,那麽急促,那麽渴望著履行一個未知結局的約定。


    “爺爺!我們去邯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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