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客將陳鬆帶回驛舍。此時天已經蒙蒙亮了,庭院中放著四具屍體,都用白布蒙著。旅客們都已經驚醒了,在一樓的廳堂裏或站或坐。那驛舍的長官正對旅客們講解經過,急得滿臉虛汗,見劍客抱著陳鬆進來,忙叫人給陳鬆熱湯來,又有人給她披上一件外袍。


    陳鬆看見庭外白布下露出一隻胳膊,正是英媽媽的,不由發起怔來,任由別人擺布。昨日遇見的阿布也被家人帶下來,身邊環繞著數名魁梧的披甲武士,坐在兄長身邊,頻頻地望她。


    劍客問道:“舍長,捉到了嗎?”那舍長一臉苦相,說道:“未曾,兩個賊子都有馬。風雪又大,進得林地裏,不出片刻就蹤跡全無了。”


    他見陳鬆一雙眼睛看向他,又歎氣道:“我手下這三五個人,就是流民多了,也隻敢緊閉門戶,怕他們聚眾衝擊。就算是能聚齊這驛舍裏所有的武士,要散出去尋找流寇,又從哪裏尋起!”


    劍客問道:“死者都是何人?”


    舍長說道:“兩位護衛,兩名家仆,都是韓女郎一行中人,還傷了一名雜役。”


    劍客道:“怎麽都是她家中的人?”


    舍長說:“韓女郎兩間屋子裏的行囊,全被一掃而空。恐怕是他們一行人少,途中便被歹人盯上了。”


    說到這裏,又看一眼陳鬆,道:“韓家女郎也沒有尋到。”


    劍客訝然道:“她能到哪裏去?”


    “正是這麽說!”舍長道,“我們追趕賊人時,也沒見他們擄走了人。回來清點人數,才知道她不見了。附近尋了一圈,也沒有找到。但若是逃跑時走失了,也不該這麽遠呀!”


    陳鬆見他們說到三姐,便想把自己知道的線索告知他們,幾次要開口,隻發出沙啞的氣聲,還使得肺腑灼痛不已。劍客與舍長說話,並未察覺,倒是一旁有人提醒道:“這小女兒有話要說。”


    是一位滿麵病容的中年男子,身邊也站著若幹武士。陳鬆看見他身邊坐著一個身量瘦長的男孩,才想起昨日見過。


    那男孩神態頗為拘謹,見陳鬆看他,轉眼看向一邊去了。


    劍客低頭見了,問道:“你能寫字嗎?”


    舍長苦笑道:“這孩子不過六七歲,可識字嗎?”


    劍客臉上有一絲笑意,轉瞬即逝,輕聲道:“韓家的孩子,不論男女,拿得起筆時便開始學書了。”


    他不說時,陳鬆沒想到這點。她看那驛舍的牌匾,與現代文字差異頗大,就算是會寫,也是錯漏百出。但此時情急,也顧不得許多了。她身邊有半盞放涼的溫水,用手指一蘸,在深色木幾上寫道:“賊未來時,姊已不在房中”。


    她寫到這些文字,隱隱覺得有另一種古體寫法浮現,仿佛心中不知,手上卻仍記得。於是跟隨直覺下筆。前幾個字尚且生澀,寫到後半句時,已經頗為流暢。她幾個字寫完,俱是方正的隸字。眾人俯身看過來,也沒有疑惑神色。看來韓家的女兒,的確是小小年紀就會書寫了。


    舍長奇道:“她不在屋中,去了哪裏?”


    陳鬆搖搖頭,又蘸水寫道:“圈中有馬,可有回信”。


    她記得昨夜逃亡時,從二樓掉進了後院,看見馬廄前有若幹馬匹。之前三姐要馬去送信。如果馬已經回來,或許三姐是接到信才離開的。


    她原本想寫廄字,但這個字的寫法居然想不起來,落筆也毫無記憶,寫到一半,隻好換了一個。大約不僅她是半個文盲,原本的韓小妹也不會這個字。


    舍長見了道:“亥時之前便回來了。原本不是急件,是不走夜路的。但因為韓家女郎拜托了,特別吩咐信使回來。”


    於是喚來一個信使,問道:“可把回信給了韓家女郎?”


    那信使麵色疲憊,看上去一宿未眠,說道:“沒有回信,屬下已報與韓女郎知道了。”


    “沒有回信?她可說了什麽?”


    信使道:“不曾,她仿佛在意料之中。”


    劍客問道:“收信的是何人?”


    信使垂首行禮道:“是本郡齊郡丞。屬下交與府衙外,不久便傳話說沒有回信,可以回去複命了。”


    廳中一人道:“是齊東山的子侄嗎?我等前日途徑梁城,聽說東山先生親自守在彤嶺,甚是佩服。”


    舍長歎道:“他老人家若不在,本郡出逃的百姓恐怕還少些。”


    他這話出口,自知失言,登時有些局促,趕忙轉換話題,說道:“若是平常日子,韓女郎走失了,我把事情上報到郡裏,可以令各鄉亭派人尋找,郡縣都留心查看……但是如今這時候,怕是組織不起人手。韓小娘子若有親眷在附近,不如且去投奔。我在此處,平日為你留意。若是你姐姐尋來,便把你的去向告訴於她。”


    他雖然這麽說,陳鬆看他神色,知道他是覺得不但三姐必定不會回來,他自己能否得免也是未知數。她一路聽到這裏,心裏也明白了,此時局勢非常混亂,人人自顧不暇。沒人能耗費精力尋找一個消失的女郎了。


    她想到那路邊的女屍,心裏一陣發冷,想到:不到一日之前,三姐還是座中討論禮儀的人,難道此時,她已經在道旁的雪溝裏了嗎?


    又想到:今日之後,我又落到哪裏去呢?


    阿布忽地說道:“韓妹妹要是無處可去,可以與我們一道走,去我家住一陣。”


    她說完便拉扯兄長衣襟,眼中滿是懇求之意。那兄長臉上有一絲無奈,轉而也對陳鬆正色說道:“阿布雖然不懂事,但是情意都發自真心。小娘子若與我們同去,家中上下一定當你是自家姐妹,盡力照顧。”


    一旁有人輕咳一聲,是先前那位病容男子,說道:“我看這位小娘子身體虛弱,兩位要去漠北,恐怕她受不了一路的嚴寒。”


    他說話時語氣平淡,但機鋒暗藏。阿布兄妹都露出詫異之色。那兄長尚沒有答話,阿布已張口就問道:“你怎知道我們要往哪裏去?”


    那人並不回答。又對陳鬆道:“我姓徐,在湧泉郡的彭將軍帳下做事。彭將軍在鬱州時是你祖父的學生,必然會精心招待你。你不如與我們一同南下,未來打聽到家人的消息,再與他們聯係。”


    兩人看陳鬆年紀小,都講得十分淺顯,卻並不輕慢。陳鬆不料這些旅客不過一麵之緣,卻都願意庇護她,心裏既詫異又感動。可聽這些人說話,似乎都認為三姐已經遇害了。


    她一夜驚魂,已經知道身處亂世,生死隻在轉瞬之間。但要立刻接受三姐已經死了,開始另謀出路,還是頗為艱難。


    何況此事頗有蹊蹺。


    以她的想法,既然三姐的信件是送到梁城。不如去梁城問問。但她也知道,這時候人出行不便,隻是去前方問個訊,來回就是兩天的時間。能帶著她一路離開已經是高風亮節,怎麽可能帶她去找人呢?


    她神思鬱結,坐在原地發呆。眾人見她為難,也不催她。過了片刻,那劍客忽然道:“你若是不願就此南下,我便帶你去梁城。”


    他又道:“韓女郎信中或許有透露去向。我與齊郡丞有舊,到了梁城,便去詢問他是否知道。若是有了線索,也可請他派人幫你尋找。這不過是幾日間的事。待找不到時,我便再帶你聯係別的親眷。”


    他說得很有條理,舍長卻道:“參軍這話說得不明白。”


    他麵色猶豫,片刻才繼續說道:“參軍來我驛舍時,用的是連守義的令牌,說的是向西南,怎麽又去梁城?何況,韓家要找親眷,恐怕不是容易的事,又要如何聯係上?不如讓徐先生帶她南下的好。”


    他說得十分委婉,陳鬆聽了個大概:他覺得劍客所言並不可信,多半是哄孩子的,若不是當麵不好直說,可能還要說他是想拐騙小孩。


    但陳鬆覺得這劍客十分親切,沒有加害她的意思。


    劍客說道:“我是個閑散人,為連將軍搜集南北消息,並無時限。雖說不會照顧孩子,但梁城大半日便到,到時便可請齊家安排人照料,並不為難。”


    他說到此處,看見陳鬆目光灼灼望來,不由一笑。那徐先生見了,知道陳鬆心意,緩緩道:“韓家女兒往何處去,本來該由她自己決斷。但恐怕她年紀幼小,不能分辨好壞,我等既然看見了,不得不替她參詳……古往今來的義士當然有,為不相識的婦孺枉費心力,畢竟不是一般人能辦到的。足下若與韓家有什麽淵源,不妨在此說出,也讓我等放心。”


    劍客歎道:“倒也不是什麽隱秘,隻是說來有些難堪。”


    他伸手從劍穗上解下一件東西,繼續說道:


    “在下少年時十分頑劣,不愛讀書,隻願意舞刀弄劍。偏偏家中規矩嚴厲得很,我與父親日日爭吵,十六歲上便從家中逃走了……”


    他彎下腰,把那東西遞到陳鬆麵前,是一個墨玉墜子,精致非常,閃著流光。陳鬆覺得非常眼熟。她看了一刻,醒悟過來,掏出脖子上三姐給她的掛墜。


    隻見兩個墜子並在一起,明顯是出自同源,都雕著葉子,不過一枚細長,一枚是分叉的羽毛形狀。陳鬆翻過來看,羽狀葉子背麵刻著一個“芷”字。她抬頭看這劍客,才看出他眉目間與三姐確實有幾分相似。


    眾人見了,都十分驚奇。徐先生饒有興趣,問道:“早年聽說鬱州先生有一幼子,生來與神仙有緣,入山學道去了,莫不是足下嗎?”


    劍客苦笑道:“別的不知,若說到不成器的浪蕩子,怕就是本人。”


    他又道:“阿柳是我二兄的長女,昨日裏便看她眼熟。但我一走十餘年,怎麽好自稱長輩,覺得不便相認。原本就想一同北上,暗中照顧。不料出了這樣的事。”


    徐先生點點頭,說道:“既然如此,我一行人一路向南,從蕪縣至靈川。韓參軍若是不嫌棄,從梁城出來,十日之內,還趕得上與我們同路。”


    陳鬆聽了,知道他還是不太放心,所以把路線告訴他們。這樣韓芷如果找不到可以寄托的家庭,還可以趕上江家。


    她心中感激,卻見徐先生又側過臉,對他身邊的男孩說道:“韓家小女兒還沒有劍高,危難中不願拋棄親友。古人說言傳身教,怎麽會是虛言呢?”


    他這話說來,雖然是讚譽,但隱約有歎息之意。言罷振袖起身,對廳中眾人灑然一揖,帶著一行人離開了。


    劍客既然坦白自己是韓家姐妹的長輩,其餘人便不再多問。阿布依依不舍,見陳鬆的行李不見了,均給她兩套暖和的衣物,還一並送了鞋履。兩人作別後。這新鮮出爐的小叔問道:“你還有什麽要帶上的嗎?”


    陳鬆猶豫片刻,指了指樓上。


    韓芷也不多問,帶著陳鬆上樓。地麵還沒有清理,隻見一排小巧的血色足印,一直引向臥房。屋內家具倒伏,血花四濺,觸目驚心。


    陳鬆忍著血腥味,在房間裏看了一圈。她想找三姐留下的被塗掉的字條。不料連那些紙片也沒有了。


    那蒙麵人為什麽連寫過的字條也要拿走?真的是為了劫財嗎?


    她心中困惑更甚,又隱隱生出恐懼。韓芷輕拍她肩,牽著她下樓去了。


    兩人路過庭中,雪片紛飛,看見幾具屍體仍躺在遠處。韓芷說道:“已經委托舍長為他們安葬了。”


    陳鬆點點頭,又回頭去看道旁的溝渠。半日的大雪之後,那些隱約的黑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韓芷看出她的心意,說道:“隻怕葬不盡天下的可憐人。”


    舍長已命人給三姐駕來的車套好了馬,又派一人為他們駕車,到梁城後返回。韓芷謝過了他,把陳鬆領到車前,問道:“你排行第七,家裏如何稱呼?”


    陳鬆還是不知道這韓七娘叫什麽名字,她原本有些擔憂被人發現。但一番生死過後,覺得不過都是小事,於是伸出手來,在積著一層薄雪的車轅上畫了一個“鬆”字。


    韓芷看了道:“我兄弟四人,都以芳草為名,卻沒有一個如父親所願,成為朝廷棟梁之才。孫輩出生時,他便以樹木命名,並說道:大廈將傾,芳草易腐,吾願汝等生為喬木。”


    他說到這裏,仿佛心中悵然,抬頭向庭院中望去。


    這庭中原本種著許多良木,但時至寒冬,四下飛白一片,百木都形態蕭瑟,光光禿禿,並沒有什麽可觀的。


    唯有一株積雪的大樹,枝幹虯結,壓下一支蒼綠,與旁樹疏為不同。


    韓芷注目那枝幹,說道:“可歎這老朽越發癡了,這是多麽重的名字。”


    陳鬆不明所以,仰頭望他。韓芷笑了笑,伸手一捋她的額發,說道:“我還是叫你小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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