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鬆一夜驚魂,在車廂裏不久就睡著了,再醒來時隻覺得十分饑餓。窗外車輪轆轆,是壓在雪地上的聲音。她一時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再看車簾外天光昏暗,仿佛已經是午後了。


    小叔說不會照顧孩子,果然是坦白話。她自己找到舍長送的包裹打開,胡亂吃了一點幹糧。


    她從車廂中探出頭來,空氣冷冽地撲在麵頰上,令人精神一振。飛雪已經停了,白日斜掛在天邊,映著道旁一排排幹枯的樹幹。淺色山巒在田地盡頭層疊地拱起,掩映著一座灰色城池。車夫是個高大的漢子,聽見動靜回頭,見她俯身在車廂外張望,說道:“外邊冷得很,小娘子快進車裏去。”


    韓鬆想回答說不怕,張張嘴,又是啞聲。她擔驚受怕了一晚,又不能說話,心裏煩悶顯露在臉上。韓芷聽見動靜,馭馬過來,說道:“讓她透透氣吧,前方可以看見城郭了。”


    他見韓鬆抓住車廂一邊,想要站起來,並沒有阻止,反倒伸手令她扶穩,說道:“你看過了這群嶺,再過三川,就是家鄉了。”


    他見韓鬆努力眺望,臉上露出一點笑意,又向四麵指點道:“前方有山嶺扼控北方通道,梁城是長懷郡的要隘,便是這個緣故。長懷位置四通八達,向北可拒三都,向西兵臨四塞,東南連通兩江五湖。戰亂時候,其四麵都能防守,四麵也可以出擊,加之有寬城平野可以屯兵,常常成為交爭之地。”


    他為哄孩子,要多說幾句,不料講了一串都是軍事地理。好在韓鬆聽得十分投入。那車夫在一旁駕車,也聽住了,突然歎道:“我等生在此處,隻知道梁城重要,卻不知道原來還有這些道理。若不是聽大人一席話,怕是要做糊塗鬼了。”


    他此言中有不平之意。韓芷有些意外,說道:“我看梁城此役未必會敗。張緘連下十城,也是靠一股銳氣。如今已經入冬了,他勞師遠來,料來一旦久攻不下,就會退去,轉攻別處。”


    車夫說道:“照大人的說法,這張緘打不了多久,為何非要和他打呢?”


    他一語脫口而出,頓時有些忐忑。韓芷並不奇怪,說道:“我聽你們舍長話中也有此意。”


    車夫聽他並沒有嗬斥,膽子便大起來,忙道:“我聽說這張緘喜好吃人心肝,若是攻城遇到抵抗,便要屠光全城。我們太守聽到他要來,自己帶家眷跑了。本來我們想來,既然太守都不要這城池,張緘若是來了,就由他拿去……”


    韓芷道:“不料還有個齊東山?”


    車夫一拍車轅道:“可不是如此!他孫子是本地郡丞,說既然太守不在,就由他來領此地的軍政。這東山先生做過京城的大官,郡中都是他的門生,沒有人敢反駁他的。守城沒有兵馬,他自出家財招募勇士。他一家是忠義勇敢了,但要是被張緘打進來,豈不是連累了一城人的性命嗎?”


    他一口氣說完,韓芷緩緩道:“這話說得有失公正。”


    他似乎不欲多說,但看車夫臉上有不服之意,又解釋道:“在你看來,這一日避過了戰端,就此天下太平。但事情並非到此為止。張緘不過是許謇的前鋒大將。許謇行事跋扈,廢立天子,使得州郡王國紛紛自立。兵戈已起,不會止於此處。長懷人口茂密,冶煉發達,又是四麵交匯之要衝。許謇得此基地,必將據此而下,打通景州六郡,以圖東南。此後長懷四麵是敵,兵卒糧草出自哪裏?死戰必然要殺傷性命,但若是不戰而降,豈不是任其壓榨,將全郡推入烽火之中?”


    他見那車夫不語,又道:“東山先生一文人也,人到古稀之年,散盡家財,親身守在關隘,難道是為圖一點虛名嗎?若非是愛此一方水土,怎麽能做到呢?”


    車夫聽得呆了,半晌,眼中竟落下一滴淚來。他抹一把臉,把頭上鬥笠摘了下來,歎道:“是我鄉下人無知,先生教訓得是。但我長懷人生在此地,難道注定要遭此一劫嗎?”


    這一路說話,不覺間到了城下。梁城依山勢而建,頗為雄偉,城外有一隊手持長戟的兵士駐守,查驗令牌便放他們進去。韓鬆跳下車來,左顧右盼。韓芷把她抱到馬背上側麵坐好,自己牽著韁繩。他待要與車夫告別,卻聽那車夫叫道:“韓先生且住!”把韁繩交給一士卒,說了幾句什麽,隨即大步跟到韓芷馬邊,當頭拜到地上,說道:“請先生帶我同去!”


    韓芷愕然道:“你不回驛舍了嗎?”


    車夫道:“我在那裏又能做什麽,不過混口飯吃!韓先生不嫌我愚笨,肯教我世間的道理。鄒五感激不盡!我架得車,使得刀,馬上拉得動一石的弓!先生一人趕路,有我在身邊,總能派些用處!”


    見韓鬆坐在馬上,趕忙又道:“也能幫先生照顧孩子!”


    韓芷聽得好笑。但他生性豁達,來去自由,也不多勸別人,隻道:“那你跟上吧。想要走時,也可以自去。”


    那鄒五大喜,又拜道:“多謝先生收留!”竄起來便替韓芷接過了馬韁。韓芷隨意問他幾句家境過往,他登時如竹筒倒豆子說個不停。


    韓鬆坐在馬上,頗為新奇,隻顧看城中景色。隻見街道頗為寬闊,兩側房屋也樣式大方,井井有條。但路麵上幾無行人,有則行色匆匆。多的是武士模樣的人,五人一隊從道旁走過。但樣貌形形色色,裝束與守城的士兵也不一致,武器更是五花八門。不但長刀短矛各不相同,甚至還有釘了鐵齒的木棒,看上去簡直是路邊撿來的。


    此時馬蹄的的,有數騎縱馬穿過街道而來,當先一人一副圓臉,身材臃腫,裹在甲胄之中非但不威武,倒顯得憨態可掬,大聲問道:“足下可是小連將軍帳下的韓參軍?”


    韓芷道:“正是在下,不知足下是?”


    那胖騎士喜不自勝,滾鞍下馬,拉著韓芷的手問道:“在下唐望,代理長懷郡郡尉,不知參軍可有連將軍書信,帶了多少人來?”


    韓芷遭此一問,有些茫然,看了韓鬆鄒五一眼,道:“隻我這小侄女與隨從兩人。”


    他答完了,見唐遠亦是一臉茫然。韓芷恍然大悟,苦笑道:“唐尉以為我是帶兵來援的?我此來是有私事,欲見齊郡丞。”


    唐望顯然大失所望,強笑道:“原來如此。”片刻又道:“韓參軍從連將軍處來,可有見到我長懷送去的信使?”


    韓芷道:“我數月前便已出發,若有,恐怕錯過了。”


    他頓一頓,似有不忍,又道:“唐尉若是指望連將軍,恐怕為難。我看連將軍處境尷尬,無意出兵。”


    唐望搖頭道:“自張緘下了嵩縣,兵鋒指向景州,我郡首當其衝,早已發信向四麵求援,如今月餘過去了,誰肯來援我,我難道不知嗎?”


    韓芷聽他語氣,不由奇道:“連將軍竟被說動了?”


    唐望拍手道:“說不動小連,卻說動了大連!東山先生刺血為書,寄與連相。請他以天下為念,出山保此東南門戶。我那日亦在先生書房中,那書中所言一片拳拳愛民之心,感人肺腑,在場人看了,無不落淚不止。”


    韓芷聞言動容,道:“連相答應了?他若能出山整頓局勢,豈不是天下大幸!”


    唐望撫掌道:“正是如此!我亦是如此說!君子一諾重於泰山,料想連將軍有了父命,必定是會來的,隻是怕來得太晚,錯過了戰機!”


    他們兩人一番話裏人物複雜,一會兒小連,一會兒大連,韓鬆沒聽明白,卻見鄒五在一旁,亦露出一臉喜色。料想這位“連相”必定是家喻戶曉的大人物。


    唐望說了這一番話,得到韓芷附和,似乎心下稍定。又說道:“連相回信三日前才到,算算裏程,是不能來得如此快。是昨日恰好也有一位將軍,從南麵帶兵來援,所以我聽說韓參軍帶著連將軍令牌從南來,登時以為是援軍到了。”


    韓芷問道:“不知是哪位英雄,韓某或許有幸認得。”


    唐望便轉頭對麾下一騎士說道:“瞿遠,快去請傅小將軍來一見。”


    這時一人聲音遠遠而來,笑道:“傅易已經到了。”


    隻見一人一身銀色短甲,領數騎縱馬疾馳而來。街道雖然寬敞,擠了數匹軍馬,已經顯得擁擠,道上馬匹見他馳來毫不減速,都噴氣踢踏,有不安之色。那人相距數尺,把韁一拋,徑自跳下馬來,駿馬奔騰而去,驚起一陣嘶鳴,騎士身後兩騎急追去拉住。他自己正落在韓芷麵前,是個俊朗的年輕人,身姿挺拔,神采飛揚,展開雙臂笑道:“子沅哥哥!”


    韓芷亦大喜道:“仲明!”


    兩人同時大笑,在長街中迎麵相擁。傅易笑道:“我聽說有位韓參軍來,便猜是你!今日方知他鄉遇故知之快慰!原來如此!惜乎此時不便飲酒!”


    唐望苦笑道:“等打退張緘,再飲不遲。”又道:“兩位既然認得,不如進府衙稍坐。東山先生昨日便巡視去了,傅小將軍亦沒有見到。我這就派人稟報齊郡丞,待到晚間,可以一起相見。”


    他留人帶二人去城中府衙,自己便又領隊馳遠了,留下二人敘舊。韓芷笑道:“你是有何奇遇,怎麽竟成了將軍?”


    傅易道:“如今就是山賊占了片林子,也要自封一個太尉,一個司馬。他們言語上客氣罷了,嫌我不夠威武,還要加個小字。”


    兩人說起話來十分親熱,韓芷為人和煦,但本有一副疏離的樣子,仿佛對旁人缺乏興趣。此時雖然麵色變化不大,眼中卻滿是笑意,與平時極為不同。韓鬆心中好奇,坐在馬上,盯著傅易直瞧。傅易轉眼見到她,亦十分驚奇,對韓芷道:“你又有何奇遇,怎麽竟成了爹爹?”


    韓芷笑罵道:“胡言亂語!這是我侄女。”


    傅易道:“是子澧先生的小女兒嗎?我在京時曾經聽說,卻沒有見過。”


    韓芷道:“叫我做哥哥,叫我二兄做先生,是哪裏來的道理?”


    傅易揚眉道:“你做不做得先生,你自己竟然不知嗎!”又回頭對韓鬆笑道:“當年我們一眾紈絝從你祖父習字,你父親是監督,若寫得不好要打手心。打得好厲害!我與你小叔見了他,莫不抱頭逃竄。”


    韓芷經他一提,倒想起正事來,說道:“我此來正是為了兄長。”於是把韓柳的事情說了一遍。傅易聽了,蹙眉道:“你若要在辛川附近尋人,我可以撥二十人給你。但是恐怕形勢混亂,並不好找。”


    又問道:“她獨自一人,來長懷做什麽?”


    韓芷歎道:“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說話間到了府衙。有仆役引兩人在空室內坐下。韓芷見旁人退去了,問道:“你看此地備戰情況如何?”


    傅易麵不改色,回道:“不堪一擊。”


    韓芷問道:“為何如此說?我看張緘輕師遠勞,要攻城並不容易。”


    傅易道:“若算天時地利,境況並不算差。但仗還需人來打。本朝廢置郡縣尉有八十年了,全城中沒有知兵的將官,也沒有受過訓的武卒。齊梁是個讀書人,也罷了。這唐郡尉隻怕是管賬的出身,天天隻盼著連信神兵天降,沒有一點主見。齊家散盡家財,招來三千軍馬。但以財帛打動的人,不過是鄉野裏的閑漢,連甲都扛不動。若是放他們在牆頭射箭,還算可用。要有一輪強攻砍上城頭來,恐怕當即就做鳥獸散了。這點材料,如何打得了張緘的百戰之師?”


    韓芷苦笑道:“那你又在此做什麽?”


    傅易亦苦笑道:“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在劉永手下做事。他哪裏是肯出兵援義的人,這一番是我和他大吵一架,自己帶人出來的。諒他和我父有舊,也不敢砍了我。到此一看,景州六郡,隻來了我一個蠢物,嚇得我昨夜一宿沒睡。但既然來了,蒙他們喊我一聲小將軍,怎麽好掉頭就走?”


    韓芷聽了,忍俊不禁,伸手拍著幾案,竟大笑起來。傅易伸手指著他,自己也笑了。兩人大笑半晌。傅易又正色道:“我昨日想來想去,好在還有個齊老先生。要是靠著他的名號壓得住,把這些散兵雜將操練幾日,或許能多頂上幾天,張緘一攻不下,恐怕就走了。”


    韓芷道:“若是他留下來呢?”


    傅易道:“那還能如何,隻能盼那唐望不是發夢,你們小連將軍真的能趕到吧。”


    他說到連將軍,語調略含嘲諷,與其他人並不相同。韓芷聽了出來,他張口欲要說什麽。突然門檻一響,有人進來了。是唐郡尉與一個高瘦年輕人。


    幾人看唐望似乎以此人為首,都知道必定是齊東山之孫齊梁。傅易和韓芷都站了起來,正要行禮,卻見齊梁麵有憂色,環顧眾人,突然跪倒在地,拜道:“如今是生死存亡之時,還請諸位助我全此一城百姓。”


    三人都十分震驚,唐望更是大出意料,一步上前攙助齊梁,說道:“小齊先生哪裏來的話,到底出什麽事了?”


    齊梁跪地不起,慘然道:“先祖父昨夜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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