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性理》,即宋朝儒學家們發展出來的性理之學,它亦道德亦宗教,是將道德與當時人們的宇宙觀(對世界的認知)進行合一的一種學說體係,實為宋朝時文人們內心的一種哲學思想。


    它由“性”和“理”這兩個辯證統一的要素組成。


    其中“性”指的是性質,包括屬於人的“天性”,和世間萬物所表現出來的外在性狀。


    而“理”,則為古人總結出來的宇宙運行的客觀規律。


    所以要想寫好一篇性理文,核心要義則自然離不開對性與理的辨析認知。


    宋人認為,人是特殊的存在,所以人的性質,即人性,乃宇宙之本的“天性”,是天地之性凝聚在人的身上;而理,則為宇宙本體,是天地間客觀存在的一種規則。


    兩者的出發點雖然都是宇宙本體,但對於性和理的關係,不同時期不同學者則有了不一樣的認知。


    以宋代朱熹為首的一派認為,宇宙萬物,一理而已,天得之為天、地得之為地,而凡生於天地之間者,各得之為性。所以,理是人性、物性的共同本質。


    因此,就有了屬於人的“性理”與屬於物的“物理”之分。


    當然在朱熹等人的觀點裏,性理是要高於物理的,甚至物理應歸入到性理當中。


    因為人性作為宇宙之本,要高於其它事物。


    但人性卻也最複雜,想要從人性(性理)的角度尋求天理,則非得拋棄性理中的一些雜質不可。


    這便是“存天理滅人欲”,其過程之困難,遠不及從物理出發來得容易。


    所以實踐環節,朱熹等人的主張是泛觀博覽、格物致知、窮其物理,強調通過學習與實踐,逐步發現宇宙的客觀規律。


    是一種樸素的客觀唯物主義思想。


    而另一派則認為,性即是理,不應將性理與物理對立起來。因為性是內在的,而理是外在的,兩者並無矛盾之處,在窮外在之理的同時,也可修心明心中之知。


    所謂內外兼修、知行合一,才是性與理的最終行為。


    畢竟是人在認知世界,而非世界在認知人,隻有充分認清自己的內在本性,對自己的內在本性進行體認與踐履。


    才能通過實踐,明晰自我,以達“天人合一”境界,屆時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


    這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心性之學(心學)。


    格物致知的同時,已然有點主觀唯心主義以及道家修心、自我升華的意思了。


    ……


    如果說縣試中四書文考得是學生們對古人言行、道德的曆史感悟與總結,寫的是大道理。


    那麽性理文,考得就是學生對宇宙間萬物的認知與哲學層麵的追根溯源,相對於四書五經這種先賢著作,它更加富有學術上的辨析色彩。


    而且性理之學是一直在發展著的,至林迎現下所處的時代背景,正好是其推陳出新、百花綻放的繁榮時期,各種思想流派不斷交匯,兼具了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的哲學觀。


    本次縣試,杜縣令給出的性理文題目為,【天生於動者,地生於靜者也,一動一靜,交而天地之道盡之矣。】


    林迎對著這道題沉思了良久,此題出於宋代邵雍所撰的哲學著作《皇極經世書·觀物內篇》。


    句義為:天是從動中產生的,地是從靜中產生的,一動一靜相交合則天地的規律盡在裏麵了。


    毫無疑問,站在後世的角度,這種解釋是錯誤的。


    但之於古人對自然界的樸素認知,林迎糾結的是該怎樣作答。


    一動一靜相交合則天地的規律盡在裏麵——這句話在哲學思想中是沒錯的,也非常恰當。


    可問題就出在“天是從動中產生的,地是從靜中產生的”這兩句。


    看到星辰在動,所以天在動,地是穩固的,所以地是靜的?


    可天也有漆黑無辰的時候,地也有坍塌地震的時候。


    而且用了“產生”這個詞,容易產生較大的理解偏差。


    直接對考題中所表達的意思予以否定吧,你還想不想通過縣試了?


    但不否定,林迎一時半會兒又苦於不知道該怎樣作答,難道根據腦海中前人總結的性理之論胡謅亂造糊弄過去?


    以錯誤對錯誤,那就真成玄學了。


    這種文過飾非的做法他可是不屑為之的。


    一時間,林迎陷入了思想交戰的處境。


    而就在林迎糾結時,餘光卻瞟到周圍已有考生在那奮筆作答了,這無形中給他帶來了壓力。


    隨著時間延續,林迎仍舊執筆,但紙上卻一個字都沒有寫下。


    反觀其他考生,則越來越多的人已經開始動筆。


    夭壽了!


    林迎暗暗歎息。


    哲學這種東西,一千人有一千人的理解,他這個來自後世的靈魂,因為有了更多條條框框的束縛,反而無法天馬行空的暢想,在這方麵無法跟上古人的思維。


    忽然,林迎的腦海中靈光一閃,想到了邵雍還在他的書中表達過一種觀點,而正是這個觀點,讓遮在林迎心頭上的烏雲頓時煙消雲散。


    恰如雨後初霽,霞光萬丈。


    “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


    此句出自邵雍的《皇極經世書·觀物外篇》,大致可以理解成,用物體去測量物體,則結果很確定,是物體的本性,而如果由我去評估,則會因為自己對此物的感情而對結果產生偏差。


    這是非常恰當的唯物辯證思想啊。


    古人的哲學流派眾多,但以這句話來對考題,正所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再合適不過了。


    ——天地的動與靜,隻因我這個觀測者的內心而發生了偏差。


    所以選用的參考係發生了變化,牛頓見了都要說個服字!


    又好比審視一件藝術品的好壞,我喜歡,則覺得它很好,不喜歡,則覺得它很差,與這件藝術品本身的藝術價值無關。


    而且邵雍還在另一書《伊川擊壤集·自序》中說過:“誠為能以物觀物而兩不相傷者焉,蓋其問情累都忘去爾。”


    可見邵雍推崇的是唯物思想,隻有摒除情感,空明其心,物我兩忘,與物渾然一體,才能達到超於物而不牽於物的審美境界。


    嗯,決定了,就用邵雍的唯物思想來破題!


    林迎心頭一鬆,接著執筆蘸了蘸墨,心頭頓時有了無窮思緒。


    性理一篇,其實不太講究八股文體,大概考官們也知道哲學題難考,所以隻要語義恰當,能夠把性與理說得通透,就算過關。


    這倒是給了考生發揮的空間。


    等林迎將文章寫完並謄抄到試卷上,時間已然到了未時(下午兩點),這時候其實也有不少考生和他一樣結束了作答。


    林迎籲出一口氣,暗暗為自己捏了一把汗,看來自己在性理方麵還是有所欠缺啊,下回得多多研究一下古人的哲學觀了,盡量避免今天的窘境。


    不過好說歹說,這一關算是過了。


    而且對於自己的文章,林迎是非常有信心的。


    不寫則已,一寫那必是上乘文章。


    心中默讀了兩遍,實在挑不出刺來。


    真真是一篇好文章!


    “不好!”


    林迎心中警惕,自己好像有點被馬崇杉那廝傳染,變得自戀了。23sk.


    ……


    一篇四書文、一篇性理論作完,今天的這場覆試基本可以說是結束了。


    隨著雲板響起,小吏們又開始去收卷。


    林迎他們的試卷,也由禮房典吏親自收了上去。


    至於最後還要默寫一遍《禦言聖訓》的環節,則基本隻是走個過場罷了。


    這《禦言聖訓》就跟後世的八榮八恥一樣,乃大周朝的開國皇帝親自編寫的用以“訓諭世人遵紀守法和保持應有德行”的倡議書。


    共十六條,每條七個字,一共也就一百來字而已,是所有參加科舉的學子必須會默寫的。


    難度根本不存在,也是考試中最簡單的一個環節。


    隨著性理文章被收上去,考生們隨即就在答卷上開始了《禦言聖訓》的默寫工作。


    “敦孝弟以重人倫;篤宗族以昭雍睦;和鄉黨以息爭訟;重農桑以足衣食;


    尚節儉以惜財用;隆學校以端士習;黜異端以崇正學;講法律以儆愚頑;


    ……”


    等將《禦言聖訓》寫好上交,今天這場覆試終於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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