霰雲觀與別的道觀不同,它沒有修建在青山秀水間,而是修建在灃州城內。雖坐落於鬧市之中,卻自得一方清淨。


    一扇門,隔著兩個世界,一個入世,一個避世。


    道觀大門前懸掛牌匾上有三個清秀的大字:“霰雲觀”,大門兩邊是偌大的圓柱,上邊各題聯句,右邊是“天地大,問道自有路”,左邊題的是“道法寬,緣善方淨土”。


    白落裳搖著扇子,大搖大擺地進了觀。


    觀內青煙升騰,爐鼎生香。


    園內的林蔭下,有兩三個掃地的小道。正殿裏供奉有各路神仙,殿下有打坐的道士。


    白落裳隻往正殿瞧了兩眼,便由一個道士引著,去了後殿。見到段南山的時候,他正在閉目打坐。


    一身白色的道袍,雖然相貌平平,卻透著一股超脫的氣質,素衣白襪,一塵不染。而他最讓人過目難忘的,是眉間一顆朱砂痣,讓他平凡的麵孔生出一股月白風輕之感。


    段南山有個習慣,就是他在打坐的時候,是完全不會受到外界的打擾,即便是院子著火了,恐怕他都不會睜一下眼睛。


    因此,白落裳從砰的推開門,再到啪的甩上門,段南山連眉都沒抬一下。


    白落裳坐到段南山對麵,搖著扇子,懶洋洋的將半個身子趴在桌上。


    等了好久也不見有反應,他終於有些坐不住了,雖然不是第一次看段南山打坐,但以往段南山都會在他打坐的時候,在桌上放一壇酒供白落裳打發時間。


    段南山年長他幾歲,無論何時也都多為他著想些。可今天卻是奇怪的很,讓白落裳幹巴巴地坐在這裏,不顧也不問,連看都沒看一眼。


    更重要的是,這屋子裏還眼巴巴的蹲著一個小道童,正用一種看一個白癡一樣的眼神望著他,一臉莫名其妙,又好奇新鮮。


    使勁搖了搖扇子,白落裳用力笑了笑:“子雲道長,這天都快黑了,你不會是特地請我過來吃飯的吧。先說好,沒就沒肉我可不吃,當然你也是知道的,我素來是無肉不歡,無酒不快。”


    段南山還是不睜眼,也不說話,半個反應都沒有。


    白落裳繼續搖扇:“我風塵仆仆赴約,你也不遣人為我倒盞茶。我遠來是客,你卻根本沒有待客之意。”


    段南山依然不睜眼,不說話,不理他。


    合上扇子,白落裳沒趣地挑下眉毛,一下一下敲著桌子,無聊得直想打瞌睡。


    落山的太陽斜著照下一縷光,洋洋灑灑的透過窗戶,落在地麵,印出一點淡淡的黃。很快,那一點淡黃的光也漸漸散開,消失,屋子裏眼見就暗了下來。


    已是酉時。


    段南山依舊沒有睜眼的打算,若是換做其他人,一定會懷疑他是不是睡著了。


    白落裳無聊地打了好幾個哈欠,每打一個哈欠,他都會用扇子擋住半張臉,好像生怕被別人看了他不雅的舉動。


    小道童早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來。


    當白落裳打第六個哈欠的時候,終於坐不住地站起身,圍著桌子踱了一圈,停到段南山麵前,彎腰喚了一聲:“道長?”


    段南山還是沒理睬他。


    白落裳唉聲歎氣地說:“天都黑了,你是醒是睡好歹給個話,讓我白白等了這麽久,不給碗飯吃,不給盞茶喝,連一杯酒也不給喝。我說你呀,真是小氣,你是不是故意把好酒藏起來不給我瞧見的?”


    段南山睜開眼,朝他看來,然後什麽也不說,直接又閉上眼。


    “得。”白落裳無趣,“你就當我在對空氣說話吧,反正從小到大我早就習慣了。”


    段南山很不負所望,當真從一開始就半個字不說。


    白落裳覺得無聊至極,他可不是一個習慣安靜的人。一天不說話,都會覺得嘴巴憋得臭的人。才一會兒,他就坐不住了。劈劈啪啪自言自語了一大堆,最後忍不住往段南山肩上一拍,問道:“聽說了嗎?今年中秋涼州唐家堡比武招親的事,你有沒有空?要不要和我一道前去看熱鬧?聽說呀,那唐家小姐可是大大的美人,雖然在武林當中排不進十大美人榜,也比不了‘天下六美’,但絕非是庸俗之姿。還有呀,唐小姐的嫁妝,你知道是什麽嗎?鳳凰血玉,近來在江湖中傳的沸沸揚揚,好多人都往那裏走。”


    段南山終於忍不了地再次睜開眼睛,冷冷的盯著白落裳,說了第一句話,也隻有兩個字:“閉嘴。”


    “別強人所難呀。”白落裳笑嘻嘻地往後退一步,“你讓我這白白坐著,還不準我自己跟自己說話呀?”


    段南山抿著嘴,抿得很緊。


    其實,段南山也並不是嫌白落裳話特多,而是他喝了太多酒,這個時候一張嘴就是滿口酒氣。盡管段南山也是喝酒的人,但也實在是習慣不了這種薰人的酒氣。


    段南山站起身,繞過白落裳去開門。


    白落裳嘩嘩搖扇子,跟在段南山身後,亦步亦趨,身上的酒氣也跟著,從殿內飄到殿門口。


    段南山的身子出奇得高,比白落裳足足高出一顆頭。


    白落裳原本並不矮,身材也是出類拔萃的挺直,可是跟段南山一比,就顯得矮小不少,這也是讓白落裳非常介懷的地方。他不止一次抱怨,為什麽段南山就能長得這麽高。


    “道長,你倒是說說話呀,我一個人說多尷尬呀。”白落裳笑嘻嘻地湊過脖子,緊緊盯著段南山看。


    段南山自然是不會理他的,隻是讓守在屋子裏的小道童將熏爐裏焚燒殆盡的香草換掉。


    白落裳歪著頭,眼巴巴的看著小道童換香草。


    小道童動作麻利的換好香草,然後看了看段南山,又看了看白落裳,突然對白落裳說:“子雲師叔是在問你,傳信讓你二月初六前來,你怎麽足足遲了一個月之多?”


    白落裳被問的一愣,隨即展著扇子笑道:“你家師叔有這樣問嗎?我怎麽沒聽見?”


    當然沒聽見,因為從一開始,段南山隻說過兩個。


    小道童認真的回答:“師叔說了,他不想跟你多費口舌。”


    這句話倒像是真的。


    “……他是這個意思嗎?”白落裳用扇子指了指段南山,道:“你要不要再跟他確認一下?”


    小道童當真再往段南山看過去。


    隻見段南山麵色平平,什麽也不曾說。


    小道童卻好像能聽見段南山的無聲之言,轉頭對白落裳說:“師叔問你,你為什麽現在才來。”


    白落裳一麵驚訝地打量小道童,一麵笑:“那你告訴他,這是意外,因為我在半道有事耽擱了些時間,你告訴他,我是從來不失約與他的,讓他莫要生氣。”


    小道童聽完後,轉頭看段南山。


    段南山自然是半個字不說的,隻見他拉開門,小踱幾步,站到殿外,神清氣閑地站著,像是在賞月,又像是在沉思。


    小道童望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又語氣平平的對白落裳道:“師叔說,有什麽事比命還重要的事?”


    白落裳忍不住睜大眼睛,“你們是靠什麽交流的?”


    小道童眨了眨眼睛,“師叔要說的話,隻要有心,就能聽得懂。”


    “所以說,我就是沒心沒肺咯?”白落裳指著自己的鼻子,“我還一起我已經跟他是心有靈犀了,原來是我自作多情。”


    段南山麵無表情的站著,耳朵好像聽見了兩個人的對話,又好像什麽也沒聽見。


    其實白落裳不說,他也該知道。


    去年冬天,遷竹國發生了一件大事,讓白落裳一時間聲名大噪,六國六城無人不知。若不是當初他去找伏仙山莊秋離鳳幫忙,恐怕到現在都還沒辦法聯係著白落裳。


    尋找白落裳的行蹤浪費了不少時間,這二三月又正是賞春踏青的好時節,一路少不了遊玩一番,自然要費些時日。


    這一路賞花賞水賞美人的趕來赴約,隻遲了一個月也算是比較好的結果,段南山也早料到會如此,隻是沒想到事關生死,白落裳卻還是這般懶懶散散的態度。


    段南山是真的擔心白落裳,白落裳卻沒見半點緊張。


    “那你幫我問他,為什麽他到現在也不肯說一句話。”白落裳指著段南山的鼻子,不滿道。


    小道童一臉嫌棄的說:“師叔說你嘴巴臭。”


    “什麽!”白落裳跳了起來,這話絕對是在對他的侮辱。


    小道童解釋道:“你喝太多酒了。”


    “這還差不多。”白落裳翻了翻眼皮,“你告訴你家師叔,本公子的傷沒有那麽嚴重,有他在,我就死不了。”


    白落裳說話的時候,眼波含笑,折扇在手指間轉來轉去,模樣很是風流俊朗。


    也不知該說他是過分自信,還是過分樂觀。


    段南山依然木著臉。


    小道童在旁邊道:“師叔說,有勞你如此看得起他。”


    白落裳僵著臉,“他應該不會這麽說吧,你肯定是聽錯了。”


    小道童搖搖頭,“我肯定沒聽錯,師叔就是這個意思。”


    “是這個意思,但話絕對不是這麽說的。”白落裳咬扇子,“至少,他肯定是不會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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