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清風高,月華如水,碎花盈地,滿園清奇,十裏香風。


    朦朧的月光中,鬱鬱蔥蔥的林蔭間,一縷飄渺的煙霧轉著圈緩緩飄入空中,形成淡淡墨青色的煙柱。


    墨濉提著小燈籠在院子裏走,個頭小小的,但是步子走得卻非常輕快,幾乎是在跑。


    遠遠的看去,旁人一定會認為這是因為他的活潑好動,但靠近一些就會發現,此時他的臉色幾乎是鐵青的。他在害怕,提著燈籠的雙手都在微微顫。


    正當穿過水池旁的走廊時,突然聽見一聲笑。


    微風鼓動,荷葉翻滾,墨濉停下來,不近不遠的能見那座孤立在荷塘上的涼亭。


    笑聲真是從亭子裏傳過來。


    墨濉抖著腿走上前去,他並不想去,但是主人發話了,讓他去找人,所以他不得不咬牙克服自己的恐懼,朝涼亭走去。心裏把那個晚上睡覺都能睡到沒人的登徒子從頭到腳罵一遍,大晚上的,不好好呆在自己的房間裏,到處瞎跑什麽,難道不知道這房子是鬧過鬼的嗎?


    果然,涼亭裏有一人。


    這個人五官清秀,雙目闔著,像是睡著了,斜倚在一張竹榻上,半蓋著一條蜜合色的棉被。


    頭歪在抱枕邊,可能是聽見了腳步聲,那人動了動。束發的青玉發簪滑落在地上,一聲幹淨的擊撞聲,烏黑的青絲飛揚如緞。淡淡的月光打在那人幾乎透明的皮膚上,顯出一片病態的蒼白。


    墨濉竟然一時看的出神。


    這個人長得絕對不如林岸微的俊秀高貴,甚至沒有白落裳那麽風流倜儻,但就是這麽清逸淡雅的模樣,遠遠超過了旁人,就連超凡出塵的子雲道長都勝之不過。


    “你看了這麽久,還沒看夠?”慵懶的聲音,那人坐了起來,看起來也沒有被打攪了清夢而生氣的樣子。


    墨濉回過神來,臉色大變,連連後退十來步,顫著聲音問:“你是何人?大晚上的你怎會出現在我們院子裏,莫、莫不是……”


    那人懶懶地看著墨濉,見他滿臉鐵青,不由好笑:“莫不是什麽?小墨兒,大晚上的你不睡覺,跑出來做什麽,不怕水鬼從池子鑽出來嗎?”


    墨濉尖著聲音罵了一句,忽然渾身一顫,難以置信地瞪著男人,跌聲道:“是你!是你!?”


    那人被墨濉發出的這聲驚呼震得耳朵疼,捂了捂耳朵,那人卻回答了一句:“不是我。”


    這樣一句話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墨濉居然還聽懂了這句莫名其妙的話,他堅定的對那人說:“是你,我知道就是你。”


    那人笑了,“我是誰?”


    墨濉指著那人的鼻子,大聲道:“當然是你!你就是登徒子!”


    哪有見人就罵對方是登徒子的?


    說起來,這小鬼還真的是非常不懂禮貌。


    男人翻了翻眼皮:“我不是登徒子,我是風流倜儻、瀟灑多金、才情超絕、待人寬厚的陶人嫌陶大俠。”


    “我就知道是你,可是,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墨濉抖著手指向白落裳的臉,戰戰兢兢道:“……你的臉?你的臉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白落裳摸了摸臉,笑微微的道:“這可是秘密哦,還沒幾個人見過本公子的真麵目呢。”


    墨濉一呆,啞然道:“所以、所以你到目前為止,不僅以假名字示人,還用的假麵示人?你的名字是假的,就連這張臉都是假的?”


    “這可是真的。”


    “那麽白天見的就是假的。”


    白落裳突然將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一個噤聲的動嘴:“現在知道我這張臉很值錢了吧,被你瞧見了我還是不太放心。小墨兒,你可不要向外人說了。”


    墨濉抿著嘴。


    白落裳鄭重其事的說:“這張臉可是關乎我的性命,所以你可千萬別和別人說。”


    “你……”墨濉猶豫了半天,才謹慎的問道:“你是不是壞人?”


    白落裳眨了眨眼睛,指著自己的鼻尖問道:“你看我像不像壞人?”


    墨濉毫不猶豫的重重點頭道:“我覺得你像。”


    “……”


    “你既然是壞人,我就要告訴主子去。”


    說完,墨濉掉頭就跑了兩步。


    他也最多隻能跑兩步,因為他一抬腿就被人從後來勾住衣領,然後他就被拖了回去。


    白落裳笑眯眯的看著他,笑眯眯的問道:“告訴你家主子什麽事?”


    墨濉被衣服勒住,臉紅脖子粗的罵道:“你放開我,我要去告訴主子,告訴他你是壞人,是個大壞蛋。”


    白落裳苦笑著鬆開手,搖頭道:“我如果是壞人,你以為你還能去告密?”


    墨濉瞪著眼睛:“你想怎麽樣!”


    白落裳掏了掏耳朵,笑道:“我就想讓你說話小聲一點。”


    墨濉重重的一別頭,“哼!”


    白落裳歎氣,“我不是壞人,我是好人,如果我是壞人,那麽子雲也一定是壞人。”


    墨濉不滿道:“你是壞人,為什麽子雲道長也一定是壞人?”


    “因為隻有壞人才會和壞人做朋友呀。”


    “子雲道長不是壞人。”


    “那麽我也不是壞人。”


    墨濉撇嘴斜睨白落裳:“就算你不是壞人,也是怪人一個。如果你不是喝醉了,那麽你的腦子一定是有毛病。大晚上的誰院子裏睡呀?除了腦子有毛病,我實在是不知道誰還是大晚上跑到這裏來躺著。你還笑,裝神弄鬼,簡直就是有毛病!”


    白落裳一雙漂亮的眼睛直溜溜地上下打量墨濉,似笑非笑:“你剛剛嚇成那樣,莫不是當真以為是見了鬼了吧!”


    “是呀!”墨濉從牙縫裏擠出話來,“不就是見著鬼了麽,酒鬼,色鬼,賴皮鬼,大臉鬼。”


    “大臉鬼?”白落裳肌肉僵硬地摸摸自己的臉,“還好吧,我覺得自己的臉比好多女人的臉都小,不大呀。”


    墨濉轉身就要走。


    “小墨兒。”白落裳急著在後麵叫住墨濉,“你急著走幹嘛?不會是真的害怕這院子晚上會鬧鬼吧!”


    “胡說。”墨濉小心地四處打量一下,緊張兮兮地罵道:“不走幹嘛,難道坐這裏曬月亮?你說你出門就出門好了,怎麽就不知道帶上門呢?半夜三更,房門大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出事了呢。本來我家主人還擔心你的,害我都不能睡覺,黑燈瞎火的還要出來尋人。”


    主動無視掉墨濉的惡言惡語,白落裳望了一眼枝頭錦簇的繁花,笑道:“花枝怒放,若是無人欣賞,豈不是辜負了它的一番美意,雖然夜深,好在有月亮,不如你就跟我一塊兒賞花看月吧。”


    “你哪裏是在賞花,分明就是在睡覺吧。我剛剛明明看見你眼睛是閉上的,好好的客房你不睡,跑到院子裏來打瞌睡算什麽?難道是我家主人招待不周,你對客房有什麽不滿意嗎?”


    墨濉一口氣就抱怨了一長串的話,繼續說道:“退一萬步說,就算你是來賞花看月的,那我也沒理由跟你一塊兒傻呆呆地坐在這裏吧,且不說這滿院子亂飛的蚊子,就說這事不對人吧,於你,我就已經沒了賞花看月的心情。你要真的想要看月亮看繁花,去那些青樓館子找人不是更好。”


    小小年紀,竟然出口就劈裏啪啦一大堆東西出來。


    白落裳很明顯地呆了一下,片刻後便“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清脆的笑聲回蕩在這個靜謐的院子裏。


    笑著抹了下眼角,白落裳也無奈地搖搖頭,戲謔道:“你看看你,年紀小小的,怎麽就是個俗人呢,出口的話都是些什麽呀,要是就這麽長大了,豈不是會更俗。”


    墨濉笑臉發紅,咬著唇:“我就是俗人怎麽啦!”


    “怎麽樣都好,隨你高興。”白落裳一手摸著尖尖的下巴,另一隻手沒有節奏地敲打著桌麵,修長白皙的手指上還帶著一枚戒指,戒指上還鑲嵌著一顆紅寶石,即便是這樣昏暗的月色中也是閃閃發亮。


    墨濉橫了他一眼,不削道:“我看,像你這樣的若是摒棄了那一身華麗的衣物後,怕隻剩下了醜陋兩個字可以概括了,說我俗,聽起來好像你就很高雅似得。”


    “我醜?”白落裳眨了眨眼,難以置信地盯住墨濉,再次確認地問道:“你是說……我醜?”


    墨濉點頭,尖酸道:“不知道嗎?難道沒有人說過?那麽我告訴你這個一個事實好了,做人是要客觀看待事物,可也不能太主觀地看待自己!”


    “好吧,我醜,行了吧。”白落裳漫不經心地說,挑起眉毛,換了一隻手撐起尖尖的下巴,心想,敢對這張臉品頭論足,這怕還是第一人。像是想到了什麽事,白落裳似笑非笑地揚起唇角,勾了勾手指說道:“你過來。”


    墨濉站著不動,“你讓我過去我就過去,那我豈不是很沒有麵子。”


    “嗬嗬,好,那我過去也是一樣的。”白落裳說著就走上前去。


    墨濉抱著手臂站在那裏,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白落裳輕快地落步停在墨濉麵前,微屈身段,與墨濉平視,唇角微揚,眼波輕轉,露出一張晃人心神的笑顏,如夏花點水,靜淡清雅,完全不同於以往那種玩世不恭的笑,這種清俊高雅的笑,更能讓人生出好感,想來一笑生神也不過如此。


    隻怕見過一次,也足以讓人回味一生。


    墨濉看著看著,竟然挪不開眼,聲息皆屏。


    忽而,白落裳抬起手在墨濉眼前輕拂而過,墨濉頓時趕緊眼皮沉沉的,在暈眩中他依舊目不轉睛地望著白落裳的眼睛,也在目不斜視中恍然大悟,讓他移不開眼的是那張笑顏,讓他昏昏欲睡的也是那張笑顏。


    他想晃晃頭讓自己清醒些,奈何抵不過席卷而來的睡意,竟就這麽倒進白落裳懷裏。


    白落裳理了下墨濉的發髻,淺淺笑道:“月色真的很好,小墨兒可得乖乖睡一覺。”


    然後,明早醒來就不會再記得今天晚上看到的這張臉了。


    隻不過,這張臉卻並不是他的真容。


    看了看高懸的冷月,白落裳又是輕聲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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