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真聽罷不曾急著言語,他隻垂眸端著茶盞,靜靜盯著那水麵上的兩朵浮沫,良久方低頭淺呷了一口,神色仍舊如先前那般淡漠而教人看不分明。


    元靈薇見此不由略略慌了心神,她坐正了身子,放在大椅兩側扶手上的指頭蜷了又蜷,目中隱約帶了點緊張之意:“白大人,您這……”


    “莫非,是本宮想出來的法子不好?”


    “殿下,您想聽微臣說實話嗎?”放了茶盞的青年答非所問,顧自抬手理了理微微發皺的廣袖。


    “本宮自然是想聽實話的。”元靈薇聞言一怔,隨即溫和笑笑,“白大人,您有什麽想法,隻管說出來便是,本宮定不會因此而怪罪大人的。”


    “如此,殿下,便請您恕微臣直言了。”白景真應聲頷首,繃緊的唇角微舒,“殿下,微臣以為,您目前的法子,可行性並不太高。”


    “哦?大人何出此言?”元靈薇眉梢輕挑,單手抵了下頜。


    “殿下,您想,侯爺在朝為官已近二十載,所提攜過的路氏子孫亦數不勝數,再加上他這些年所收的賓客、門徒,路氏一黨的根係,可謂是遍布了大半個朝堂。”


    “朝中之事,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青年淡聲分析著朝中情勢,“且不說眼下您給出的這兩道罪名,委實太過薄弱了些,全然不夠給侯爺定什麽重罪。”


    “即便您真憑著這名號,勉強革了宣寧侯的職,掌控著近半個朝堂的路家,也決計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甚至,哪怕您依著這些罪名,強行將路氏驅逐出京,朝中依然會有無數路氏門客,為路家及侯爺求情——”


    “加之朝中局勢又一向動蕩不定,那平衡本就維持得分外微妙,若您毫無準備,便貿然打破了這份平衡,那麽咱們扶離,必將陷入新一輪的無盡動蕩。”


    “殿下,微臣請您仔細想想,”白景真道,轉眸鎖緊了女人的雙眼,“為了此事便要讓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前朝,再度變得動蕩不堪,這真的值得嗎?”


    元靈薇聞聲不禁久久沉默。


    “那……白大人的意思是,讓本宮就這樣揭過此事、放過駙馬,繼續充聾作啞?”元靈薇話畢抿唇。


    為了她這點私事,便惹得朝野動蕩、社稷不安,當然不值;可若要讓她就這麽輕飄飄地原諒了路驚鴻,她心下也是千萬個不甘。


    “怎會?”青年閉目輕哂,轉而重新端了茶盞。“殿下,您要知道,人做錯了事,便理應為自己的錯誤而付出代價。”


    “殿下,微臣從不認為,您該就此原諒宣寧侯,隻是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徐徐圖之,暫且急它不得。”


    “殿下您看,世人都說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所以,若依照微臣的意思,要麽您就不要動手,要麽您出手便得出那等狠手、死手——萬不可給路氏留下半點活路。”


    狠手、死手,不能留下半點活路。


    元靈薇聞此晃了眼神,她斂眸思索半晌,良久後若有所感地略一轉頭,仔細出言試探了青年一番:“如此說來……聽白大人的語氣,您當是已經想到,能對付路氏的合適法子了?”


    “殿下說笑了,法子倒是算不上,微臣隻是心中略微有些想法。”白景真飲茶低笑,繼而不緊不慢地撂了杯盞、拈過塊盤中茶點。


    “殿下,不知您可曾聽說過,當初陛下病重之時,曾有人提議,可立您或宣寧侯為下一任儲君?”


    “此事本宮自是清楚,那時還曾有老臣來我公主府上勸說於本宮……隻是後來父皇經過諸多考量之後,到底是立了熙華,此事也便再無人提及了。”元靈薇無聲輕歎口氣。


    “想來父皇後麵改變了主意,也是憂心路家勢大,若本宮登基為帝,路氏會借此以外戚的身份全麵幹預朝中政|事,乃至生出不臣之心罷。”


    “白大人,不瞞您講,此事,本宮當日也是著實憂心過一番的。”元靈薇說著抬手捏了捏自己發痛的眉心,語調微微和緩,“大人這是想以‘謀反’之名給路氏定罪?”


    “可現下即將登上那九五之位的,既非本宮,也非路驚鴻呀。”


    “我們又當從何處搜尋來路氏意圖謀反的證據?”


    “殿下,您要清楚,暫時不曾謀反,不代表我們尋不到他們想要謀反的罪證。”白景真眉眼輕彎,而後懶懶一理鬢邊散落的幾根碎發,“殿下可還記得,那被侯爺養在京外的二十多個孩子?”


    “您想想,以路家當前的權勢,若當日真為您或改了姓的侯爺做了儲君,這扶離的江山,最終會便宜了誰?”


    “眼下的路家稱得起一句‘權傾朝野’,若真讓他們有機會摸到那天下權柄,來日得了便宜的,當然就會成了……”被路驚鴻養在京外的那些外室和孩子!天籟小說網


    元靈薇不假思索,這話甫一脫口,她便立馬清醒過來。


    ——路家的權勢本就隱隱有了與天家分庭抗禮的勢頭,若她或路驚鴻登基,路驚鴻必會借此努力為路氏爭取更多的權與利。


    待到哪一日,路氏徹底掌控了整個朝堂,路驚鴻那狗男人,便能順理成章地篡權奪位了!


    就算他被改了姓名能怎樣?


    大權在手,屆時他尋亦個好聽的名頭,再把姓改回去豈不是易如反掌?


    就算那稱帝的是她而非路驚鴻那狗男人又能怎樣?


    她手無實權,被人逼著“讓賢禪位”,不也尋常?


    甚至哪怕是現在……熙華登基之後,他也能尋到千萬種法子,慢慢架空了熙華與她,再行那等謀逆之事!


    元靈薇的指尖寸寸冰涼,心隻一息便墮到了穀底,她回憶著這二十年來的點點滴滴,隻覺越想越是心驚,越想越是惡心。


    她忽想起兩人許多年前的那次初見。


    彼時她不過是個將將及笄半大少女,新科狀元遊街之時,她立在長街兩側的花樓之上。


    她看青年人騎著那匹高頭大馬,慢悠悠踏過滿街的青石,偶爾勒馬任街頭的幼童抱著狸奴小跑而過,溫文爾雅,又恰一派春風得意。


    她初時隻覺得他皮囊清秀養眼,後來才知他文采斐然,滿腹華章。


    她記起他在街上勒馬等候幼童先行過街的樣子,心下認定他是個極溫柔的書生,自此一顆芳心錯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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