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辰時又至,朝陽初升。


    橘紅的陽光拉得很長,紫薇殿中篝火熄滅,青煙嫋嫋,王清源睜開眼,看紫薇宮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漸漸臨近。


    清流一身灰色道袍,不過顯得有些破舊,衣袖上有不少裂口,他一身風塵,但氣質卻有了一些蛻變,少了幾分稚嫩,多了幾分淩厲,背後亦多了一口被黑布包裹的長劍。


    “雙峰縣,濟源鎮鎮北良田十畝,一畝田力耗盡,成為沙土,收回九畝良田。”


    清流長吸一口氣,有些疲憊,而後自懷中掏出一壺酒,朝口中倒了兩口,再遠遠地拋給王清源,道:“喝兩口,這天寒氣重,活活氣血。”


    王清源少飲酒,過往也就逢年過節少飲一二,現在再接到酒壺,他凝視數息,滿滿地灌了一口。


    長酒入喉,十分辛辣,這是市井裏最廉價的烈酒,通常都是漕運木行的工匠冬日裏驅寒所用,不過對於而今的王清源來說,卻沒有那麽多講究,一口酒下肚,渾身上下的氣血都隱隱沸騰起來,暖洋洋的。


    “鄖陽縣青山鎮九裏崗胡家,一十九畝良田皆在,全部收回。”


    “二十九畝了。”清流目光一亮。


    “還有澎湖縣大河鎮,一十五畝良田,三畝成了廢田,一十三畝完璧歸趙。”


    遠遠的,一道顯得有些跳脫的聲音響起,胖子一身短杉,一隻手挑著蒙布的扁擔,一隻手則抓著一隻油汪汪的肥雞在撕咬,慢吞吞地踏進宮門。


    清流的臉一下就黑了,寒聲道:“你再給老子算一次,一十五畝良田,廢了三畝,還剩幾畝!”


    胖子一怔,拿開塞了滿嘴的雞腿,訕訕一笑,道:“一十二畝,一十二畝,這不是小時候家裏窮,都得借書抄,道經學了不少,數之一道就欠缺了許多,術業有專攻,這也不能怪我。”


    清流一把掀開扁擔上的蒙布,就看到明晃晃的,數十口刀劍。


    王清源目光掃過,這些刀劍都伴有天然的雲紋,雖然不是百煆千煉的寶兵,也是經過十數次錘疊以上的精鐵刀劍,這樣一口刀或劍,恐怕都得十兩銀子才能夠買到,還得是官府刻印的雪銀,這樣數十口,就是數百兩銀子。


    “舊賬難算,也就拿到了這麽多兵器,”清玉撇了撇嘴,道,“此前翻看我玄天道史記,五百年前,諸峰搬空我紫薇宮,宮中兵坊內庫存的一百三十九口寶兵,二十一口無痕道兵全被帶走,就是現在,留下一口無痕道兵,我紫薇宮也不至於淪落至此。”


    一口無痕道兵,就是煉器大師,一生也難鑄幾口,無堅不摧,無物不破,王清源記憶裏,當年宜城中有人出賣祖傳寶刀,即便是賤賣,也足足換得了萬兩雪銀。


    萬兩雪銀是多少,就是尋常州縣,一鎮之地一年的賦稅,也不過是這麽多。


    “路是人走的,若是前人的輝煌還在,哪裏還需要我等繼承,”清流深吸一口氣,道,“世間滄海桑田,哪有萬古不滅的傳承,唯有後人不斷開拓進取。


    “九層之台,起於累土,經曆風雨,才明白得失不易,才懂得人間冷暖,這也是修心。”


    王清源道,道經讀的再多,也得世情磨礪才能夠心領神會。


    “我不懂那麽多,我隻知道當年讀書,爹媽沒有銀子,我隻能去鄰家大戶借抄,大冬天的點著油燈,用剪子把燈芯剪得很小,兩天兩夜才抄完,”胖子收起嬉笑,眼中顯露出來罕見的沉重與回憶,“我當年記得最深的一句話,就是結草銜環,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胖子沒那麽大氣量,隻懂得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道理。”


    ……


    半個時辰後,三人匯聚身上銀錢。


    “合共四百多兩銀子,加上此前的那株老山參,五、六枚開天丹都綽綽有餘,”清流蹙眉,“不過掌峰弟子《玄天功》不入第八層不得築基。”


    這是昔日元神世界裏紫極真人的口諭,胖子聞言雖然苦著臉,卻也沒有抱怨什麽。


    雖然眼下整個外院一千餘弟子,《玄天功》第八層有成的不過雙十之數,但諸峰同代的入室弟子中,卻也有為數不多的昔年曾臻至第八層,這樣一來,身為掌峰弟子,紫極真人的要求並不高。


    “馬上就要冬至,冬至一過,過幾天進入臘月,門派大比也要開始了。”清流忽然開口道。


    門派大比!


    王清源挑眉,這似乎是玄天道每一年除夕前都有的一場大比,外院,諸峰諸脈都分別較技,勝者會有長輩賞賜,各種丹藥、兵器,乃至是功法秘籍。


    當然,這樣的門派大比隻是小較,還有大較,就是三年一輪回,每三年有大較,除應天峰外,諸峰諸脈論道,勝者更有諸多賞賜,珍貴之處,就不是王清源現在可以知道的了。


    “不去!”


    清玉搖頭道:“眼下我等輕易敗不得,當韜光養晦,積蓄力量,以期早日破入《玄天功》第八層,待到築基功成,開天辟地之日,才有幾分真正立足的根基。”


    “不錯,至少今年不能去!”清流也點頭道,“我紫薇峰尚未重立山門,按規矩,並不算重燃道火,不能與其餘二十七峰並列,且我三人尚未築基,門派大比也是外院比較,贏了固然沒有什麽,一旦輸了,這掌峰弟子的身份就辱沒了。”


    接下來的數天內,王清源三人居於紫薇宮中不出,每日修行,距離元神世界中青年道士三人約定的半月考校還有一些時候,三人都卯足了勁,尤其是清流,紫薇宮中每日劍音不絕,雖然三人都選擇各自修行,但王清源聞聲還是暗暗心驚,這樣的出劍速度,已經達到了一個驚人的境地。


    冬至前一天。


    雜役房的道人照例將盛滿妖熊肉湯的竹籃放在宮門口,他抬頭看一眼殘破的宮門,天空又飄起了鵝毛大雪,更顯得宮中冷冷清清。


    “一峰一脈,哪裏是三個人能夠撐得起的,各種清掃、雜役、修繕、還有煉器、香燭、道像等等,哪一樣不要人要銀錢。”


    這剛過而立之年的雜役道人搖搖頭,“不過聽說這一次外院大比,尚未築基的弟子,魁首將得到一門身法傳承,似乎就是這紫薇峰當年失傳的《紫羽驚鴻步》,號稱平步雲霄,直上九天,位列絕學身法,還有真意種子,也隻剩下最後一次領悟的機會了。”


    等到這雜役道人的背影遠去,宮門前,王清源三人踏雪而來。


    “樹欲靜而風不止。”


    清流沉吟道:“雜役房也不清淨了,看來這些年,一些人的手伸得太長了,我玄天道內外,都有風波不定。”


    “陰謀陽謀,這是吃定我三人。”


    王清源眸子很冷,這《紫羽驚鴻步》的身法早年不出現,今年門派大比,偏偏成了外院的魁首賞賜,而那真意種子,也隻剩下了最後一次傳承之力。


    “還有十八天,一進臘月,喝完臘八粥,門派大比就開始了。”


    清玉道,胖子也咬牙,這分明就是算計好了一切,請他們入甕。


    “陰謀陽謀,在絕對的力量麵前,都是鏡花水月!”


    王清源語氣很堅定,欲要以大氣魄打出一片朗朗乾坤!


    “不錯,我要閉關!”


    清玉吼一聲,胖子一身肉顫動,幾日不見,他似乎更漲了一圈。


    啪!


    這是清流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上,斥道:“你這憨貨,事不宜遲,你我二人各領一枚斬妖令,再下山一趟,不管有無收獲,八天之內必須回來。”


    王清源心中一動,就明白了清流的打算,這是想借下山斬妖更進一步,於生死間磨礪,將《玄天功》的修為向前再推進一步,以他現在的眼力來看,清流二人的修為之精進,著實非同小可,這短短的時月未見,兩人皆已跨入《玄天功》第七層的修行,若是斬妖功成,當可感悟第八層的心法,或許不能再做突破,亦可作為借鑒,推動前麵七層的功力趨於圓滿。


    ……


    紫薇峰十裏外。


    這是一座白雲繚繞的靈峰,有白鶴飛舞,鸞鳥築巢,山頂籠罩霞光,有紫氣氤氳,一條清瀑垂落四百餘丈,陽光下似一道金光長河,璀璨輝煌。


    峰頂,亭台樓閣疊嶂,流水山泉,雕欄玉砌,簷牙高琢,處處都精致,華光四溢。


    在這諸多亭台樓閣中央,一座高樓聳起九十九丈高,通體霞光熠熠,金星點點,仔細看,竟然全是由紫檀木修葺而成。


    在天下九州,金絲楠木與紫檀木都是不可多得的寶貴木材,但這裏有這樣一座巨大的紫檀高樓,看那陽光下厚厚的包漿,就知道一定經曆了至少十餘年的歲月積澱。


    這,就是紫氣氤氳的源頭。


    此刻,這高樓之巔,一名身著淡金道袍的中年人長身而立,手中一杆拂塵金光燦燦,似陽光凝聚。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我這紫光樓高九十九丈,不知能否觸及那十重雷劫,元神的巔峰之境……”


    淡金道袍輕揚,中年人鬢垂髫,眉毛很修長,一雙眸子似乎凝聚了滿天金光,如琉璃寶玉,隱現雷霆閃電的氣象。


    緊接著,似乎想到了什麽,中年人手中拂塵輕漾,嘴角泛起一抹玩味之色,淡淡道:“《紫薇天刀》又如何,逝去五百年的歲月還想重生,過去的終將湮滅,唯有現在才能把握未來,這就是天道罔替,歲月輪轉的無上大道。”


    冬至。


    玄天道山中大雪不止,雪花一簇簇,比鵝毛還大,將四百裏玉京山徹底染成了雪白。


    紫薇宮。


    王清源看殿外屋簷下掛著的一溜溜粗大的冰淩,身前篝火燃燒,上麵架著一隻烤得金黃的獐子。


    肉香撲鼻,王清源卻沒有多少食欲,宮中冷冷清清,不知不覺,又隻剩下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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