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落的耳機中傳出孔仰山的聲音,羅子庚握緊孔信冰涼的手,拾起耳機戴上,“孔伯伯,我是子庚,現在是什麽情況?”


    孔仰山聲音低啞,在努力壓抑著痛楚,“我們已經到了醫院,醫生說已經……已經沒有搶救的必要……”


    羅子庚看一眼孔信失魂落魄的樣子,問清楚地點,將孔信推到副駕駛上,發動車子,帶他到了醫院。


    溫知君一下子承受不住打擊,直接進了搶救室,孔敏哭得幾乎暈過去,羅子庚和孔信一進醫院,便見到孔仰山雙手拄著手杖站在走廊中,兩鬢花白。


    “人在哪兒?”羅子庚問孔家的司機,“我們去看看。”


    “別去看了,”司機搖著頭低聲道,“對方是輛卡車,駕駛員疲勞駕駛,速度太快了,整個壓了上去,小孟的……頭都碎了……我看了一眼,那真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血漿和腦漿都……”


    “別說了,”羅子庚打斷他,對孔信道,“讓孔伯伯和敏姐先回去吧,這麽晚了。”


    孔信點頭,嗯,他們在這兒也幫不上什麽忙,我去跟交警那邊交涉一下,你看看醫院……


    你也回去,羅子庚打斷他,我一個人就可以。


    孔信眉頭緊皺,不行,我必須……


    沒什麽是必須你來做的,羅子庚抬手抹平他緊皺的眉頭,這些天你已經超負荷了,這裏的事情都可以交給我來做,他頓了一下,苦澀道,別忘了,爸爸去世的時候,也都是我一個人處理的。


    孔信眼神複雜地看著他,這個年輕人從什麽時候起已經有了為自己分憂的能力?


    他甩甩一團亂麻的腦袋,努力讓自己清醒起來,卻覺得神智越發混沌,也許是身後有了可靠的人,腦子便開始偷懶了。


    抬手按在他的肩上,疲憊道,“那就都聽你的了。”


    孟昕父母早亡,從小在孔家長大,隻有一個舅舅在外地,一時半會兒還趕不過來,和醫院與交警方麵的事情交涉完,羅子庚到孔家時已經是早上。


    南京淩晨的時候落了一場薄雪,孔家的梅枝上掛了雪花,在清晨凜冽的寒氣中帶來一絲暖色。


    羅子庚踩著細碎的冰碴大步進門,阿姨接過他的外套,遞上一杯熱水,“子庚啊,孔先生在書房等你,讓你一回來就過去。”


    “我知道了,”羅子庚疲憊一笑,端著杯子邊喝邊走上樓,書房門半開著,孔仰山和孔信都站在書桌旁邊,明亮的台燈被壓到桌邊,照映著桌麵一堆染血的碎瓷片。


    羅子庚腳步一頓,認出那是孟昕車禍時帶在身邊的柴窯長頸瓶,被十幾噸位的卡車幾乎壓成齏粉。


    “子庚,你來看,”孔仰山淡淡招呼了一聲,將燈光再度調亮,“這就是你們在汝州買的柴窯?”


    “是的,”雖然長頸瓶已經破碎,但是那雨過天青的細膩釉質卻一眼就能辨認出來,抬眼看向孔信,隻見他眉頭緊鎖,似是十分想不通,“怎麽了?”


    孔仰山帶著手套,撿起一片稍大的瓷片,遞到羅子庚麵前,“看看這個胎。”


    羅子庚目光落在瓷片上,心裏咯噔一跳,嶄新的胎茬讓他幾乎窒息,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竟然是現代仿品嗎?


    孔信一言不發,死死地盯著燈下光芒刺目的瓷片,咬住淡色的下唇,半晌,啞聲道,“我已經很久都沒有打過眼了……”


    “沒有誰能一輩子不打眼,”孔仰山緊緊捏著手裏的瓷片,上麵幹涸的血跡觸目驚心,他喃喃道,“可惜了小孟……”


    孔信痛苦地閉了閉眼睛,他們事後才知道孟昕是因為急著將長頸瓶送回孔家而超速駕駛,才以致於沒能及時避開大卡車。


    不過,若是沒有這場車禍,他們根本不能發現這尊腥風血雨的稀世柴窯竟然是現代高仿。


    從書房出來,羅子庚跟著進了孔信的房間,“我不相信你和孟哥兩人會同時打眼。”


    “你不也打眼了嗎?還有王八賢……我們都打眼了……”孔信坐在窗邊抽煙,寒風刮進房中,刺骨的冷意。


    羅子庚關上窗戶,“孔哥,你有沒想過回頭去找那大煙鬼兄弟?我懷疑是他們做了手腳。”


    “古玩這一行,憑個人眼力吃飯,不興退貨的,”孔信搖搖頭,“打眼了,活該交學費,隻不過我們的學費太貴了。”


    太貴了,一次打眼,他們付出了孟昕的命。


    “我還是無法相信……”羅子庚低聲道,“你們三個人都不是第一天鑒定,怎麽就同時錯了?”


    孔信皺起眉頭,仔細思索片刻,慢慢道,“不是沒有這個可能……老煙鬼他們……他是王八賢介紹的人,遠房親戚,理應沒有問題……”


    羅子庚沒有說話,平心而論,他覺得王八賢這個人渾身都有問題!


    “王八賢還在汝州,但小孟葬禮時他肯定得來吊唁,我問問他,”孔信揉揉太陽穴,“多虧你忙前忙後,知君的情況怎麽樣?”


    “我哥他……唉……”羅子庚搖搖頭,“幸虧護工反應快,孟哥的死,對他打擊太大了。”


    孔信苦澀道,“他一直以為我們三個人裏會是他第一個走,我們也都有足夠的心理建設,但沒想到是小孟。”


    羅子庚抬手覆在他的眼睛上,“別再想了,你已經夠累,去休息吧。”


    “還有,”孔信突然想到,“小孟他大舅明天該到了,你記得接待一下,至於小孟留下的遺產,他喜歡墨玉,手裏屯了不少,你問問他大舅,如果願意收藏,就全部交給他,如果想要現錢,就古今閣出麵買下來,哦,還有小孟的私人賬上應該沒多少錢了,那長頸瓶……”


    “這些我都能應付得來,”羅子庚打斷他喋喋不休,“你感冒剛好,這些事就交給我去辦好了,你睡吧,我回家了,剛給我媽打了個電話,被一頓臭罵,嫌我這麽長時間都沒打電話給她。”


    “嗯,”孔信拍拍他的肩膀,“路上小心。”


    羅子庚淺笑,“好。”


    孔信猛地心跳漏了一拍,看著他的笑容怔了神。


    “怎麽了?”


    “沒、沒事……”孔信狼狽收回視線,也許是房間的燈光太過曖昧,羅子庚笑起來的那一瞬間,讓他突然心神動蕩,像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潮水一般的愛意,刹那間,就動心了。


    羅子庚拍拍他的臉頰,低聲道,“傻樣兒。”


    “嘿,”孔信猛地回過神來,“你小子沒大沒小……”


    “嗬嗬,”羅子庚在他抬手要打人的前一秒敏捷地往旁邊一跳,一轉身跑出房門,回身揮手,“我得回去了,你趕緊休息,店裏的事情交給我,你放心吧。”


    孔信看著他大孩子似的背影,眼神暗了暗,沒再說什麽。


    古今閣孟老板車禍身亡,消息一出,在古玩街掀起軒然大波,特別是前一天剛在汝州花七千萬收的柴窯長頸瓶也被撞得粉碎,同情者有之,嘲諷者有之,更多的是痛惜,畢竟柴窯是千百年來百聞未得一見的神品,大家尚未有幸見其真容,竟已香消玉殞,實在是可惜。


    羅子庚將車停好,剛要下車,旁邊一輛大奔突然發動,唰地擦了過去,嚇了他一跳,看看那牌照,居然是外地的。


    滿心疑惑地走進門,就見阿姨對他眨巴眼睛,小聲道,小心點,孔信心情不好,正找借口發脾氣呢。


    誰惹他了?


    阿姨對門外一努嘴,喏,小孟他舅,開大奔那個,硬是說小孟為孔家打工死了,讓賠錢呢,把孔信氣得……差點打起來。


    羅子庚無語,孟家和孔家是世交,孟昕在孔家就像第三個兒子一樣,和孔信共同管理古今閣,根本不存在打工一說,這個大舅是想錢想瘋了吧。


    總之你小心,阿姨對羅子庚幸災樂禍地使眼色,孔信已經噴火了,這時候千萬別撞槍口上,否則留全屍的概率不大。


    羅子庚笑著搖搖頭,走進書房,看到孔信正躺在沙發上看手機中長頸瓶的照片。


    孔哥你找我?


    孔信收起手機,麵無表情站起來,跟我來。


    哦。羅子庚老實地跟著他。


    走進地下室,孔信刷好指紋,厚重的保險大門緩緩打開,感應燈隨之亮起來,整個地下室刹那間明亮得如同白晝。


    稀世珍瓷、傳世古玉、曆經滄桑的青銅器、精雕細琢的鼻煙壺、美輪美奐的明清家具……。


    羅子庚麵色沉靜,呼吸卻控製不住地開始加速――這才是真正的收藏世家,祖祖輩輩的沉澱是其他人所無法望其項背的。


    繞過一架蘇繡屏風,孔信帶羅子庚來到一個白色的博物櫃前,幾十尊墨玉雕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這是小孟一部分私人的收藏,孔信在微電腦上將羅子庚指紋輸入進去,我們得把它們出手。


    羅子庚微怔,出手?這可是孟哥的遺產。


    他大舅剛才來過,孔信譏諷地笑,不要遺產,要現錢。


    這些全部出手?


    不光這些,小孟家裏應該還有一部分,還有存在銀行保險櫃裏的,孔信道,按他大舅的意思,全部折現,並且我們古今閣再付八十萬賠償費,嗬嗬,小孟的命,就值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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