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氣炎熱,母親很早就將家裏收拾起來的風扇搬了出來,她不喜歡吹空調的冷風,覺得吊扇更加舒適和環保,所以一到夏天我們家僅有兩扇吊扇會裝在她的房間。


    已經是開學時間,但是院裏的事情並不是很多,這學期我上的現代攝影藝術的選修課都集中在開學前一個月,到6月7號,已經是結課前的最後一節課。母親很早就跟我約定了日子,等我空出時間,完全沒有工作安排的時候,她要帶我購物中心逛上一整天,買整個夏季要穿的裙子和鞋子。


    她曾經和家裏人一樣拿我當公主養著,每當季節更迭,總是早早做好準備,替我置辦好當季的衣物,當然她自己最喜歡,最盼望的就是夏季。就像全天下的母親都希望把自己的女兒當成公主一樣寵愛,給她穿上最漂亮的裙子,穿上最昂貴最配得上裙子的水晶鞋,我的母親也一樣,為女兒親自挑選衣服,希望全世界最好看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對她來說是一件讓她驕傲自豪和感到幸福的事。


    我在國外的這些年,尤其是當我沉迷於攝影之後,總是覺得在外麵穿裙子總是不如褲子方便,所以我很少像以前穿裙裝,不過我的母親還是一如既往會給我準備一些裙子,有時候她等不及我跟她一起,就會拿著我的尺碼自己去買,等我回家時就看到櫃子裏掛著她給我準備的衣服。


    為了今天她很激動,但是謝天謝地她沒有因為這個早早叫醒因為要處理照片而熬夜了的我。直到上午10點,我們在卡爾夫人家享用了她為我們準備早餐,母親才首次展示了她忐忑的車技載著我出了門。


    在購物中心一路掃蕩之後,母親告訴我說她今天還有一個任務,那就是替我剪頭發。


    我的頭發一直都保持在齊肩的長度,對我來說這是最好打理又容易更換發型的長度,但是這幾個月我都疏於打理了,它如今已經長到了肩胛骨下方的位置。


    我說要剪頭發的事,在家裏還跟母親說過,她下定決心要自己幫我剪,從造型師那裏拿過剪刀和小梳,也接手過來她的工作。


    “寶貝,好多年沒有幫你見過頭發了,媽媽有點兒緊張。”她深呼吸一次,然後說。


    查莉小姐和我在鏡子中對視了一眼,互相微笑了一下。我拍了拍母親擱在我肩膀上的手,跟她說:“沒關係,你就放心大膽地剪吧,你是我的媽媽,沒有人讓我更相信了。”


    查莉小姐聽見我說,她在鏡子裏又向我眨了下眼睛,表示她仍然有所懷疑和猶豫。


    她跟我說:“小曦真佩服你,我從來都沒讓我媽媽幫我剪過頭發,讓她剪我還不如直接剃個光頭。”


    母親一邊剪發一邊回她:“這有什麽的,在我們那兒啊,小孩子出生之後第一次剪頭發就是長輩剪的。小孩子剃胎發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有些家長還會把他們孩子的胎發當做非常珍貴的禮物留作紀念。”她看著鏡子裏我的眼睛,“何曦滿月的時候,是她爸爸替她剃的胎發,我們還請了師傅製作成毛筆,她外公和爸爸都有一支,後來我們還送了一支給她的啟蒙老師。”


    “哇,真的啊,感覺很棒。”查莉小姐第一次聽說這個習俗,她感覺到很新奇。


    母親跟我說:“小曦,你還記得你去外公家練字的時候,你外公就把那支毛筆放在書房的筆架上,他心情好的時候就會拿來練練字,他還教你用過,平時他可是舍不得的。”我點頭,她說:“其實你爸爸也有的,不過他一直都把它當做寶貝似的收藏著,很少拿出來用。”


    她用手梳著我的頭發,“好久沒這樣幫我的女兒梳頭發了,仿佛還是你小時候,你躺在我身邊,我就是這樣用手梳著,感謝老天我的小棉襖今夜又安穩地睡在我懷裏。”


    我說:“以後你想剪的話,都留給你剪好不好,就跟以前一樣。”


    她眨了眨眼睛,將剪刀遞給查莉:“我剪好了,剩餘的就交給查莉了,我到一邊等你。”


    查莉小姐有點兒疑惑,她在給我洗頭發的時候小聲問我:“為什麽感覺洛姨突然有點傷心了?”


    我回答她說:“每個媽媽都會很難過的,如果她們的女兒長大得太快了。”


    “原來我媽媽有段時間也是這樣是因為這個原因啊。”查莉小姐恍然大悟,她很開心問我:“小曦,今天你想要做什麽發型呢?”


    回去的時候已經是晚上,這次換我開的車,卡爾夫人很好心的過來叫我們跟她的家人一起用晚餐,不過聽到我們說已經在市區吃過了,她有點兒失望的回去了。


    在我換衣服的時候,母親在房間幫我收拾東西,她將新的衣服拿出來,最近要穿的那部分放進我的行李箱,剩下的部分收拾進我的衣帽間。


    “統共也沒休息幾天,又要往外跑。”她聽到我的聲音,一邊疊衣服,一邊跟我說,“跟嘉樹說好哪天過去?”


    “星期三。”


    上次跟安先生視頻,剛好那天跟他一起住的室友也在,我們打過招呼,他室友突然問我會不會過去參加他們的畢業典禮,安先生也準備跟我說,他也問我要不要過去。


    我說這麽重要的日子,當然要參加,然後安先生說可以早幾天過去,他打算帶我在安娜堡附近玩幾天。剛好那時候學校也要放假了,我當然沒有拒絕,也跟母親說過了,等學校一放假,就要去安先生的學校。


    “嘉樹是個好孩子,品行樣貌,知識才華都不用說。我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那孩子這麽多年都沒有變,也是真的很愛你。”母親說。


    我說:“我這麽多年來也沒變過啊,我還對他好更好。”


    母親笑了:“你啊你,還是跟沒長大一樣,這你也要有個計量。”


    “我是認真的,你看這麽多年他也主動聯係過我,我前兩年給他寫信他不回,後來在他生日還有新年的時候給他寫郵件,他也總是回得很少。我不是比他更愛嗎?”


    母親頓了一下,張口想說什麽,又沒說出來。


    “好好好,你愛的多,你贏了好不好?”


    我嘟囔著:“我才不是為了什麽贏,我就是要讓您知道,免得以後如果我和嘉樹吵架了,你隻幫他不幫我。”


    “你這機靈鬼。”母親笑著,回過身來捏我的鼻子,“你是我的孩子,就算是嘉樹再好,就算他對你錯,我也會護著你的啊。”


    “那真是太好了,謝謝媽媽。”我抱著她的腰撒嬌道。


    我覺得她心情比回來的時候好了點,自己也很開心。


    “你要辭職的事,打算什麽時候跟院裏說?”


    我說:“等這個學期結束吧。”


    上周跟老師通話我們也聊過這個話題,我想要開自己的畫廊和工作室,沒有那麽多時間和精力可以做其他事情,院裏的工作我還是辭了比較好。


    我跟老師說,他說的那些我也不會忘記,成為一個優秀的攝影師,任重而道遠,要保持不斷的學習,也不能切斷在藝術上的交流。學校是保持藝術創造交流的重要場所,返璞歸真,如果以後有可能,我還是願意再回去授課的。


    “想好了?”母親這次問。


    “恩,想好了。”


    “這次也不回來,會直接去斯普林斯?”


    我說:“是的,到時候從杜蘭戈過去。”至於去杜蘭戈之前,我會一直跟安先生在一塊。


    “你一個人去可以嗎?”


    “沒什麽問題的,讓ge


    e再休息一段時間吧。”我說,“他們團隊有攝影師,這次我主要是配合他們的工作。”


    “好。”母親歎了一口氣,又說:“做女兒太厲害了,當媽的都操不上什麽心。”


    我說:“哪有孩子不讓家長操心的呀?”我指了指行李箱,又指了指提回來的各類購物袋,“這些這些都是呀,您操的心遠不止這些呢。”


    母親說:“還不夠的呀。”


    “過來,女兒。”母親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將手給我,我伸手握住她的,順勢在她麵前蹲了下來。


    她以手作梳,指尖繞上我的發絲,溫柔地撫弄著。


    “寶貝,我還記得我剛懷著你那會,也不知道是個男孩還是女孩,我跟你父親就每天都祈禱,請賜給我們家一個漂亮的小公主呀。到懷孕後期,你外公也等不及了,想讓醫生告訴我們,不過我跟你父親還是堅持等待一個驚喜。你從產房被抱出的時候,你父親不敢抱你,又不願意把目光從你身上移開,我在產房焦急的等待著,想讓你早點回到我的身邊。後來我們把你帶回家裏,我們都不舍得讓別人碰你,就算多看你一眼也不願意,我和你父親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相信我們真的有女兒了。沒有誰會懂我們那麽多歡喜,那麽多忐忑。”


    我問她:“您怎麽突然說起這些?”


    小時候芸娘也經常與我說起我嬰幼兒時期的事,因為我對那時候發生的事並沒有記憶力,都是她複述給我聽。母親那時初為人母,對有關於我的所有事情都非常緊張,如果超過半個小時見不到我,她就會擔心我是不是發生什麽不好的事。後來我一歲之後獨自去睡嬰兒房,還是芸娘和我父親勸了好久,說是對培養孩子的獨立性有幫助,母親才肯答應的。


    她擺了擺頭:“小曦,等你成為父母才會知道父母的心是怎樣的,現在你或許還不明白。在你已經會用自己的小手握緊我們的手的時候,我跟你父親都發誓,一定會把世界上最好的都給你,在你的成長過程中,我們會替你擋掉所有的風雨,你可以自由無慮地做任何你覺得正確的事。但是在你17歲的時候,你還緊握著我們的手,我和父親就先放開了你。後來我不再像以前一樣能保護著你,你也不像以前一樣依賴著我,有些時候我自己想,我都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寶貝漸漸就大了,本來是該躲在我懷裏的小女孩啊,已經要照顧我,照顧這個家了。”


    我看著她,她的眼裏有淚水,卻是笑著的。


    我其實特別能理解她,作為母親,是不管她是否有這個能力,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永遠得到自己的庇護而不經受外界的寒冷和迫害的。她已經為不能給我一個完整的家而感到慚愧自責,在我獨自追尋人生目標的時候也總是在想,自己是不是沒有盡到該有的責任。雖然她平時並不能表達出來,但是從她的眼睛裏,這些都是看得到的。


    但孩子終究會長大,也終有一天會離開父母身邊,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也隻有父母還是父母,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心還是連在一起的。


    我也記得她第一次發現我在家裏抽煙時,她難過了一整夜。她慌張而自責,害怕我發生了什麽事是她不知道的,因為母親會知道自己孩子的天性,如果真的他學壞,她會怪罪在自己身上,在那時我們的心也還是連在一起的。


    母親還說起上次靖瑤出事,她當時並不在國內,知道這個消息是因為薑離打電話給她。她並不清楚婚禮當天具體發生了什麽事,隻知道薑離說過我的情況比較糟糕。她像瘋了一樣想確認我是否平安,不過當時我在昏迷中,薑離守在身側,也不確定我什麽時候能醒。


    我現在對於那段時間的記憶仍然模糊,隻記得那日我跟靖瑤一塊從二樓從墜了下來,後來就是醒來時,我在薑離家中一同見到了父親和母親。後來因為工作上緊急要處理的問題返回溫哥華,期間發生在國內的事,都是很久之後母親轉述於我的。


    我們所有人都沒想到靖瑤會選擇這樣極端的方式在婚禮當天離開我們,一切都發生的突然,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雖然婚禮是在私人場所舉行,事情發生之後也在第一時間封鎖了現場,但是陳市長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自己親生女兒的婚禮上被警察帶走,事後已經不需要媒體渲染,已是身敗名裂。


    靖瑤如她信中所言,給了她父親毫無猶豫最致命的報複,剩餘的人再唏噓惋惜,也將尊重亡者遺誌。


    我是16年春夏之際回國探望父親,才去墓園祭拜過靖瑤。那日手捧鈴蘭花的也不止我一個人,還有兩年前曾見過一麵的費南先生,我們還說了幾句話,便也是他告訴我,那封信是他在整理靖瑤的遺物時發現了寄給我的。


    費南先生跟我說起靖瑤幾年前的精神狀態就一直不夠穩定,但她一直有在服用藥物,所以他們也都以為靖瑤最終會沒事的。他還告訴我,結婚前他們因為工作上的事情吵過一架,他一直都在為這件事而感到後悔,常想如果那天靖瑤沒有對他感到失望,會不會她便不會在他們的婚禮上做出同樣的選擇。


    斯人已逝,唯有長思。我並不是他跟靖瑤之間愛或不愛,或是不夠愛的那份感情的見證者,對於費南先生,我是憾其所憾,安慰不了他,但也願他生者如斯,能好好過好今後的生活。


    母親日後與我坦白,發生在靖瑤的事讓她痛心難過,也忽然讓她明白為人父母者的道理。她說,老馬曾跟她說過,孩子是看著父母的後背長大的,孩子在父母那裏看到什麽,他們就會長大成什麽。她看到了老馬愛子曾經行差踏錯,走上犯罪的不歸路,她也看到了靖瑤身世際遇的悲哀。她是在看到過這些,才害怕她跟父親的婚姻破裂如果給我造成什麽不可修複的傷害該怎麽辦,所以也慶幸我比她想象的要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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