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7日,東南風,風速漸大,風眼北移,天氣較早上下降5至8攝氏度。到達斯普林斯考古基地的第四天,因為颶風的影響,團隊不得不提前結束作業,在下午4時撤回到基地附近的村莊,隊長臨時安排了旅店讓大家休息。


    因為房間不夠,我與考古隊的一名女隊員住在一個房間,等我從浴室洗了澡出來,他們剛好開完內部會議,身上泥濘潮濕的雨衣都沒有換下來。


    “晚上天氣不太好,可能會有雷暴雷雨,我們暫時也不能回去了。”跟我同住一個房間女生跟我說。


    她把雨衣脫下來放進房間浴室的髒衣簍裏,回頭跟我說:“這裏的條件不是很好,委屈何老師了。”


    我連忙搖頭,哪裏哪裏,旅店唯一剩下的一間自帶浴室的房間都留給我住了,已經是條件艱苦下最大的方便了。


    我說:“你早點洗個熱水澡,別凍感冒了。”


    她點點頭,見我拿了相機,正要穿上防水的衝鋒衣,問:“何老師是要出門嗎?外麵風大得很呢。”


    我對她說:“隻出去一小會,不太礙事的。”


    她抿了抿嘴:“那注意安全,快去快回哦。”


    “知道了。”


    我背上攝像包,拿上三腳架,出門,穿過回廊,跟店裏的夥計問了下可以上到屋頂的路。旅店是小村莊地理位置最高的地方,房頂上狂風呼嚎,村莊四周風塵彌漫,吹打著不高的樹木霹靂亂舞。離村莊入口不到三公裏遠的地方,形成了三個大小不一樣的颶風,排成三角形往西北方向迅速移動。我在了一壘一米高的瓦牆處勉強找了一個防風口,架好三腳架,開始拍攝。


    多年戶外的拍攝經驗,像颶風、雷暴、冰雹這樣的極端天氣我遇到過不少,但在峽穀地區,遇到颶風還算是第一次,況且時光境遷,心境也發生了變化,這次自然氣象的拍攝,對於我來說是這次旅途中另一番新的體驗和收獲。


    不到五分鍾,白天在轉瞬間變成黑夜,颶風大軍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變成遊擊散兵埋藏在了各處,呼喚來驚雷提升勢氣。在屋頂待了不到15分鍾,全身已經凍得麻木,我匆忙拍下了幾十張圖片,收了三腳架下樓,前腳剛彎腰進來頂房,後腳暴雨霹靂而至,伴隨著遠處天際的一道閃電,雷聲轟鳴而起,風、電、雷仿佛三軍匯合,讓天地都為之一顫。


    我在下樓時碰到上樓尋我的鄧恩先生,他是我們這支隊伍的隊長,加州本地人,意大利、美國和肯尼亞三國的混血兒,皮膚偏黑,考古博士,年紀大概比我要大上十歲左右。他是從賽雅口中,也就是和我同住在一間房間的那個女孩子那知道我在屋頂的,見我還沒有回來,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所以出來找我。


    我問他,我們什麽時候可以返回峽穀,雷暴的天氣會對接下來的考古工作產生什麽影響嗎?


    鄧恩先生說,根據天氣監測,這次雷暴的中心並不在峽穀地帶,隻是會有部分地區波及,以前挖掘過的古跡,考慮到當地的天氣因素都是有特殊保護的,真正會有影響並且這部分影響還不可估計的是那些未被挖掘的遺址痕跡。


    “我們什麽時候可以返回峽穀暫時還不知道,要看明後天的天氣情況,如果明天一早放晴的話,我們的地質安全員會前去檢查山體滑坡、積水積沙等情況,然後回來告訴我們能不能進入。如果情況實在特別糟糕的話,我們這次的工作隻能暫停了,隻會安排兩三個經驗豐富專家和記錄員,同我們的安全員一塊進去作業,其他人隻能在原地待命,整理之前采集到的樣本和要用到的資料,我們也還有一堆的照片需要鑒別。”


    “到時候我也要加入一下。”我舉手說,“我負責在一旁給你們拍照,我還需要幾張可以用的素材。”


    “當然。”他回頭,笑著跟我說。


    外麵雷雨大作,樓道裏隻有我們兩個的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略顯得安靜。鄧恩先生他跟我說,“明天如果要進入峽穀的話,何老師就不要跟著去了,太危險。”


    我說:“亞倫老師去嗎?如果亞倫老師去的話我也過去吧,不進去太遠,如果真的有危險的話就撤出來。”


    鄧恩先生對我的堅持感到無奈,不過他也沒拒絕我,隻會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


    “先前亞倫老師跟我們介紹何老師的時候,我們還覺得何老師看起來文文弱弱的,應該吃不得苦,但是跟何老師合作下來,才發現何老師也是拚命三郎。”鄧恩先生比我高出很多,他說這話的時候略微地彎著腰,將頭稍稍底下來,“是不是每個攝影師為了他心目中的一組滿意的照片都能那麽拚命,而且有時候把他們的相機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相機就是我們的飯碗,丟了相機就跟丟了飯碗一樣,確實會讓人很難受,就像你們丟了文物或者重要額研究資料,也感覺像丟了命一樣。”我舉例說,“亞倫老師在考古紀實上算是我的老師,我也是在跟他學習,他是一個非常具有專業態度的人,也是能完全為了事業可以犧牲掉自己的人。”


    鄧恩先生深有感觸,我們都見識過亞倫老師在工作中忘我和瘋狂的狀態。他問我:“那何老師呢?何老師是能為了事業犧牲自己的人嗎?”


    換做以前我的答案也許更偏向於肯定的,但是現在,我搖搖頭:“不是不是,世俗牽掛太多,怕死得很。”


    鄧恩先生聽後和我大笑,他說:“我正是年紀越長責任越大,也是怕死的要緊。有時候真的想什麽都不管,早點回歸家庭,安安心心跟他們享受生活就行,但又一堆事找上你。”


    我說:“最喜歡,最討厭,大概值是這樣子。”


    鄧恩先生點頭:“恰恰是,恰恰是了。”


    連夜暴雨,手機通訊全斷了,衛星電話也不管用,失聯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中午跟地質人員去峽穀考察,下午回到旅館,旅店前台的登記人員跟我說通訊已經恢複了,她這裏留了好幾通給我的通話留言。


    我讓她將通話服務接到我房間的座機號上,回去看,一通來自安先生,一通來自母親,另外一通竟然是來自父親。


    我先給母親回了電話,她現在是每天都會聯係我,昨天一天沒聯係上,估計急壞了。然後我給安先生回了電話,他寫了信,我也回了信過去,我們之間的小別扭也就過去了。


    上次安先生送我去機場,我們一路上並沒有說幾句話,他平靜地開著車,而我是在認真思考他說的話。


    我和安先生都不可否認太長的時間空白,對我們之間關係的影響,這點影響,起初在我們的重逢之後的迫切中忽略不計,後來它開始張開爪牙,首先崩潰掉的就是我們彼此之間的信任。


    不是不夠喜歡,也不是做得還不夠好,是不夠信任的猜疑,刺痛了對方。越是迫切,越是害怕,越想抓緊,越是失掉得快。


    臨登機前還是無話可說,安先生先下定決心,跟我說:“何曦,你可以好好想一想,但不要懷疑我,在巴黎那天追上你,一定是安嘉樹這輩子做過最勇敢的事。你如果問我真的喜歡怎麽不早點過去找你呢,我會說,是的,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就算我一直窮追不舍又能怎樣,畢竟安嘉樹陪了何曦11年,也沒有能讓她知道自己的心意不是嗎。我要那時走向你,我還是從前那個安嘉樹,就算我們在一起,你的父親母親不會阻止我們嗎?那時候何曦會怎麽選擇,她還會快樂嗎?不,她會夾在我們之間,而原本她需要的是自由的高飛,是去追尋自己的理想,我不能讓她折斷自己的翅膀。”


    他跟我說:“也許是我自私和怯懦,不想因為僅僅是我們太年輕了,讓這份感情才剛剛開始,就被沒見過的風雨給打擊到了,我就覺得我們之前有一個這樣的時機,。”


    他連說著一長串的話,偏偏是混合著機場各處的擾攘和擁擠,還有廣播在呼告我的名字,讓我盡快登機。我愣了楞,問他:“什麽話你都說完了,那這些話你非得到這才說?”


    “我以為你會先問。”安先生好像早就料到一般,長長地歎了口氣:“真的不把自己逼到一個境地,這些話還真說不出來。”


    廣播通知又開始了,時間來不及,我被安先生拉著小跑起來,一直到登機口,他將我的登機牌交給服務人員,我鬼使神差地入了閘機內。


    “我還什麽都沒說。”我迅速回頭。


    安先生舉高了肩膀,朝我搖了搖手:“少女,我給你寫信,等你回信好嗎?”


    他沒說謊,說到做到,五天後,安先生的信件到底斯普林斯,剛好是在團隊準備出發進入峽穀的第一天。我在回信之後就跟安先生說這邊的信號不太好,可能不能隨時聯係,我會抽空給他打電話的,那端的他估計也是在忙,隻是應了一句沒再說什麽。


    我生日那天,安先生出發從底特律飛往丹佛,是林東開車送他去的機場。路上我們開了視頻,林東對我說,他送給我的禮物收到了吧。


    他所謂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是一本的相冊,翻開相冊,前幾十頁記錄的都是安先生在大學期間的生活剪影,有合影的,也有個人的。林東跟我說,小安這人看重儀式,一些有意義的活動都會拍照留念,還跟我們說隨時注意把生活的狀態記錄下來,以後等我們遇到了,有人會在意也會想要看的。他還很挑呢,讓我們拍的好看一點,說想給看的人是學攝影的,很挑剔,現在我知道了,他說這人指的是你。


    安先生當時還不知道林東送給我的這本相冊,見我們一問一答勾起了好奇心,但是林東與我都守口如瓶,暫時沒讓他知道。後來將這件事說給他聽,對他說:“你這人有點兒不好,好聽不好聽的話都提前說盡了,說的卻不如做的漂亮,就是那種典型的會吃虧的人格。”


    將相冊拿給他,安先生一邊翻著,聽到我這麽說他眉毛往後一揚,耳朵也跟著動了一動,眼睛倒也是沒離開。


    每次他做這個表情,我就有種上當了的感覺,果然就聽到他說:“你怎麽知道就一定吃虧?少女,你也不想想,林東跟我再要好,如果不是從我這裏,他是從那裏搞到我那麽多照片的。”


    安先生看著我,由麵無表情到忍不住笑:“傻姑娘。”


    “你現在心情很好?”我說,隨手扔過一個抱枕給他,心裏罵:傻你大爺!


    小時候先生是怎麽評價我來著,看著聰穎,但是少了一份天資,後來有同事又評價,看著精明,有時候又多了一份天真,之前跟鄧恩先生說什麽,最喜歡,最討厭?


    大概,是又不夠天分,又有點天真,才會被父親這個老男人虛有其表的風度和溫柔給騙了。


    父親有點兒像那種好壞各有一半的角色,在我從出生到長到17歲的時間裏,我最喜歡也最信任的人便是他,那時便算是安先生和薑離,在我心中的份量都比不過他,而現在呢,大概是討厭和喜愛各占了一半。


    我十一二歲剛好是最任性的時候,那時候迷上了電影,而且特別喜歡影院的大銀屏,看《獅子王》、《木偶奇遇記》、《小鬼當家》等,總是覺得跟一堆人在大影院裏看得過癮,為此,放棄家裏專門為我改造的錄影室,偏偏喜歡跑去影院。


    父親一年到頭三百多天都是工作忙,母親也有自己的服裝事業要管,我周末抽一天去電影院看電影,多半時間是芸娘陪著,帶著我和安先生兩個小孩,如果跟靖瑤約好了,就是她一個大人帶著三個小孩。當然芸娘周末也有特別忙的時候,不過家裏大人多,總會有人照顧我們的,實在不行,也還有書呆子薑離在。


    母親不忙的時候也會帶我們去是市中心逛街,通常都會先去她的店裏坐坐,然後帶我去看喜歡的電影,去玩具城還有書店。倒是父親能陪我們一起逛街,打發時間的機會很少,至少在我小學畢業之後是這樣的。


    我記得有一次是電影《獅子王》重映的那段時間,那部電影我之前就看過不下兩遍,仍然看不膩,周五晚上下了課,自己坐公交去店裏找母親,拉上她陪我去看。


    那一場觀影的人不多,不知怎麽中間睡著了,醒來時發現人被抱在父親懷裏,一隻手抓著他的領帶,一隻手抓著他的衣襟,腦袋枕在他的胸膛上。睜開第一眼是想找母親,母親就在父親身邊,見我醒來,她探身摸了摸我的額頭,父親看了她一眼,然後對我說,小曦醒了,還睡不睡?我們快要到家了。


    我意識到我們正是在小區裏那條走回家的小道上,什麽也沒說,就這樣靠著父親的胸口,把手裏的領帶更加攥緊了些。父親立馬做了一個他被勒到的表情,因為我的調皮,同母親又大笑了起來。


    那時候我正是抱怨他工作太忙沒有時間陪我和母親,而不太願意搭理他,之後父親便跟我承諾,他會抽空多陪陪我們。那一年,我們一年一度的家庭旅遊日在我的期盼中提早到來,父親帶著我們一家飛往日本度假,我第一次在富士山腳下泡溫泉、滑雪,我在雪地裏摔跤,但是並不疼,薑離在一旁等著我站起來,父親和母親技巧高超,他們兩個人在雪場上肆意痛快地滑行,如同共舞了一曲。


    小時候記得父親跟我說過最多的一句話是,小曦,你想要什麽,便是這天上的星星月亮,爸爸也會給你。後來我對他沒有什麽願望,他能給我的,我自己也能給我自己。我對自己說,隻要他還記得我就好,記得他是我父親。


    在我18歲之後,我的生日被過成一個奇怪的形式,父親的電話總是在我生日那天之後兩三天才會打過來,起初,他是覺得那天我定是和母親在一塊,若是聽到他的聲音,母親恐不太高興,後麵便也默認這個時間,每一年的禮物他也總是會準備著,寄到學校來,不會寄到家裏。


    前陣子他生病住了院,母親從薑離那裏得知,便要我陪同她一起回去看看,她也總是每年在這個時候會回去探望小姨一家,在b城住上一段時間。那次見麵,父親和母親聊了很多,無關以前的風月,隻關現在的平淡生活,他們倆現在的相處更加平等,隻是為了孩子操心,各盡父親和母親責任的普通父母。


    而我當時站在病房外麵並沒有進去,我在想,也許這不深不淺的緣分才是大多數家庭的宿命。我們以為在一艘堅固的大船上,但是事實上它已傾覆,分裂成兩條小船,分割成我們和他們,但是在大海裏,大風大雨中,大家又依然是相依為命,始終最孤獨,最溫暖,最遙遠,最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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