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啊。”我說, “前兒皇上令南方琉球新進的才子方問山譜了數段新詞, 暢音閣還未配上合適的曲子,我且試試附著此笛韻,能唱一段就給你唱一段聽個鮮兒, 可好?”


    十四阿哥展顏:“甚好。”


    我微微側過耳,算準節奏, 由弱拍開始投進拍子:“素胚勾勒出青花筆鋒濃轉淡/瓶身描繪的牡丹一如你初妝/冉冉檀香透過窗心事我了然/宣紙上走筆至此擱一半。——”


    不是帶著回憶的風,不是虞姬為霸王最後一次舞劍, 不是困於鳥籠的小鳥, 僅僅是閑散江南,兩小無猜。


    不在泛舟西子賞月,不在古衣搖扇觀星, 隻是煙雨水墨重溫夢中事:“油色渲染侍女圖韻味被私藏/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你的美一縷飄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任它舊地重遊物是人非, 任它前塵後世輪回不息,任它天各一方生死難忘, 任它風化千年精魂不滅……好似一幅筆端蘊秀臨窗寫就的素心箋, 走筆曲折隻因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到頭來不過化為輕輕淡淡吟唱間一個雲淡風清的“等”字。


    “天正在等煙雨/而我在等你/炊煙嫋嫋升起/隔江千萬裏/在平地書刻你房間上的飄影/就當我為遇見你伏筆/天正在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如傳世的青花瓷在獨自美麗/你眼的笑意。”


    十四阿哥聽得入了迷,我唱得忘了他是誰、我是誰:“色白花青的錦鯉躍然於碗底/臨摹宋體落款時卻惦記著你/你隱藏在窯燒裏千年的秘密/極細膩猶如繡花針落地/簾外芭蕉惹驟雨/門環惹銅綠/而我路過那江南小鎮惹了你/在潑墨山水畫裏/你從墨色深處被隱去——”


    芭蕉簾外雨聲急,青花瓷裏容顏舊,誰欣賞?誰玩味?誰守望?


    一連三個“惹”, 唱至此處,笛曲嘎然而止,就如起初珠聯璧合兩人終究緣一線, 逃不過落個將殷紅的落款宋體杜鵑啼血般印刻在青花瓷上無聲流傳的結局。


    不知幾時,十四阿哥走到了我身旁,我掉轉頭,正迎上他的麵。


    “娥眉絕世不可尋,能使花羞在上林。——前人這句詩,說的是不是你這樣女子?”


    十四阿哥幾乎貼到我,我退後一步,抵窗而立,可他的氣勢突然湧現驚人的壓迫感,令我來不及掩飾自己的情緒波動,然而就在同時,簾外傳來熟悉大笑聲:“好香啊!原來表妹躲這偷吃,怎不帶上我?呔呔呔,良心何在?”


    十四阿哥聞聲一停,我跟著他望出去,進亭的不是別人,正是陳煜。


    那年我失足跌入金水河後蘇醒沒有多久,陳煜便被康熙派到西麵輔佐巴林王烏爾袞,想來傳信給榮憲公主的人便是他了。


    幾年不見,陳煜變得消瘦很多,眉目更深,但那股倜儻的神氣絲毫未損,我走近了細看他右眼眼梢旁上深下淺的兩顆淚痣,然後我一撲,想握住他的臂膀,卻抓到一隻空蕩蕩的左袖,我不可置信,又捏了一把,手中仍是空的。


    “表哥?”


    我隻問了半句,陳煜便撇撇嘴,不以為然道:“陣前中了毒箭,不過我隻斷了一手,卻擰下了敵軍首領的腦袋!——你放心,還有這麽年輕漂亮的表妹想著我,我怎麽舍得死?”


    他語氣中的輕鬆讓我無言以對,半響方抿了抿下唇,拍拍他的右肩:“那就好。幾時我們一起回海寧看冰姨。恩,萱兒呢?聽說你們成親了?她在哪?”


    “我回來還有個好消息告訴你,你做阿姨了。”陳煜咧嘴一笑,“萱兒有了。她留在巴林待產,你想不想去看看你的小甥兒?榮憲公主臨走時說如果你想去巴林觀光,可以讓我帶路。”


    當初我在紫碧山房生下弘曆時,身分還是醫鬼的萱兒受人指使對我的所作所至今仍然曆曆在目,但是看著陳煜空蕩蕩的袖管,我無論如何也發作不出,勉強笑了一笑:“恭喜你。你當爹了,冰姨一定很高興。”


    說著,我牽他往裏走,突然間亭外傳來異聲,是一種奇詭至極的“咕咕”聲,我抬起頭,跟十四阿哥麵麵相覷,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哧啦”連響,一個人影直條條從另一邊門口撞入亭內,仰麵倒地,雙目猙獰圓睜,喉間血肉模糊,似有一個窟窿,“咕咕”聲正是從其中發出,尚未停止抽搐。


    十四阿哥一把將我拖到他身後護住,我這時才認出倒地之人的麵容分明就是法海!


    ——法海是十四阿哥的文武師傅!那是何等能耐,居然被人碎喉擊斃?


    ——難道有誰要刺殺十四阿哥?


    一邊亭簾被扯落一半,冷風灌進來,格外刺骨,但還比不上我心頭的寒意,最恐怖的是四周似有絕大無形壓力克住人的呼吸,連聽覺也失去了敏銳,而我腦中驟然極快的接連跳痛數記,這種如針刺般的痛感讓我記起了一個久違了名字:“白狼!”


    我要叫站在靠外的陳煜小心,卻聽不見自己發出的聲音,眼前一花,陳煜右肩爆出一團血霧,痛喝一聲,砰然栽倒在地,同時一道極淡的灰影躍向十四阿哥和我。


    “斬`天`拔`劍`術`!!!”十四阿哥利劍奪鞘而出,厲光矯若遊龍直取灰影。


    就在十四阿哥所爭取到的千鈞一發之際,我疾速取出隨身玄鐵指環套於右手,咬破舌尖,噴血其上,衝開鐵指環禁製,祭出法華金輪最後一層紅光:“破!”


    紅光劍光齊齊照處,灰影現出原形,果不其然便是白狼,正麵交衝之下,我隻覺一股說不出的猙怖死意湧上心頭,即使鋼鐵意誌也能擊潰,而法華金輪亦超出我僅餘能力的控製,回光反噬,我被震開的同時兩麵琉璃窗一起裂碎,被亭中激蕩交戰真氣彈出兩邊,猶如飛花急瀉。


    碧玉亭失去屏障,我滑出一半,險些跟著從橋上跌落冰湖,卻被地上一人死死拖住,我睜目看清陳煜還活著,喜出望外下生出神力,反手抓緊他腰帶爬上橋麵,而十四阿哥不敵白狼異法,亦被擊倒在我們身前,重傷嘔血不止。


    白狼跨前一步,手中握了十四阿哥的劍,狠狠刺下,我跳起推開十四阿哥,生生擋住這一劍。


    冰冷劍尖處抵到胸口的一刹那,我腦海中浮現一個人的臉,緊接著好似聽到如雷巨響,那巨響卻也沒有掩蓋住我心口“叮”的一下有如弦斷之聲。


    康熙六十一年四月,撫遠大將軍胤_複蒞軍。


    世人皆道十四阿哥返回西疆是不知何故為康熙所棄,卻極少人清楚十四阿哥實際去的不是西疆,而是南疆。


    年玉瑩生父白石曾以以四川駐防佐領身份,從撫遠大將軍費揚古,隨皇阿瑪三次西征蒙古噶爾丹叛亂,嚐大敗噶爾丹於昭莫多,斬首三千,陣斬噶爾丹妻阿奴,戰功顯赫,半年光景即累遷至從一品振威將軍。


    而在白狼於南苑瓊華島碧玉亭內行刺十四阿哥未遂被八阿哥□□擊斃之後,方從他背後皮膚刺青圖騰查明其真正身份便是噶爾丹妻阿奴的幼子,因白狼所組建的無間門在一廢太子事件中意外暴露,無間門為四阿哥所滅,白狼利用康熙諸皇子黨爭興風作浪的目的受到重創,便改頭換麵潛伏於二阿哥府內,與新滿洲勢力針鋒相對,並助二阿哥倒行逆施,終引至不可收拾之局麵。但白浪隱藏太深,直到陳煜、法海等揭穿醫鬼受蠱真相後才發覺此事,可惜隨即發生二廢太子之事,白狼亦不知所蹤。


    除了挑動皇阿哥們互鬥以慢慢磨折康熙,讓其心力交瘁生不如死之外,白狼數年來始終沒有放棄對我報仇的機會,隻是一則我的落單機會甚少,二來中途我曾陰錯陽差受了觀音淚法力他也沒有必勝的把握,而據萱兒提供的訊息,白狼十歲以前受準噶爾部大策淩敦多布撫育之恩,今次十四阿哥在驅準保藏戰役中大敗策淩敦多布,令其負傷遠遁,中氣大傷,白狼現身行刺十四阿哥本是為策淩敦多布血恨,正好我也在場,便一並發作。


    碧玉亭一戰,康熙將現場消息嚴格封鎖,除有限幾名年長阿哥跟新滿洲一脈之外,連十四阿哥生母德妃都不得明了實情,十四阿哥養傷期間隻當是他在戰場上所受的舊傷複發,至於法海之死相比較而言沒有引起過多關注,唯有十四阿哥始終耿耿於懷,自責若非他當日為和我單獨相談而留下法海一人便不會發生此事,就連遠去南疆也貼身穿著法海在戰場穿過的染血戰衣作為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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