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歎浮名浮利,虛苦勞神。


    山長路遠,萍水相逢,名字似乎沒有那麽重要,自然,如果對方需要,那麽他姓顧,名喚二字錦川。


    無論叫他顧醫師、顧先生,或者直呼其名,他都覺得無妨,甚好。小小的粉團人兒叫他爹爹,他心中便蕩開獨此一份的溫柔。


    清風搖得瓊花落,晨起染春咳。瓦罐咕嘟,藥香盈戶,閑步近爐灶,傾壺取藥汁,顧錦川自熬一碗小柴胡湯在手,閑聽路人問安康,倚看社客築融泥。


    門扇映初陽,瑤芳欺金柯,湯汁入腹碗見底,苦盡甘來奉甜棗。倒扣藥渣再衝洗,又添新藥罐中熬,淨手布宣潤狼毫,合得家書付雙鯉。寥寥幾筆,揮毫潑墨,他鄭重封折,托遞夫驛館送往遠方小鋪。


    院前招手揮別,他攏袖淡看人影漸遠,側首吹去肩上散落柳絮白,悠然踱步回了屋。灶下添薪罷,秤杆細分明,草黃紙上見輕重。


    一錢生地,不差毫厘。


    他記起昔日與友敘舊,二三盤坐,對影成雙。魚皮燒鵝,毛豆花生,再配一壺好燒酒。亭前月下舉觴談,今朝有酒今笑焉,終是飲酣耳熱觥籌錯,一朝夢醒人散罔前塵。


    孰料而今白日穿街走巷,虎撐晃,搖鈴響,行幌充杖杵,懸壺四方忙。入夜獨身窗前坐,杯蓋刮雲腳,瓷音絲輕繞,月華如練散杯沿,瓷蓋留泉縫,玉茗入腔暖。


    他淺啜則擱置蓋碗,輕撚頁腳翻新篇,讀醫且如儒生拜讀聖賢書。間或把酒對疏星,憑窗望月芒,縷縷風撩絲絲鬢。隔街偶有閣樓琴音擾卷簾,他附和低吟淺唱,獨處似神仙。


    顧錦川曾觸碰到廟堂之高,轉瞬毅然投身江湖遠。說起江湖,多少人啟唇開口便是刀光劍影,快意恩仇,血雨腥風,明爭暗鬥,而他走過南、闖過北,一搖鈴、一藥箱、一虎撐,平庸簡明。這便是他的風月,也是他的江湖。


    半途從不少人問他,為何不開家醫館,或者藥鋪,至少找個地方定居,停止奔波——人,終究要有一個家。


    他啞然失笑:一個醫師,一生能醫治多少人大約總比他醫不好的要少,也遠遠多於他不想要的數字。其實,他遊曆並不隻是為了醫治更多的人,更想要尋找屬於自己的答案。


    至於那究竟是什麽,甚至於問題是什麽……他不知道,或許這個答案就是問題本身,隻有找到,才會知曉。


    何況,他已經無法停止流浪,還能給誰一個家呢


    故鄉有稚女,有高堂,唯獨沒了一把青絲逶迤,紅顏枯骨化一抔黃土。她離開在深夜,他匆忙趕回時天已大亮,一世抱憾,半生含恨。他將自己關在暗室整整七日,再見天日時仿佛徹悟。


    從那時,顧錦川的荒唐名聲在城中傳起,哪有求安穩的女兒肯嫁給他。


    他記得初次回鄉時,兒時玩伴又聚首成席,或追憶、或吹噓。舊友問他江湖經曆,無非可有奇遇可有美人心係是否酒酣縱馬、心在天涯


    友人不知,顧錦川曾遇各色屙疙,卻隻字不提路遇山賊宵小;他也見癡男怨女病染相思,可閉口不談藥鋪見姝麗。他更有過酒酣胸膽如當下,難回憶漏夜孤膽無處歇。


    之所以不提,不過一句雲煙成雨。舊友嗟籲悶乏,大抵也一笑置之,高灌慶賀重逢之喜。


    他見過,江南的春是溫婉柔和,遇上天氣剛回暖,時常還有小雨濛濛,籠住一方天地。細細的雨絲會在水麵留下痕跡,如蜻蜓掠過,轉瞬又消失不見。他行走在木橋上、小路邊,總能看到執著油紙傘緩緩走著的人,還有各種賣小物件的攤子,叫賣聲軟語呢喃,聽著很舒服。


    也曾遇到大雨滂沱,陡坡下水潭大珠小珠落玉盤,鳥鳴分外清晰。雨滴濺濕了衣角,煙雨覆蓋了異鄉春色。


    彼時顧錦川步履悠閑,慢慢跨過水窪,繞過泥濘,忽見路旁倒著個男子,衣衫襤褸,麵色青紫,手邊攤著個癟瘦的粗布包裹,身上遍布劃痕和淤青,顯然是自山坡滾落。


    他心懷警惕,捏著防備撐傘走近,蹲下身將那人翻過一麵,試探鼻息,發覺對方已經氣息奄奄。他又扒開雙眼查看,而後診脈,逐漸對其症狀了然於心,遂將油紙傘後傾,歪頭壓柄固定,翻出針包,取了金針開始為其治療。


    三根金針入穴,地上人有了細微反應。等待無聊,顧錦川也不閑著,將那個破包袱打開,隻有兩件陋衣。那人開始轉醒,醫師往他嘴裏塞了顆黑藥丸,合緊他下顎好吞下,再次把脈確認無礙,輕撚金針取回,小心收好,悠悠離去。


    他始終不知道那人是誰,當時也隻想著積德行善,辰光過得太快,春天他還在水鄉,年末時已經到了漠北,還待了好長一段。


    漠北算是那段時間裏,他呆得最久的地方。天氣太冷,著實不適合趕路,他便留下過了冬。漠北的冬不同於江南,亦不同於中原,是實實在在沁骨的、冰冷的。


    那寒氣逼人,不管加多少冬衣都擋不住,一陣風吹過來,寒氣就往裏鑽,無論襟口、衣擺、袖子,恨不能深入骨髓。


    這還不算,這裏見不到銀裝素裹,也無鵝毛大雪,隻有滿地的寒霜。屋簷上有冰柱,一夜下來便結了一指多粗,常年皆青的蒼鬆上結了滿樹冰晶。冬日罕見的陽光出現時,映出熠熠光輝,似是天上銀河墜落人間,是漠北獨有的韻味和別樣的美。


    那日,一陣穿堂風驚得他一骨碌坐起,腦袋險些撞上香案角。好個深山,好個破廟,細細思量來,果然不該在三十出一趟門,月晦諸忌,害陽損神。


    夢裏的場景叫他心有餘悸,一把骨頭屈臥幾個破蒲團之上,念著千裏之遙的醫館家眷。冬月裏萬籟都寂,風聲搖晃著蟲蛀的窗欞,吱呀吱呀,嗚嗚咽咽,又一陣穿堂風,他後背發涼,直冒冷汗。


    躺下之前,分明拿竹篾子卡好了兩片破門,這風卻又是何來


    燈燭也吹熄了,他轉身仰頭,隻見破落的佛像幽幽盯著自個兒,餘光卻見香案下一角狸尾。


    是個小東西,毛茸茸,軟綿綿,通身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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