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天氣稍暖,徒兒偶然間與柳青庵提及,想把酒坊後頭那塊荒地開了,種些小青菜。柳青庵覺得無稽,又不好拂了這倔強孩子的興,閑暇時去澆水施肥或許也是不錯,便應下了。


    次日清晨,他就挽袖背了鋤頭,帶著小雜役去墾地,沒兩下便叫小子去提幾桶水來,把土地澆透再重新動工。


    他那徒兒無父無母,隨他姓柳,取名渠陰,小時候五官清秀,明白可見是個美人坯子,拜他假充男兒養所賜,越來越偏離了淑女的方向。柳青庵無奈,可也沒有過多幹涉。


    “店家,我這兩壇酒,可否幫忙估個價錢”


    才出了後院,前麵櫃上已有來客。柳青庵循聲抬眼,瞧見是一老翁,手提兩隻粗陶壇子。細看才發現,對方是壯年麵孔,卻分明兩鬢星星,嗓聲粗礪,平白多了老態。


    小雜役在外頭應付,自然沒有那識酒的本事,急眉紅臉不知該當如何。


    “那頭桌子可還沒擦,怎地眼底沒活兒幹,多長出一根懶骨”


    一副扇骨輕敲雜役肩頭,柳青庵打發他去收拾灑掃,順口罵了一句,隨即定睛去迎櫃前客。隻見那人一身粗布衣衫泛灰白,大約是城郊農戶,不請自來問價賣酒,也便和氣笑問。


    “不知壇裏是何佳釀”


    “女兒紅。”


    柳青庵微愣,道女兒紅屬花雕酒,卻是最特殊的一種,於人家愛女降生時親釀,待到出嫁時日方啟,怎有出售一說


    他想,常有店家不辨女兒紅與尋常花雕之別,自冠自誇為佳釀,便當對方也是不分兩者。他隻笑笑,接來那兩隻粗陶壇子,隔著酒封細嗅酒香。


    再抬眼,卻見對方神色惴惴,又點頭允他啟封淺嚐。酒封初開,色極清,香極濃。柳青庵拈來白瓷杯,倒下兩杯,推其一到對方跟前。他端杯才到唇邊,卻聽那人顫聲又言,淚水紛紛滴落盞中去。


    “沒人能娶她了,想也……算不得女兒紅。”


    再品酒,已是極辛無甘,滾燙燒了柳青庵的喉。


    “好一壇烈極苦酒。”


    柳渠陰忽然出來,不由分說占了給來客那一盞,仰頭一飲而盡,扣了空盞在櫃台上,笑眯眯瞧著自己師父。柳青庵不知道她聽去了多少,隻知道自個兒已經心潮澎湃,但願這憋著氣的孩子莫再借題發揮了。


    他最終好價收下了兩壇酒,不打算轉售,默默留在自己床頭,夜半無人時想喝個爛醉,躲進周公家中,卻驚見夢回某年冬日,照常是白雪皚皚,入目皆為銀裝素裹。


    不遠處有條凍住的河,橋頭亭中有個高挑身影,一眼就能看出衣著單薄,手裏還拎著酒壇子,自飲自樂喝得正痛快。當下柳青庵便眉峰深擰,好氣地掐著自己太陽穴——分明是他那個不爭氣的徒兒,被禁了飲酒,竟然還偷跑出來了。


    “小孩子,別和她一般計較。”


    卻是身邊女子搶著開口,解了自己身上鬥篷,小碎步跑過去,給那頑劣孩子細細裹上,低聲哄勸“當真叫人不省心,冷不冷穿得如此單薄,著涼了可怎麽是好。快起來吧,我們回家。”


    按著往常,若換作柳青庵,必然上來便一頓嗬斥,不過動手倒是不至於。徒兒也肯定不會聽,梗著脖子接下師父的教訓,而後我行我素,下仍為例。


    這回卻奇了,柳渠陰收斂了性子,自知理虧,縮頭縮腦低著臉不吭聲,麵皮卻早心虛紅了大片,悄悄將酒壇子往寬大的袖裏藏,一言不發,乖乖跟著女子往回走來。


    柳青庵也一改常態,沒有發作,隻是眉梢高挑,側目瞥了一眼藏不住的酒壇邊角,伸手撈過來。


    “罰你再兩月不許碰酒。”


    女子瞧著師徒兩個,搖頭輕笑,似嬌似嗔的模樣雖不是驚鴻之姿,卻格外鮮活可愛,撥動了柳青庵的心弦。他還是繃不住臉,也笑出了聲。


    他是個單身漢,卻忽然多出個孩子,那幾年裏總少不了閑言碎語,說是他與人暗中苟且,珠胎暗結。釀酒的技藝再高超,偶爾也抵擋不住人言可畏,柳青庵年紀漸長,可是始終沒有媒婆登酒坊的門,來吃他一盞答謝茶。


    算了吧……渠陰頑皮,好歹是個明白的孩子,膝下有女,該知足了。


    柳青庵剛剛拿定了主意主意,偏生那日店裏來了一位美人,不知姓名,對方也不認得她。可那女子實在太美,雖是初次相見,他仍忍不住失禮多看幾眼,一顰一笑騙不了人,眼角眉梢多情且狂,兩個人水到渠成地開始推杯換盞,對視間全是驚心動意。


    她出落得玉立亭亭,美得像把取人性命的利器。長發烏亮,披散淹沒鼻息中草木辛香,性情如烈火熾豔,還慣愛翻人白眼。她美而自知,卻從不屑於絲毫賣弄,是正戳在柳青庵心窩子上的美人。


    彼時天色將靡,柳青庵坐擁坊間院落,也能見幾處城中難尋的光景。他常在門前,看歸人步履匆匆,也觀俠客江湖浪蕩,而後揮筆記下這程程山水中,自己曾見過的悲歡喜樂、紛呈離合。


    那日卻大不相同,長街日晚,夕霞進院,他仰頭撞見開了滿樹的雪花。遠近盡是人聲鼎沸,又有誰家炊煙。那漂亮姑娘靠在酒坊小院的石欄上,看著他忙進忙出,眉眼俱笑。自此,雪季分明成了柳青庵心中和暖生香的朗朗時節。


    她明眸炯炯,率先抓住了他,目光越發難逃離起來,明媚的金色餘暉不動聲色在那一雙長川裏暗送秋波,教他至今都難忘卻。她抬眸一撇,他便醉倒在那雙明眸的眼波裏,似曙光中晨霧繚繞,點點話語都沁潤仙韻,從此我便再不貪圖南國山水,隻願沉淪在北域大疆。


    浮世三千,一千了無生趣,兩千素未謀麵,唯獨她教柳青庵心生愛慕,且生生不息,不死不休。


    直到夜色入水,山巒沉夜,他才送走最後一位客人,掩上門扉打了烊,鬆口氣揉揉眉心,還未理清該如何開場,已感到一雙素手伸來,從背後攬住自己。


    暖意隨著皮肉印入心底,他勾起唇角,反手握住美人柔荑,轉身便將她擁入懷中。良辰佳景,宜簪花縱酒,宜言歡盡興,忌多思,忌懷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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