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淵自小父母緣分薄,既開了頭,少不得要多擠兌幾句,全無市井坊間所傳的清冷模樣:“男人隻管做惡,全不為自己親生女兒前途考量,難道那姓侯的不知,王氏是如何叫侯子雨受委屈的麽”


    緋月道:“聽說出大門兒的時候,為了不叫王氏難看,那侯班主還有意拉著侯子雨,和王氏走在一起——好好一個閨閣姑娘,真不知這做人親爹的,腦袋裏究竟有多荒唐。”


    “反正是個女兒,他當然不放在眼裏,等納了王文姬,給他生個兒子,隻怕侯家姑娘的日子就難過了。”緋雲忍不住插嘴:“不過,瞧上去,這位侯姑娘還算有主見,寧可同父親翻臉,也不肯上車子。”


    她的主子不以為然:“若真有主見,就不該為了男人,叫自己變得狹隘,一味爭風吃醋,終被蕩婦蒙蔽雙眼,竹籃打水一場空。”


    “姐姐見識清楚,侯姑娘無法不可與你同日而語。”盛氏莞爾,向來不與花魁娘子說反話,陪坐在下首,丫鬟同樣奉上一碗甜羹。雪蓮子熬得剔透晶瑩,顆顆軟糯,堆在湯汁中濃厚潤滑,幾乎化作月色般瓊漿瓊露,甫一入口便似要順進喉管,恰好為方才看過場人倫鬧劇的心情書寫還算平和的轉場。


    花魁放下湯匙,抽出帕子抿抿唇角,冷笑道:“我清不清楚有什麽用,你可不要忘了,咱們出來快活,糊塗的人還被關在冷香閣中。”


    意下所指不言而喻,盛秋筱自知話茬不對,忙幹笑兩聲,隨便撿個由頭繞開了去。尹淮安總是忙碌的,隻吩咐了老方和媽媽們待客,自個兒被莊務纏在書房中。不多時,姑娘們用完點心,還是冷香花魁自己叫來管家,道說出門久了,正該回去,知道先生不得空,便不去道別了。


    山下的人群顯然少了許多,廟會早散,並無誰會冒著嚴寒前來看空山。侯家戲班的馬車留不下輪印,來自冷香閣的姊妹難免要思索起歸去後的種種瑣事。不知春溪如何了憑她那股固執勁兒,可能快快想明白看開


    “其實姐姐嘴上強硬,心裏還是記掛著春溪的。”盛秋筱率先開口,打破車廂中沉悶氣氛:“您是東家,這樓中無論大小事兒,都少不了姐姐操心。”


    冷香花魁正合了眼,身後塞了個鵝羽軟墊,靠在挑花長條引枕上小憩,聽了盛氏這話,慢悠悠轉回頭來,半抬眼眸道:“你無需奉承我,橫豎都是我冷香閣的姑娘,她若真有個三長兩短,總是我母女兩個的損失。盛秋筱,你安心,春溪今後如何,我不會袖手不管。”


    馬車從側門入,花魁娘子沒有換回衣裳,再踏進冷香閣,仍然是那身素淨打扮。盛秋筱挽著她才走沒幾步,兩人還閑聊著,說難得趕在正月出去,廟會都沒能看成,好生遺憾。


    “小姐止步,盛姑娘止步。”


    忽地從拐角迎出個人來,似乎在此等候多時了。是墨觴夫人身邊的大丫鬟水芝,後頭還跟著兩個小的,手裏都端著大銅盆,細聞聞還有煙火燒過的味道,表麵飄著浮沫,霧蒙蒙地發灰。


    水芝神情躲閃,引來沈淵與秋筱都頗為不解。盛氏非陌京生人,認不得太多城中風俗,可花魁常年受寒症侵擾,對藥草味道再熟悉不過,那水盆中浮沫漂蕩堆積,分明是艾葉焚燒過後留下的痕跡。


    那帶著微涼氣息的塵埃,不僅僅能入藥,更多時候被用來消災辟邪,鎮宅驅晦……花魁心頭忽地發顫,似乎意識到了些什麽,猛然抬頭看向水芝,目光中絕非探尋,而是直勾勾的逼問——大丫鬟遭不住這種壓迫感,仿佛心知小主子已經猜到真相,莫名點了點頭。


    “姐姐怎麽了”盛秋筱歪著頭,似是對現狀全然無所知,仍挽著花魁的手臂,貼心問候。花魁一時語塞,她明白,盛氏哪至於如此不懂得察言觀色,左不過是佯裝蒙在鼓中。


    沈淵瞧不上春溪,卻也不愛說違心的話,打內裏並不願意這個女子白白搭上性命,得了大丫鬟的肯定,小閣主心頭也發酸,暗罵一聲何苦來哉:“能怎麽了呢……秋筱,咱們不走這兒了,你陪著我,從前門進。今天正日子,正好也看一看,門口是不是還掛著燈籠。”


    冷香閣前廳人跡寥寥,往日恩客多半選擇循規蹈矩,陪同家人親眷過一個團圓年,除卻二三素日行狀無稽的,甚少會特特跑來青樓貪歡。還沒等盛秋筱認清座上客都是誰,就見迎麵走來一對男女,門外停著車轎仆從,似乎正是一家。


    管事媽媽引著二人出來,男人實在麵生,花魁並不認得,秋筱大略記得他姓趙,並非什麽顯赫出身,自個兒手下有點染料生意;旁邊的女子生得嬌小,打扮十分素淨,頭上隻有一根如意頭淨麵乳白玉簪,通體一色淺淺藕荷襖子,滾邊繡丁香花百迭裙,微露水紅綴絨球繡花鞋,眉目和順,模樣乖巧,顧盼間雖還帶著點風塵氣,卻在掩藏不住的喜悅之下顯得不足一提。


    兩人的關係便明了,挑在正月初一接姑娘出門,也算有心了……花魁不多打量,礙著已知曉春溪自戕,無心情說什麽恭喜祝福的話,倒是盛秋筱同那女子曾經打過照麵,停下腳步寒暄幾句,花魁也不管,徑自領著丫鬟們向樓上去。


    “她叫什麽”


    垂花廊下,美人麵罩輕紗,饒有興致地回頭打量,聽耳邊緋月回道,那被贖身的女子名喚九兒,很小的時候就被賣進來,因著實在不出挑,平時並沒有人會刻意留心:“她家中母親早逝,上頭似乎還有個哥哥,其餘的,奴婢也不知道更多了。平日裏,就像個粗使丫頭似的,也沒幾個客人找她。”


    “所以說,還是咱們的盛姑娘最心細,和誰都能有個臉熟,說上話的。”花魁不置可否,“其實如九兒這般,不聲不響,也不至於受欺負,熬著熬著,還有個人接她出去,已經是很不錯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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