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鎮子裏各家開始做早飯了,四處炊煙升起,春色有詩意。


    李家剛送走一個讓人忘憂的年輕少女,又來了一個讓人敬畏的年輕少女。


    年輕少女邊上站著一位俊雅青年,身後還有一位麵容已老卻無胡須的老人。


    年輕少女,丹鳳眼、桃花眸,黛眉如畫,膚白如玉,不似世間俗物,神色倨傲清高。


    俊雅青年,身材修長,風度神逸,腰間左側佩有兩柄刀,仿佛一壇新釀出的烈酒,雖然味辣,但不失清冽,便是半老徐娘都要被青年的風範折服。


    麵白無須老人,微微彎腰,雙手攏在袖中,穿一襲素潔青衫,給人一種麵慈心冷的感覺。


    率先開口的不是少女,不是青年,而是老人。


    老人對著李讚拱了拱手,然後說道:“李老,一別數載,今又相逢。”


    李讚看了眼身旁兩人,對著老人拱了拱手,說道:“蕭監,是什麽風把你給吹到我們這邊陲小鎮來了?”


    唯有宮內地位頂尖的大宦官,才會被喊作貂寺或者太監。放眼整個大金王朝,能夠有此稱謂的不過單手之數。這老人正是大金王朝內務省四監之太府監的掌印監蕭貂寺,主管宮中各種財物用度。


    大金王朝太祖建製,設有內務省四監,分別是儀文監、典牧監、典室監、太府監。太祖於上都保和殿內立金碑九條,其中就明文規定宦官不得擅出京城。


    這蕭貂寺既然能夠微服出京,那女子和男子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蕭貂寺和李讚頗有些淵源。


    十二年前,齊州之地盡數歸了大金王朝。李讚因有賢名,大金王朝六宗帥之一,太師完顏宗幹,三顧姚家鎮,邀請出任青州知府。


    累於族眾,李氏一族不能舉家南遷。李讚為了保全族人安全,不得已隻能出任青州知府,其後又出任開封知府。


    三年前,因大金王朝率軍南侵大嵩王朝,李讚毅然決然辭去開封知府,回到姚家鎮。


    自此之後,不問世事。


    在任知府期間,李讚少不得需要與宮裏往來。平常,見到這些貂寺太監,哪怕是身份高貴的藩王,抑或是大權在握的重臣,都要主動出聲客套幾句。這位蕭貂寺,聽聞李讚頗有賢名,治下州府,人民安居樂業,竟然主動與李讚有些交集。一來二去,兩人就有些熟絡了。


    蕭貂寺笑了笑,說道:“李老,難道不請我們進門喝口熱茶?”


    一行人來到會客廳,雙方相對而坐,就像刻意不分出主賓,更沒有什麽君臣。各自坐下,蕭貂寺介紹道:“李老,這一位是石歌公主,這一位是宗幹太師之子,完顏亮上將軍。”


    李讚朝麗珠公主行了既非大金王朝,又非大嵩王朝的見麵禮,然後向完顏亮拱了拱手,說道:“公主殿下和上將軍,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啊。”


    石歌公主沒有印象中的那種端架子,言談和煦。


    完顏亮鄭重地對著李讚行了大金王朝見麵禮,然後說道:“家父生前,曾多次稱讚李老賢德,說先生是‘齊魯大賢’,小子早就想拜望李老了,不曾想拖到今日。”


    李讚隻得還禮,擺了擺手說道:“上將軍,你這是客氣了,我就是一山野鄙人,當不起老太師謬讚。”


    完顏亮輕輕端起茶杯,語氣平淡道:“當年,我太宗皇帝俘虜大嵩王朝徽宗、欽宗兩帝以及後宮三千人,當時諸多宗帥和將侯建議要麽將徽宗、欽宗兩帝和近百皇族全部吊死在汴京城樓,要麽將男子悉數殺死,女子分給各宗帥府、將侯府為奴為婢。”


    完顏亮輕輕品了一口茶,繼續說道,“當時,沒有一個敢上前勸解。李老不顧個人安危,向太宗皇帝立陳三大理由。”


    “一是人心之策。善待大嵩王朝徽宗、欽宗兩帝,則大嵩王朝繼任的高宗皇帝就會陷入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進則需要想法設法迎回徽宗、欽宗兩帝,退則天下人總會心存芥蒂;可如果真正把徽宗、欽宗兩帝迎回來,繼任的高宗皇帝如何與現任的欽宗皇帝相處,要不要還位於欽宗皇帝?這一樣一來,可讓大嵩王朝高宗皇帝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在做決策時就會顧此失彼。”


    “二是王霸之策。古代常有挾天子以令諸侯,大嵩王朝皇族在大金王朝手中,就好比是人質在手,大嵩王朝做什麽事情都會投鼠忌器,甚至都會主動稱臣;如果殺了大嵩王朝皇族,必然會引得大嵩王朝同仇敵愾,萬眾一心。”


    “三是氣運之策。滅敵國皇族,會讓在大金王朝統治下的原大嵩王朝士子和百姓心存反感,有傷王朝氣運。”


    “當時太宗皇帝聽了李公之言,深以為然,謂‘國之棟梁,民之希望’。”


    完顏亮輕輕放下茶杯,感歎道“如此忠正耿直之言,便是細細品味,也覺得鞭辟入裏,高瞻遠矚啊。”


    李讚搖了搖頭,說道:“將軍,老朽當時隻是麵陳事實,有一說一罷了。”


    “隻是不知公主殿下和將軍一行前來,所謂何事?”李讚淡然問道。


    石歌公主說道:“沒啥事,就是皇帝哥哥讓蕭貂寺帶了道聖旨來,想勸一勸李老出任齊州知府。堂兄和我主要是仰慕李公已久,所以我就懇請皇帝哥哥讓堂兄和我一同來此。”


    李讚說道:“公主殿下,感謝皇恩浩蕩,老朽倍感惶恐。隻是老朽真是力不從心啊,你看看我這老瘦幹枯的樣子,黃土快掩埋到頭頂了,委實是不敢當,不敢當啊……”


    石歌公主說道:“李老,皇帝哥哥本來不允許我一同前來的,隻是架不住我死纏難打,所以就同意了。不過皇帝哥哥跟我說了一句話‘啥時候李老同意出任齊州知府了,啥時候你們才能回上都複命’。”


    說完,石歌公主泫然欲泣,低頭不言,手中的茶杯端起來,又放下去,又端了起來,又放下去。


    李讚說道:“公主,真不是老朽倚老賣老。委實是齊州過於重要,老朽才疏學淺。古人雲:德不配位,必有央災,這便是廣廈傾倒朝夕間的禍根所在。”


    完顏亮說道:“李老賢德,天下皆知,還是莫要推脫的好。”


    石歌公主說道:“我知道李老在為大金王朝南侵略大嵩王朝之事耿耿於懷。但是三年前大金王朝和大嵩王朝已簽訂紹和協議,以後再也不會發生爭端和戰爭了,所以委實是希望李公不要有南北之見啊。”


    完顏亮眼見石歌公主把談話扯向了一個大家都不願意觸碰談及的話題禁區,急忙接過話頭說道:“公主殿下的意思是說各個民族就像花,萬紫千紅放光華,連根樹,並蒂花,裝點江山美如畫,天下原本一家。”


    李讚默然無聲,靜坐無語。


    完顏亮麵有尷尬之色,醞釀措辭。


    石歌公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心中悔恨不已。


    一間屋子裏,寂靜了無聲。


    倒是蕭貂寺默默旁觀,獨自欣賞著書房裏的那幅對聯,對聯是李讚自己寫的。


    一邊是“閑望窗外景,岱宗雪滿山,一片白茫茫。”


    一邊是“坐觀人世間,心海愁塞川,千載空悠悠。”


    既有意氣收斂,感歎無常,又有氣勢外放,跨度極遠。


    更有意思的是,橫批上寫著三個字“行路難”。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仿佛有一個飽讀詩書、意氣風發的書生,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看罷,蕭貂寺徐徐說道:“李公,先賢講‘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讀書人心中的道義,不應該就是治國平天下嗎?齊州乃是齊魯大地之樞紐,上有生民百萬,這些人過得好壞與否,不就是看知府主官如何?有一賢德,則安居樂業;來一佞臣,則生靈塗炭啊。李公,還望為了齊州百姓深思之啊。”


    完顏亮瞥了一眼蕭貂寺,想起了父親曾經私底下說過的一句話“蕭監此人,智慧內斂,言語極少,立意極高。”


    不過完顏亮對李讚能否擔任齊州知府,其實根本無所謂。本來皇帝陛下這次派他們來此,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想到那個陛下,完顏亮聳了聳肩膀,在心湖中自言自語道:“哼,坐龍椅,穿龍袍,擔係江山,好不威風。”


    這個完顏亮,自幼愛讀書,能作文,喜下棋,十二歲寫詞一首“昨日樵村漁浦,今日瓊川銀渚。山色卷簾看,老峰巒。錦帳美人貪睡,覺天孫剪水。驚問是楊花,是蘆花。”在大金王朝廣為傳誦。十八歲,被封為奉國上將軍,乃大金王朝史上最為年輕的上將軍。


    完顏亮有個先生,大儒張用直。完顏亮記得唯一一次被張用直先生嚴厲批評,是他十六歲時寫了一首詩“蛟龍潛匿隱滄波,且與蝦蟆作混和。等待一朝頭角就,撼搖霹靂震山河。”


    當時,張用直先生看見後大發雷霆,當場將詩撕毀,對他嚴厲地說:“你這藏不住心裏話的糟糕習慣,必須改改。好歹等到了抓住機會的那天,再說這些。”


    在之後,張用直先生就與完顏亮約法三章“不惑之前,忠心不二,左右逢源,不近女色’。”


    完顏亮當時就心頭一震,仿佛第一次認識先生張用直,竟然能洞察自己至斯,於是心頭那點心性芥蒂,一掃而空。


    及冠時,完顏亮暗自許下三個宏圖之誌,自稱為“亮之三誌”,大得嚇人。


    其他三人並未注意完顏亮的心思急轉。


    突然,完顏亮說了句:“李公,蕭貂寺說得在理啊,與其被人魚肉,何不提刀在手?”


    蕭貂寺用眼神餘光瞟了一眼完顏亮,心中不禁一驚,這老太師之子,絕非池中之物,莫不是他想做那提刀之人?


    鼻裏插大蔥,裝象得像象。


    三人用了好大力氣,左右勸說,李老始終未能吐口,始終是語氣平緩,好似悲歡離合,澆灌心田,我仍從容。


    三人隻得告辭,石歌公主說了句:“李公,您再思量一番,我等先回鳳來樓,靜候李公佳音。”


    說罷,三人起身告辭離去。


    石歌公主走在最前麵,完顏亮稍稍落後半步,蕭貂寺落後一步。完顏亮用眼角餘光偷偷看著石歌公主婀娜的身段,扭動的曲線,有些癡癡然,就像是看到了世間最美的仕女圖。


    完顏亮不禁想起自己“亮之三誌”的最後一誌,“盡得天下絕色而妻之”,有些得意起來,自我感歎道“真乃鴻鵠之大誌也。不過現在得低調,得低調啊,不然會死的。”


    蕭貂寺一心兩用,一邊看著完顏亮,心中嘀咕道:“眼前此子,雖然英俊瀟灑,溫文爾雅,雄才偉略,但應該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奸雄”。一邊回憶起臨行前,在萬籟寂靜的夜中,皇帝陛下給他下了道密旨:“先行試探,不從可殺”。


    這天早上,王喆找姒掌櫃借了一隻竹籃,去打了一籃子河水,滴水不漏,很是神奇。


    王喆走到小橋上,將竹籃放在和尚一旁,抬頭望了望河邊的垂柳,拍了拍手,然後走回了鳳來樓。


    王喆一走,竹籃裏的河水,如涓涓細流一般,緩緩流出。


    和尚仿佛根本不知道王喆打了一竹籃水,和尚自始自終都未睜眼看一下。


    菩薩低眉六道渡,竹籃打水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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