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裏的宮女年滿二十五便被遣返出宮,放出去自由婚嫁,有姿色者多半不到此年紀就急匆匆走些門道出宮去,熬到柳綠如今的年紀,已經算是皇宮裏德高望重的姑姑了,又豈能再久留。


    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但皆是不舍。


    周旖錦沒再追問,反倒話鋒一轉,“不過說起來,柳綠心中的如意郎君,該是什麽模樣的”


    “奴婢……”


    柳綠眼眸一亮,鄭重其事地思索了一會兒,才紅著臉答道:“奴婢若是真要嫁人,無論他身份地位,隻要是真心愛奴婢、好好對待奴婢,這樣便足夠了。”


    周旖錦似乎來了興趣,意味深長地靠近柳綠耳邊,竊竊私語問道:“那你覺得,一個男人,怎麽才算是真心愛一個女子”


    她雖經曆了些許風浪,但終究隻是二十幾的年紀,話本裏才子佳人的情愛看了不少,但感情上還依然有些懵懂。


    柳綠抿著唇,手指輕抬,繡花針順勢紮進手帕裏,填滿了其上垂絲海棠最後一個淡粉色的花苞。


    “一個男子真心愛一個女子,那定然是,滿心滿眼都隻有她一人,一舉一動都為她的喜怒哀樂所牽掛,仔細嗬護她……”


    四周無人,柳綠便大膽暢所欲言,說了一半,臉又紅了起來:“哎呀,娘娘莫要拿奴婢打趣!”


    柳綠羞赧不已,將手中的帕子擱在桌上,起身作勢氣惱,周旖錦便伸手假裝撓她腰窩,頓時二人笑成一團。


    遠處藍天的一角下,是整排盛放的花海,微風輕拂,顛簸如淺粉色的海浪。


    四麵無人,魏璿手中提著書箱,獨自走過漫長的鋪滿花瓣的青石板路,他一身玄色衣衫,似與周圍明麗柔和的粉色格格不入,但他並未因這突兀而介懷,甚至往前走了幾步。


    從國子監下學到頤和軒,並不走這條路,但或許是出於私心,他偏要繞到此處。


    隻是這樣望她一眼,或許……也算不上冒犯吧。


    魏璿抿著唇,在樹下駐足,烏木般的黑色眸子似乎無意地往主殿望了一眼,便瞥見她二人嬉笑打鬧的畫麵。


    遠遠隔著一扇窗,裏麵的場景也變得朦朧而模糊。


    但即便是這樣影影綽綽的畫麵,卻讓他原本沉重麻木的身體整個都隨之輕盈起來,好像那屋內洋溢的幸福,隨著從遠處落到耳邊的輕風一並照拂著他。


    魏璿又貪得無厭地望了一眼,原本冰冷的唇角也隨之添了抹難以察覺的笑意,仿佛春日萬物複蘇的回暖。


    隻是片刻,他收回眼神,舉步離去。


    房間內,周旖錦也擱下手中的帕子,靠著背後的太師椅,仰頭伸了個懶腰。


    隔著邊上幾個雕花窗欞望去,眼前忽然閃過一抹玄色身影,那影子一晃而過,幾乎像是幻夢結束時的碎片。


    這鳳棲宮裏,穿玄色衣衫的人可不多。


    周旖錦遲疑了一下,舉起的手臂頓在了半空中。


    她偏過頭,指著窗外問柳綠,“你看見那邊方才有人嗎”


    柳綠搖了搖頭,周旖錦便沒再問。


    轉眼一整月過去,去外麵探查的人終於有了消息。


    “稟主公,那宮女的小舅已經被在下抓了回來,主公何時去審”魏璿的小廝紀桑跪在地上,問道。


    紀桑是魏璿乳娘的小兒子,自小伴他一起長大,曾經魏璿當皇子時,紀桑也隨他風光過一陣。


    紀桑雖沒讀過什麽書,隻是一屆武夫,但勝在性格正直,忠心耿耿。


    張家失勢之後,魏璿打發走了身邊所有的仆從,紀桑卻不知從何處得知魏璿上戰場的消息,自請跟隨他,這些年二人互相扶持,早已不是一般的主仆之情。


    魏璿坐在書桌前,頭也沒抬道了句:“先上一遍輕刑,我隨後便去。”


    在權術一事上,他往往沒有周旖錦那樣好的耐心和善心。


    遇到不聽話的人,哪怕看起來鐵骨錚錚,也不過是自以為是的螻蟻罷了,若幹刑具往他眼前一擺,嚇唬一頓,也很快便招了。


    他執筆凝視著一張玥國邊境的堪輿圖,若有不明晰之處,便當即標出,在派人去查。


    魏璿本就刻苦,如今更是加快速度籠絡勢力,暗中籌劃,常忙到半夜,屋內還燈火通明。


    不久後他便要聯合朝中幾個受自己所托的重臣和外邦勢力,迫使幾個皇子內鬥,再以大軍威壓,著手控製玥國局勢。


    令他驚喜的是,主殿的周旖錦似乎對他十分信任,從未過問他平日裏所做之事,甚至還將書房鑰匙丟給他隨意使用。


    周氏許多一代大儒,鳳棲宮的藏書都是有價無市的傳世經典,倒是比在翠微宮遮遮掩掩瞞著母親更自在些。


    想起此事,魏璿抬起頭來,向紀桑問道:“前些天我讓你取的書,都拿來了嗎”


    紀桑正要出門,聞言微微一愣,連忙答道:“都拿了,是一整冊,放在您書櫃最上邊了。”


    魏璿點點頭,示意他退下。


    不一會兒,他收起堪輿圖站起身,走到盛水的銅盆邊鄭重地洗了手,取了那冊書準備翻看。


    那是前朝一位大將手寫的兵書,因其中許多事件涉及皇家私密軍機,在本朝不許刊印,流傳於世的隻有幾本謄抄之冊,極其珍貴。


    那冊書裝在一個精美的匣子裏,魏璿正準備將其展開,忽然匣子的開關微微鬆動,“哢噠”一聲,幾冊書籍散了滿桌。


    他心頭一緊,連忙查看,幸而遠離火燭,並未受損。


    魏璿鬆了口氣,預備將其都收拾好,卻驀然發現基本等大的書籍中夾了一本十分不明顯的小冊子,邊緣有些磨損痕跡,像是被人仔細翻閱過,中間一頁還微微折了一個角。


    魏璿眉頭一皺,不禁有些費解,將那本與眾不同的小冊子取出,順著那折起的書角將其打開。


    可瀏覽了幾句其中文字,他臉頰“騰”的燒紅了起來。


    本以為是什麽隱秘軍機,卻沒想到是女兒家愛看的話本,其中那頁正寫到——


    清白小姐受奸惡毒姐妹陷害,被下藥關在房中不慎與書生一夜風流,不堪忍受遠走他鄉的情節。


    即便周圍沒有人看見,魏璿還是心驚肉跳,“啪”的一聲合上了話本,坐在椅子上胸口起伏,半晌沒回過神來。


    書房是鳳棲宮重地,能在這種珍貴兵書中夾話本子的,除了周旖錦還能是誰


    貴妃娘娘身為光風霽月的京城第一才女,竟愛看這種東西——他腦海中似乎浮現她閑坐在躺椅上,臉色波瀾不驚看著這等刺激情節的畫麵。


    他才裝滿權術與野心的冰冷心池中,仿佛驟然被投入一個石子,驚起層層波瀾。


    魏璿看書的心也沒了,正轉過身準備出門散散心,卻險些與匆匆趕來的紀桑撞了個滿懷。


    “主公!”紀桑跑的氣喘籲籲,臉上卻忍不住笑意:“我們還沒上幾個工具,那小舅便嚇破了膽,立刻招了!”


    魏璿心髒提到嗓子眼,連忙問道:“他如何說”


    “他說那宮女受舒昭儀指使,拿了一大筆錢財,本準備跟他遠走高飛,卻沒想到慘死皇帝劍下,還有一封那宮女寄給他的信,細細寫了此事。”紀桑將那封沾了些血的信件呈上。


    “舒昭儀……”魏璿看罷,反複咀嚼著這消息。


    舒昭儀先害五皇子落入險境,又假意將其救起,嫁禍於人,著實是心機叵測。


    母親得以洗清冤屈,他臉上掩飾不住高興,說道:“把人帶上,隨我去養心殿。”


    “是!主公。”


    周旖錦本在寢殿昏昏欲睡的與蘇新柔下棋,忽然柳綠推門而入,說道:“娘娘,質子殿下那邊似乎有五皇子落水一事的證據了,眼下急匆匆往養心殿去了。”


    鳳棲宮內到處是眼線,此事瞞不過周旖錦,她有些驚訝,將手中即將落下的棋子丟回,吩咐道:“服侍本宮梳洗。”


    “娘娘也要去嗎”蘇新柔有些不解。


    周旖錦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臉色凝重:“不知為何,本宮總覺得心慌,似乎此事沒那麽簡單。”


    養心殿正中是一座朱漆方台,金漆雕龍寶座赫然立在上方,明晃晃的刺眼。


    魏景神色黯然,聽了那小舅的話,將呈上的信件隨手一丟,沉默了許久,說道:“字跡可以偽造,僅憑他一人之言,難以定論,如今那宮女死無對證,朕不好貿然下定論。”


    魏璿麵色鐵青,強抑住怒意,直視著魏景的眼眸,問道:“皇上當初不也隻是聽信那宮女的一麵之詞,母親便就這樣住在冷宮,無辜蒙受冤屈”


    “放肆!”魏景一拍椅子。


    他話語太過尖銳,魏景惱火直衝心頭,手背上經脈暴突,指著魏璿道:“朕自當查明真相,何來冤屈一說!”


    魏璿抿著唇,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自知方才因為母親過於衝動,險些冒犯了皇權,如今魏景既已決定包庇舒昭儀,便隻能再收集證據靜待時機。


    心髒像是被緊緊攥住,他咬著牙,低頭良久,才逼出一句:“皇上聖明。”


    魏景火氣熄了,也有些心虛,並未為難他,沉聲道:“退下吧。”


    月色昏晦,魏璿腳步虛浮,往鳳棲宮走到一半,卻生生頓住了,尋了處無人的涼亭坐下,撫著眉心皺節處,緩和了許久。


    半晌,他仰起頭看著冷宮的方向,灰白霧氣彌漫,漫長的宮道盡頭仿佛陷入無盡的黑暗中。


    魏璿重重歎了口氣。


    他何嚐不知魏景的意思,人證物證俱在,魏景並非不知真相如何,隻是對張美人旨意反複已是破例,若再輕易改動,便是丟了臉麵,失了皇家威嚴。


    如今朝堂上對魏景忠心不二的大臣已少,各成黨派,還有周丞相一言九鼎,分庭抗禮。


    而魏景這虛偽之輩,為了少一件被彈劾之事,便這樣對母親的命運坐視不理。


    恐怕母親還要在冷宮住幾年,待他羽翼豐滿,便是魏景喪命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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