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皇宮的時候,時間已經過了己時,九點多鍾。


    老朱早已在奉天門左的東閣內開始一天的忙碌,見到朱塬讓人搬進來的‘刻漏’,第一反應就是皺眉:“這就是昨日你讓人摸著黑尋那……如此奢華機巧之物……”


    就知道是這反應。


    朱塬先把一同帶來的厚厚一疊文件遞給老朱:“祖上,這是塬兒之前提到那‘述職報告’,近日太忙,還要查閱引述各種數據,昨天才終於完成。”


    老朱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放下手中鋼筆,拿起那份足有幾十頁的‘述職報告’。


    翻開。


    第一頁是目錄。


    其中包括‘環境概況’、‘工作目標’、‘問題困境’、‘完成項目’、‘持續項目’、‘後續展望’、‘不足之處’等主目錄,主目錄下麵還羅列著諸多子目錄,讓人一目了然。


    見老朱轉眼就要沉浸其中,朱塬不得不打斷:“祖上,關於這刻漏……”


    老朱擺手:“莫要提了,你喜歡就搬回家去。”


    朱塬:“……”


    還是要再次打斷:“祖上,這報告很長,您私下有空再看罷,這刻漏,也非常重要的,另外,塬兒還有其他一些事情要和您談談。”


    老朱這才依依不舍地抬起頭,再瞄了眼那刻漏,嫌棄裏透著不耐煩:“說罷。”


    朱塬這才把眼前稱作刻漏實際是鍾表的各種相關細細講了一遍,從內裏的機械結構到彈黃鋼的廣泛用途,如此種種,最後道:“不說其他,祖上,隻要能多造一批這種精確的刻漏,並且將時間精確到秒,我昨天問過那匠人,是可以做到的,到時候,關於之前測量經度的問題,就可以解決了。實現這一點,咱們也就可以對大明國土進行更加精確的測繪。再就是航海,同樣道理,有了精確的時間參考,再能確定經緯度坐標,除了更加明確的海上航行距離,咱們還可以確定海船航速等信息,這些數據,對大明經營海洋都非常緊要。”


    聽到最後,老朱已經不住地點頭,隨著眼界不斷開闊,他也越發明白朱塬所說諸多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實際上意味著什麽,等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說完,肯定道:“你想到甚麽,就放手去做罷,都是中書平章了,中書和各部都任你調遣。”


    “這也是塬兒今天想要和祖上說的另外一件事,”朱塬道:“想要完成這些,大批量專業性的人才是基礎,而想要得到足夠多的人才,還是要興辦學校。祖上,塬兒建議再設立一座金陵工業大學,以諸多領域的卓越工匠為師,專門培養頂級的工匠,諸如冶煉、工造、機械、造船、水利等等。”


    老朱習慣性點著頭,卻是道:“這……又一個嗬,辦學俺是同意的,隻這……金陵大學不是也要設置相應專業麽,你可重複了?”


    “祖上,一方麵,人才永遠是不夠的,後世要實現工業化,每年隻是大學畢業生就有數百上千萬,咱們現在才多少?另一方麵……”朱塬下意識看看左右,沒外人在這邊,才又接著道:“多一所學校,就多一份分化,多一批不同圈子的人才。這對於祖上,還有後世帝王,其實都意味著選擇權。之前通信過程中,塬兒就和祖上大致提過,隻是沒說太明白,簡單一點,祖上,我覺得,上一世,就是因為您在這幾十年裏,對儒生的重用太過,乃至後來重蹈了宋朝的覆轍,本該掌舵天下的帝王被文官限製在深宮,國家這輛大車哪怕走偏了,帝王想要扭轉,完全抱作一團的文官堅決拖後腿,結果就隻能任由這輛大車拐進溝裏。”


    “俺明白你說著道理哩,日常也是有所糾正,”老朱再次點頭:“你這……工業大學,你再說說?”


    “既然是工業大學,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主要招收匠戶子弟,”朱塬道:“都說士農工商,本該是平等的地位,但實際上,所謂‘士農工商’,就是一個排序,當下的匠戶,地位在士和農之後,與奴隸無異,卻又沒有最後的商人那種富足。這是不對的。想要實現工業化,今後,‘工’之一字,至少要真正與‘士’平等,乃至超過。因為,從‘經濟之學’角度,‘工’往往比‘士’能發揮更高的生產力,同時,‘工’做到一定程度,也能夠代替‘士’的工作,甚至做到更好,因為他們是專業的。比如,從事冶煉,讓一個五穀不分的儒生去當作坊主事,和讓一個經驗豐富的大匠擔任主事,結果肯定不一樣。”


    “還有,群體的問題。祖上提高了匠人的身份,他們必然對朝廷感恩戴德。這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即使開設這工業大學,四書五經還是要學的,禮不可廢,但,分量完全可以壓縮一些,讓他們繼續保持相對純粹的工匠身份。將來……頂級的工匠,拔擢進入中書,相對於儒生,他們隻會更加認可自己的匠戶身份,這就會形成一種平衡,乃至牽製。再往後思考一些,將來治國,如果儒生不聽話,就用工匠,再延伸一些,嗬,那怕是醫學院那邊,都不是沒有可用的人才,前兩者不聽話,也不是不能用經過多年教育也是博學多才的醫生。”


    “這就是選擇權,”朱塬總結道:“做到這一點,祖上也就不用再像曾經那樣,越來越重用宦官,乃至後世子孫也是如此。說起來,有明一朝的宦官,相對於漢唐,數量雖然龐大,危害卻是最小的,但因為他們代表的其實是皇權,是在和文官爭奪權力,結果被掌握話語權的文官抹黑了幾百年,動輒就是閹黨陷害忠良。”


    “嗯……偏了,”朱塬及時打住,對老朱總結道:“總之,就是兩件事,成立金陵工業大學,一個是‘培養人才’,一個是‘提供選擇’。”


    老朱還是隻能點頭:“你這……”


    朱塬笑道:“這是肺腑之言,扯開了那些冠冕堂皇,祖上,如果不是一家人,塬兒可不敢亂說。”


    老朱也笑出來,琢磨片刻,找到之前靈光一閃的一個:“你剛所說……話語權?”


    “話語權,”朱塬點頭,見老朱思索模樣,忽然也反應過來,習慣性拍馬道:“祖上果然英明,又抓住了一個事情的關鍵。”


    老朱咧嘴:“你這孩子……你,把這個也仔細說說。”


    朱塬微微沉吟,短暫思考。


    老朱也才發現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還站著,指了指對麵的椅子:“坐,坐下想,你這身子可站不了。”


    朱塬也不客氣,拉過一張椅子,直接坐在老朱的書桉對麵,還幹脆從書桉筆筒上抽了一隻炭筆,拿了紙張,開始斟酌書寫。


    老朱見狀,也不催促,低頭看起了那份‘述職報告’。


    如此過了半刻鍾。


    當老朱越看越喜歡,才讀幾頁,已經想著把這份報告刻印分發下去,作為某種模板的時候,朱塬終於再次開口:“祖上……”


    老朱不舍地抬頭:“嗯,你說。”


    朱塬放下炭筆,再次看了下紙張上一些關鍵詞,開口道:“咱們先從一個桉例說起吧。”


    很想把自己拆成兩半一心二用的老朱略微遲疑,還是暫時放開手中的述職報告,抬頭望過來。


    朱塬道:“塬兒和祖上說過公元紀年,今年是1368年,嗯……這一點,等有空了,咱們也應該做出一個紀年,後世有黃帝紀年的,我恰好記得……1911年,是黃帝紀年的4609年。”


    又岔了一下,朱塬說回正題:“今年是1368年,提起這個是一份參照,我要說的,是公元1950年到1990年之間,兩個世界上最強大國家的爭霸過程。”


    隨後,花費了小半個時辰,大致闡述了一下朱塬能記得的美蘇爭霸的相關曆史。


    其中還花費了很大篇幅說起了雙方的輿論戰。


    這也是東西方的話語權之爭。


    最後,朱塬道:“蘇聯的崩潰,其根本是‘國家經濟’出現了嚴重的問題,生產力不足,分配也嚴重失衡。不過,作為當時世界上第二強大的國家,蘇聯比上不足,比下……卻是綽綽有餘的。而且,如果進行合理的改革,也不是沒有機會重新煥發生機。但,因為蘇聯最後的領導人錯誤地相信了西方,不僅進行了完全不合時宜的經濟改革,另外一個,就是放開了國內的輿論陣地,任由西方人進入,搶奪話語權,結果是,在西方的不斷抹黑下,這個國家,否定了自己的曆史,否定了自己的英雄,否定了自己的信仰,乃至,否定了自己所有的一切,明明是世界上第二強大的國家,卻被人忽悠到認為自己的一切都是錯的,然後,它就崩潰了。”


    說到這裏,朱塬短暫停頓,接著道:“這隻是一個開始,國家崩潰之後,曾經的蘇聯人,才明白什麽是真正的地獄,隨後的一些年,他們國家的貨幣貶值成了廢紙,無數人因為饑餓而死去,大批百姓逃往國外,男人做著最髒最累的工作,女人成了最受西方歡迎的娼妓,記得有個詞,叫‘烏克蘭妞兒’,嗯,這是蘇聯分裂後其中一個最倒黴的國家,就不展開了。還有,曾經足以推平西方的強大軍隊,也因為國家的崩潰,煙消雲散。這一切,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話語權的失去。”


    老朱安靜聽完,消化片刻,發現了一個問題:“這……蘇聯,為何不反過來,搶奪這甚麽,話語權呢?俺是說,是不是……還是這美國,這西方,更好一些?”


    朱塬笑道:“祖上又發現了一個關鍵。”


    老朱咧嘴。


    懶得罵。


    朱塬收斂一些表情,說道:“這就是其中最容易誅心的一個問題,為什麽東方搶不過西方的話語權呢,因為西方更富有,也有更多好的東西,這就讓東方心理上天然處在一個弱勢地位。”


    老朱微微點頭。


    朱塬卻搖頭:“但,這是錯的。”


    老朱不解。


    朱塬道:“祖上,塬兒給你一個最形象的類比,把那些個國家,比作人,那麽,按照之前的邏輯,我就可以說:富人都是對的,都是好的,都是善良的,都是文明的;窮人都是錯的,都是壞的,都是邪惡的,都是愚昧的。這……祖上,你能同意嗎?”


    老朱頓時想起了自己的出身,一齜牙:“胡說……”


    朱塬道:“看吧,剛剛的某個邏輯,這樣一類比,立刻就被破解了。富人當然不會都是好的,窮人當然也不會都是壞的。但,國家和國家之間,卻很容易用這種邏輯進行話語權的霸淩:因為我是富有的國家,我當然就是好的,就是文明的,就是開化的。而你們,既然是窮國,當然就是邪惡的,要不然,為什麽我是富有的,你們是貧窮的呢?”


    “歪理!”


    “當然是歪理,”朱塬道:“而且是完全沒有因果關係的歪理,但,富國對窮國,富人對窮人,往往就是能有這種歪理層麵的碾壓,就一個反問就夠了:為什麽我富,而你窮呢?然後給出結果:因為我夠好,你夠壞。”


    老朱感覺自己都有些聽不下去:“你這……巧舌如黃,若不是俺孫子,少不了你一頓打。”


    朱塬卻不怕,而是繼續補充:“但,實際上,事實往往恰恰相反。祖上,這裏,塬兒要再建言您一個,曆史,從來都是成敗論英雄的,不是好壞論英雄。今後……為了讓咱大明成為占據天然輿論話語權的絕對富國,我可能會建議做很多世俗看起來很壞的事情,不過,祖上不用擔心,隻要做成了,你隻會是華夏曆史上最偉大的一個帝王。嗬,就像成吉思汗,祖上,你知道嗎,幾百年後,直到1950年之前,西方認可的東方軍事家,就隻有一個,成吉思汗,祖上知道為什麽嗎?”


    老朱脫口道:“打到了那邊唄。”


    朱塬點頭:“但,祖上可能不知道的是,根據後來的統計,蒙古軍隊征伐天下的過程中,屠殺了一億人。”


    老朱頓時意外。


    這數字……


    現在的大明朝,大概也就五千萬的人口。


    相當於兩個大明啊!


    朱塬道:“看,這就是成吉思汗被西方認可的資本。道理就是這樣,殺一人為罪,殺萬人為雄。殺的人足夠多,反而不會有人說你殘暴了,還會誇你。至於對錯,誰在乎呢?成敗才是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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