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木緒剛離開,朱塬回到位置上坐好,何瑄便又領了一人過來,這是個穿正九品綠色鵪鶉補服官袍的中年人,身高中等,顯得有些幹瘦,表情中還帶著幾分疲憊神色。


    進到屋內,中年人一絲不苟地向朱塬行禮:「下官工部水泥局大使沉全見過平章大人。」


    示意對方起身,朱塬有些感覺,問道:「你讀過書?」


    沉全站起,躬身而立道:「下官不才,乃今年科舉考生。」


    沒想到自己猜對了,答桉還更意外一些,再看對方頭發上似乎還沾了些許灰塵的疲憊樣子,朱塬示意:「先坐吧。」


    沉全沒有太靠近朱塬,挑了大廳右側一個偏中間的位置坐下,同樣挺直身體,靜待望來。


    朱塬一時間也沒有急著提及水泥的事情,而是問道:「你是哪裏人?」


    「下官淮東高郵人。」


    「多大?」


    「虛度43載。」


    朱塬又問道:「這次兩門考試,都是多少分?」


    沉全道:「策論75分,數學……下官……隻得了61分。」


    朱塬笑道:「這其實不錯,正值壯年,雙科也都達標,怎麽會要了燒造水泥這麽一個苦差事?」


    沉全這次短暫停頓,才道:「下官,想做些實事。」


    嘴上這麽說,內心裏想的卻是……


    苦差事?


    倒是真苦。


    可……


    這差事也是好不容易才搶來的,而且,也正是因為他雙科都達標,再加工部有位高郵同鄉幫忙說了話……當然,還送了些禮,才能拿到這份差事。


    皇親加平章朱塬親自吩咐的差事啊!


    稍微對過往一年朝堂有些了解的,都知道,能夠得到平章大人差遣,隻要做好了,升官必然很快。


    更何況,直接就能授了正九品,在這次科舉很多隻能從胥吏做起的考生看來,也是難得。


    新朝……不同了。


    沉全現在隻是忐忑。


    折騰了一月時間,他還是沒有把那水泥做出來。


    朱塬問出口,稍稍一想,大概也反應過來。


    除了這份差事確實比較苦,其他,並不算委屈了沉全,畢竟這一次……或者今後,朝廷的科舉都不會再如同曆朝,除了極少數拔尖考生,其他大部分都很難直接從流品做起。


    正要再說,沉全忽然抬起衣袖捂嘴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咳咳……」


    咳過幾聲,沉全強忍下來,還連忙向上首的少年平章解釋:「大人,下官……下官……身體並無不妥,隻是近日專注水泥燒造,作坊裏,灰塵大了些,多有嗆咳。」


    朱塬一看也就明白,脫口而出道:「口罩。」


    沉全重複:「口罩?」


    朱塬抬手拍了拍自己額頭:「這也是我疏忽了,燒造水泥,現場的情況可以想象,這種狀態是必須要戴口罩的,否則,工匠很快會得病……嗯,好像是……塵肺病之類,這件事你不用管,我稍後會吩咐下去,讓人做出口罩,你要做的,就是監督工匠……包括你自己,將來不管誰到水泥作坊,都必須佩戴。」


    沉全認真點頭答應下來。


    大概也從「口罩」兩字上明白了其中含義,想想水泥作坊的現場情況,倒是不用提醒就有不少人會用麻布遮臉,自己也想跟著做來著,隻是作為管事,覺得不體麵,才沒有模彷。


    現在想來,倒是自己太作態。


    朱塬道:「說說燒造情況吧,這一個月,總該有些結果?」


    朱塬是在上月十九那天的「三年計劃」會議上記下了這個


    念頭,隨後稟告了老朱,吩咐下去,今天是臘月廿二,已經超過一月時間。


    見朱塬問起正事,沉全頓時慚愧:「下官慚愧……這一月來,小爐大窯,木柴煤炭,還有大人寫那頁配方……下官多次嚐試,有燒12時辰的,有燒三天的,有燒七天的,可惜……都無法達到大人所說的凝固效果。」


    沉全說著,還從袖口鄭重地掏出一頁紙,向朱塬示意了下,小心捧著送上來。


    朱塬接過自己當時隨手寫的燒造方法,內心也是意外。


    不可能吧?


    就算胡亂找東西燒一下,也不至於嚐試了很多次,連凝固效果都沒有。


    再看自己給的燒造方法。


    朱塬也放得放寬,不僅提了石灰、黏土兩樣主要配料,還表示,煤渣、礦渣、鐵粉、石膏等等,各種物料,都可以磨細了進行燒造嚐試。


    這麽寬泛的條件,竟然都達不到……簡直神奇了。


    重新看過自己的這頁紀錄,朱塬沒看出問題,於是轉向沉全:「是不是磨得不夠細,我知道這一步很浪費時間人力,但,確實要非常細才行?」


    沉全道:「各種原料,都是用篩選精麵的籮篩篩出來的,下官鑽研大人配方,也猜測是否不夠細,現在還讓人篩了兩遍,若還是不夠,下官也不知該如何做了。」


    篩麵粉的籮篩,朱塬有印象。


    那種細孔篩出來,朱塬覺得,確實也該夠了。


    難道是溫度?


    於是又問:「你們用焦炭試過嗎?」


    現階段,想要最高的爐溫,隻能是焦炭了。


    沉全道:「試過。」


    那……


    或者,燒製時間不夠?


    「最長燒製多長時間?」


    「已完成最長一次,是七天,」沉全道:「下官目前正在讓工匠嚐試15日燒造,還有三日才可開窯。」


    朱塬還是覺得有問題。


    如果水泥要燒15天以上才行,那這種東西根本不可能大規模使用。


    太耗費能源了。


    稍稍斟酌,朱塬幹脆不再沒頭沒腦地追問,示意道:「你具體說說,怎麽燒的?」


    如果還問不出來,就隻能去現場看看。


    以前是不著急,想著哪怕一兩年折騰出來,也無所謂,現在……上午看到醫藥大學實驗室吊頂塌下之後,朱塬就覺得很是必要了,還是快快做出來為好。


    沉全道:「照大人配方說說,下官與諸位工匠仔細揀選各種原料,生石灰、黏土、爐渣等等,或焙燒,或原封,上石滾碾碎,再用石磨磨細,以籮篩反複篩出細粉,其後入窯,以不同燃料、不同火候,不同時間分別嚐試燒製,出爐後混合攪拌,查看起凝固效果。」


    朱塬聽到一半就覺得哪裏不對,聽到最後,瞬間恍然。


    倒是先又拿起了自己那頁紙。


    嗯……


    怨自己。


    怨自己啊!


    當時隨手寫的,腦子裏清清楚楚,覺得某些事情是理所當然的,然後,攪拌混合的流程,就……寫的靠後一些。


    問題是……要先混合啊!


    再習慣性尋究其中根本,朱塬覺得,原料進行混合,再行燒製,應該是高溫下,不同原料會發生一定的化學反應。


    相比起來,原料單獨放置,比如生石灰,磨的再細碎也是氧化鈣,再高溫折騰,沒有和其他物料反應,氧化鈣也還隻能是氧化鈣。


    除非能達到幾億度的高溫,來個聚變什麽的。


    這顯然不可能。


    這麽想著,朱塬忍不住咧了咧嘴,抬手朝沉全示


    意:「是我弄錯了,錯了……就錯了一步。」


    沉全一頭霧水:「大人?」


    朱塬揉了揉臉,說道:「是這樣的,各種原料,要先混合,再進行燒製,這樣,不同的原料在高溫之下,才能出現化學反應,你們肯定是分開燒了,對吧?」


    沉全下意識點頭,他不太明白「化學反應」是什麽意思,但也有些恍然:「大人,這……也是下官……下官也錯了,過往這些日子,倒是有工匠提出,是否要混合一下,再入窯燒製,下官……下官也是太小心了,仔細研究大人配方,再看那原料磨碎篩選實在不易,擔心給浪費了,就不敢胡亂嚐試。下官……也是錯了。聖人有言:君子不器。下官修行還是不夠,過於……墨守成規。下官……咳……咳咳咳……」


    說到最後,顯然有心激動,沉全又捂嘴咳嗽起來。


    朱塬見沉全咳過,又要說話,連忙打斷:「好了,咱們都檢討過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也是聖人說的。」


    沉全頓了下,還是弱弱糾正:「大人,此言應是出自《左傳》: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朱塬:「……」


    又尷尬了。


    不過還是很快道:「你這樣就很好,發現上官有錯,就要指出來,才能避免更大的失誤,嗯……還是要看人的,我是比較好說話的那種,錯了你們隨便指認,其他就要小心了,搞出事情,我可不負責。」


    【鑒於大環境如此,


    朱塬說的有趣,沉全跟著露出些微笑。


    朱塬道:「那就這樣,回去趕緊再試試……對了,那些磨細後燒過的原料,你們沒有丟棄吧?」


    「任好的東西,耗時費力,下官怎舍得,」沉全道:「除了一些用來試看效果,其他……都小心存著,總計已有六千餘斤,下官也是聽了下麵匠人建議,想著等報了上司,將來……那些個都是燒造磚瓦的上好原料。」


    「燒成磚瓦就太浪費了,」朱塬道:「回去,按照我說的全新思路,先混合,再燒製,時間……我覺得也根本用不了7天,更別說15天,三天最多了,要不然,這東西耗費太大,就沒有了大規模應用的意義。嗯……現在實驗階段,倒是不用這麽嚴格,你們也可以試試15天能燒出什麽東西。對了,還在燒那個15天的就趕緊停了,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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