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距王都僅數十裏之遙,官道漸行平坦,行商客旅時有經過。


    突然一陣嘈雜之聲四起,隻見前方浩浩蕩蕩的人群擠在官道上,他們均身著素衣,沉默不語,隻有腳下的步伐聲緩緩傳入眾人耳中。


    諸多行人馬車被堵在半路,皆張望過去。


    其中一輛,車前兩匹膘肥體壯的高頭大馬甩了甩馬蹄,從鼻子裏噴出一口氣,轉頭一瞪馬/眼,瞬時將其他人不管騎的還是拉車的馬,襯的縮小一圈。


    再說馬車,樣式精簡,細看整座馬車卻是楠木所製,車上四麵裝裹的亦是南部少見的阿特拉斯綢布。


    從馬到前後護院,全都風塵仆仆。


    馬車內,陸安然剛看完一封信,折好讓春苗收起來。


    信來自徐甲,為了配合官府查案,但陸安然又不能耽擱太久,故而留了徐甲配合。


    春苗抽出一格小櫃門,將書信放進去,邊道:“金氏死了,僅憑著田嫂一麵之詞,定不了尹全的罪,至於尹天明,他在律法上來說更是無罪之人。”


    陸安然淡道:“道德無法審判人。”


    春苗歎:“那豈不是便宜了他們,還不如……”


    還不如讓田嫂把他們都殺了。


    陸安然半抬眼簾,睨她一眼:“對於有些人來說,死才是解脫。”


    春苗道:“那他們可以自殺啊。”


    陸安然翻開《千金藥典》,沒什麽語氣道:“螻蟻尚且偷生,如果有死的勇氣,又何懼活著。”


    春苗不懂她家小姐想些什麽,又覺得是正常的,小姐就是小姐。


    就是有些可惜,天下事,並非樁樁件件如人意。


    等了半刻還不見動,春苗掀起簾子叫護院前去看看。


    稍後,護院來報:“此處名為將軍墳,今日是將軍府邸舉家來祭,現正返程,人多故而占了官道。”


    春苗怪聲怪氣道:“什麽將軍,好大的派頭。”


    幸好護院打聽的全麵,才叫陸安然主仆知曉。


    將軍名為顧成峰,兩年前奉命剿滅竭海海盜,雖功成,海盜滅,但將軍重傷不治亡故。


    後皇帝追加為二等忠武將軍,國禮重葬,天家題字,改渡王丘為將軍墳,表皇恩浩蕩。


    陸安然默念一句:“忠武將軍。”


    春苗道:“小姐聽過嗎?”


    陸安然點頭:“彼時竭海海盜已小有氣候,自稱海神,常禍害漁民和過往商船,百姓苦不堪言。”


    春苗讚道:“原來如此,那這位忠武將軍可真是大大有功。”也不腹誹耽誤他們功夫了。


    馬車終於再動起來,風鼓簾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掀起又落下。


    再掀起時,陸安然看到一座新墳豪華壯闊,立在天地間,莫名叫人肅然敬畏。


    —


    不入王都,不知王都繁華。


    大道連狹邪,青牛白馬七香車。


    不止達官貴人遍地,亦為群英匯聚之所,來了這裏才發現某個地方名聲赫赫的才子也不過如此。


    隻因這裏有著全寧朝最尊貴的人,也有數不清的才子佳人。


    茶攤處,一位皇城根下土生土長的老大爺撚著胡須,墊著三顆花生米,正與一位正襟危坐,瞠目結舌的中年漢子吹噓。


    “要說王都年輕一代最叫人稱頌者之一,便是武安侯家南宮世子。”老大爺對著東邊虛拱了拱手,嘎嘣嘎嘣咬碎花生,道:“年紀輕輕已經是內輔成員,以後恐是要接任首輔一職!”


    中年男道:“這,我有所耳聞,據說與蒙州境盛樂郡雲世子一南一北,並稱為第一公子。”


    “嘁!”老者輕嗤一聲,滿是不屑道:“南宮世子乃飽學之士,休得同蠻荒地那位花天酒地,淫靡成風的放一起比較,簡直辱沒!”


    “哦哦,您老高見。”


    老者一捋胡須,顛顛兒道:“再說說另一位蘇小姐,那真是妙人啊妙人。”


    “妙在何處?”


    “她可是全王都皆稱讚的才女,琴藝高絕不說,最叫人稱道的是她的棋藝,老朽敢說,整個寧朝就沒幾個能在她的棋盤上得勝而歸。”


    陸安然的馬車慢悠悠經過,隻聽得老者又換了口氣,卻帶著莫名的驕傲,說道:“像你們這樣的外地來客,若遇到宣平侯府家的小侯爺可仔細著嘍。那爺紈絝的很,性情乖張,又叫宣平侯寵溺壞了,更無法無天,大家暗中都稱他小惡魔。”


    風聲,語聲,叫賣聲,聲聲入耳,又隨著車輪滾動,被留在原處。


    春苗無端緊張起來,好似踏入王都,才想起這是皇城腳下,連城牆的磚都比其他地方更加貴氣耀眼。


    陸安然見她坐立難安,道:“他故意唬人罷了,宣平侯府鳳傾雖喜怒無常,惡劣紈絝,卻因生來體弱,每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帝丘調養,此刻尚未入春,更不可能在王都。”


    春苗嘀咕:“這老頭也太壞了。”


    陸安然不語,哪是壞,不過挨著皇城,連百姓都覺得高人一等而已。


    馬車又被堵住去路,春苗張望片刻說:“好巧,是回城的將軍府家人,不知哪位家眷馬車前摔了個人,丫鬟正在訓斥。”


    陸安然撩開馬車簾子看了眼,丫鬟長相明豔,手戴金釧,服飾堪比普通人家小姐,不過盛氣淩人,眉宇間添了點刻薄。


    “我們下車走走。”陸安然連日坐馬車趕路,實在坐不動了,讓陸家護院繞路去定好的客棧打點著,她攜春苗沿街慢走。


    才走幾步,整條朱雀街忽然沸騰了。


    長衫公子東奔西走,名流雅士拍扇直呼,茶樓棋館最為熱鬧,簡直人聲鼎沸,群起激昂。


    “破了!破了!”一位年輕的書生從裏麵跑出來,滿臉血氣蒸騰,雙眼發亮,逢人便說這兩個字,情緒極其激動。


    陸安然抬頭一看,“沾拂樓。”


    人呼啦啦往裏拚命擠,又驟然間呼啦啦再往外湧。


    陸安然叫人潮趕著到了拴馬石邊上,便見一位蒙著白紗的女子衣裙款款,被人海簇擁著出來,香衣鬢影,搖曳生姿,堪堪窺得三分顏,鑽入馬車不見了。


    “真是太厲害了,果然是王都第一才女,蘇湘湘!”


    “這可是棋王棋聖留下的十大殘局啊,她已經連破五局,天下無人能出左右。”


    ……


    蘇湘湘倩影已去,留下數不盡的仰慕神往。


    沾拂樓前,春苗看著鬧哄哄的景象感慨道:“小姐,不愧是王都,好生熱鬧繁華啊。”


    一道女子冷哼不屑聲從後頭傳來:“哪兒來的鄉巴佬。”


    春苗被人用肩膀撞開,見一紫衣華服女子高抬下巴,看都不看陸安然主仆二人,帶著兩位侍女,徑自往沾拂樓走去。


    “怎麽這樣啊。”春苗揉了揉肩膀。


    陸安然抬眸看了眼女子所乘馬車的家族徽記,轉身沒什麽情緒道:“走吧。”


    春苗道:“教化之地,儒學中心,還不如我們蒙都呢。”


    “在外多聽多看,慎言。”陸安然看她不明白,多解釋了一句:“她乘坐馬車的家徽是四爪黑龍,如我猜的不錯,她便是興王嫡女——定安郡主。”


    寧朝隻有兩位王爺,一是蒙州境盛樂郡雲王府,因地勢特殊,新皇開朝急需攘外安內,怕蒙州動/亂,各方牽製缺一不可,更不敢貿然動手,才從前朝留有至今。


    還有一位興王,與皇帝有嫡親血脈,也是大寧朝夠資格用四爪黑龍的獨一人。


    春苗冷汗噌的一下冒出來,她怎就忘了,王都不止名流薈萃,更重要的是,遍地權貴!


    —


    鴻運客棧


    陸安然一腳跨入,頓覺氣氛不對。


    殘羹剩飯猶在桌上,地麵狼藉,本該就餐用飯的食宿客齊齊站在客堂最左邊,一群護衛模樣的大肆搜翻,其中有個拿了張紙,似乎在對照比較。


    腳步一定,大手一揮:“這個人,帶走。”


    那人還來不及開口辯駁,粗壯的護衛一踢他的腿窩,反手一擰手臂,疼的所有話咽了回去,被利索的往外拖。


    這一切發生在幾息間,沒等陸安然主仆反應,一夥人擰著人來了個正麵碰撞。


    領頭的人一雙牛眼瞪過來,殺氣騰騰,嚇的春苗打了一個嗝,不過見是女子,並未說什麽,呼喝著大張旗鼓的離開了。


    片刻之後,等人影子都瞧不見了,客棧裏的人才慢慢鬆動起來。


    店掌櫃撿起賬本拍了拍,賠笑道:“沒事,沒事,大家繼續吃著喝著,本店給每桌送一壺小酒壓壓驚。”


    店小二收拾桌椅,客人們陸陸續續坐回了,膽子也重回胸腔裏,說開了話。


    陸家其中一個護院走上來,對陸安然說道:“小姐,稷下宮開課在即,多數客棧已滿,其他人安排在稍遠的地方。”


    陸安然避著人往人少的一桌坐下,問:“剛才是怎麽回事。”


    “這個小人也不清楚,剛才那群護院突然來搜人,小人見他們一沒有持官府令牌,二未帶搜查手令,才責問兩句,誰知他們態度蠻橫,竟差點亮刀。後來小人露了陸府身份牌,他們才放了小人。”


    陸安然頷首,又道:“你與其他人一道休息去吧,將地址留與春苗。不過囑咐下去,王都非家中,事事謹慎,切莫出頭。”


    護衛抱拳道:“小人明白。”


    人要走時,陸安然喚道:“你們打算幾時啟程回去?”


    護衛道:“來時郡守交代過,小姐入學後,方可回程。”


    陸安然應了句:“也可。”


    王都的茶,細雨潤過,清香生津,一如南方女子,溫婉細膩,柔轉芬芳。


    陸安然提起茶壺斟滿一杯,杯沿才觸及唇,聽得客堂裏重起喧鬧,一道義憤填膺尤其響亮。


    “顧家也忒不像話,三天兩頭到處抓人!”


    陸安然杯子一轉,垂下眼瞼,竟又是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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