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鴉已經瘋了。


    瓊恩對此很肯定,非常肯定,百分之百肯定,任何一個還有基本理智的人,都不可能會有這種天方夜譚的想法。沒有靈魂,自己憑空創造出一個靈魂來?把一個人所有的記憶搜集起來,就像拚圖一樣拚完整,這就是她的靈魂?這怎麽聽怎麽不對,怎麽聽怎麽不靠譜啊。


    所以說他絕對是瘋了。


    但渡鴉自己顯然沒有這種自覺,“我真的很幸運,艾米,你知道嗎,”他興致勃勃地說,“我認識諾娃的時間足夠早,她也是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我就已經追隨她左右了。她做過的幾乎所有的事情,我都參與其中,這讓我很容易去搜集她的記憶。”


    “你怎麽搜集記憶?”少女冷冷地問,“這是怎麽做到的?”


    瓊恩也想問這個問題,記憶又不是一件東西,它要怎麽收集?難不成渡鴉先發明一個攝像機,再發明時光倒流的法術,跟著諾娃一路拍攝記錄——他如果都能讓時光倒流了,那還折騰什麽複活啊。


    “問得好,艾米,這正是最難的地方,”渡鴉的聲音變得高亢起來,顯然說到了他的得意之處,“記憶,是你的意識投射於客體之上,比如我們站在這裏,見麵、交談、辯論,這一切就構成了你的記憶,而此地,你踏足之地,所見之物,所交談的對象,也即是我,就共同構成了你此段記憶的客體。而我發明了一種方法,可以將一個人的記憶,從客體中還原出來。客體越完整,記憶還原的程度就越高。”


    這聽起來更不靠譜了。


    雖然不知道哪裏不對,但瓊恩就是覺得不對。就算按照渡鴉所說,他難不成還能把諾娃生前所有去過的地方都走一遍,把所有見過的人都見一遍?這個怎麽想怎麽不現實。更何況,諾娃見過的人中,恐怕有很多都是她的劍下亡魂吧。


    “十六歲之後,她所做的大部分事情,我都在旁邊。我不在場的那些部分,也都已經盡力想辦法去補足;十六歲之前有一些麻煩,所以我去了她的家鄉,她童年住的房屋,她的玩具,我還找到了所有認識她的人。很多認識她的人已經死了,包括她的父母,幸運的是,他們的靈魂並沒有湮滅,還好端端地在各自的神國裏遊蕩著,或者被釘在牆上,我在一位朋友的幫助下,把他們都找到了。”


    “這是項大工程,”艾彌薇冷冷地說,“顯然你為此付出了許多。”


    “這都是我為了她應該做的,”渡鴉說,“就這樣,我搜集了諾娃的記憶,放在‘她們’裏麵,”他指著透明容器中的赤裸女體,“人類的記憶真是太脆弱了,就算是諾娃的也不例外,因為在一開始,我得到的都是一些片段,沒辦法融合在一起,所以我就做了很多容器,讓她們分開保存。你看,她們有七個,分別保存諾娃從四歲開始,到三十九歲時的所有記憶——我承認,或許還是有一點點遺漏和偏差,但已經無傷大雅,正如任何一個人也不可能記得所有的事情,記憶有一些模糊,有一些缺失,並非不能接受——但是,除了你的部分之外。”


    渡鴉是諾娃的副手、同事,工作上的夥伴,幾乎參與了諾娃的一切事務,唯一的例外,就是她的家庭。諾娃二十六歲時成為巴爾的選民,同時成為大祭司,三十歲時誕下艾彌薇,在女兒九歲時去世。在生命中最後的這九年裏,她有很大一部分時間,是和艾彌薇獨處的,當然,最後幾年可能還會加上凜。


    渡鴉需要的,就是最後這部分記憶。


    “我需要她對你的記憶,因為你是她最鍾愛的珍寶,是她記憶中最重要的部分;我還需要她死亡前的記憶,這是將所有記憶碎片融合在一起的鑰匙,”渡鴉解釋,“這兩者都需要你的幫助,艾米。這並不難,也不危險,我保證,可能會對你的大腦有一點點損害,但是程度很輕微,可以忽略不計。”


    就看你現在的狀態,這話就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啊。


    渡鴉就是承載了最多的諾娃記憶的“客體”,估計他沒少拿自己折騰,難怪現在精神都不正常了。瓊恩本來還以為他是因為諾娃去世,傷心過度,現在看來,還有可能是自己亂搞出了問題。


    “如果我拒絕呢?”少女反問。


    “難道你不希望看到母親嗎?”渡鴉說,“這挺讓人出乎意料的。”


    “我希望,但我不是要看到偽裝成母親模樣的怪物!”少女忍不住喊出來,“你這樣做,根本就不是讓她複活,隻是製造出一個和她相似的傀儡罷了,我不會幫你做這種事,不,我要阻止你!”


    “我並不是在製造怪物,艾米,我是讓她重返這個世界,”渡鴉歎了口氣,“我知道你暫時難以接受,但沒有關係,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來慢慢理解。”


    “我不這麽認為。”


    “那麽,真可惜,”渡鴉搖搖頭,“你要相信,我不願意這麽做,艾米,但如果你堅持的話,我不得不如此:我會打倒你,強迫你配合提取記憶,這有可能會造成你受傷,甚至會殺死你。”


    “就像你當年派一群獸人追殺我和凜一樣?”


    “啊,你說那件事,我很抱歉,艾米,”渡鴉低頭表示歉意,“當時我太憤怒了,沒有能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為時已晚,幸好它們沒有真的傷害到你。”


    太憤怒了?


    瓊恩沒聽明白,諾娃身死,渡鴉如果說自己傷心至極,精神錯亂,這合情合理,他憤怒什麽?憤怒自己來晚一步,沒能救下愛慕的女神?那他應該自殺啊,怎麽會轉過頭派獸人去殺艾彌薇?


    算了,他這人一看就精神不正常,估計當時遭受打擊太大,已經神誌不清了。


    “無論如何,我不會同意你這麽做,”少女堅定地說,“渡鴉叔叔,我覺得你需要休息,請你放棄這個瘋狂的想法,否則我隻能打倒你。我也不會允許這些和母親一模一樣的怪物存在,我要摧毀她們。”


    渡鴉攤開雙手,“那麽,我很遺憾,艾米,真的。”


    梅菲斯拔出銀劍,踢掉高跟鞋,赤足站在地上,擺出戒備的架勢,她來參加宴會,穿的是禮服而非銀龍甲,幸好武器永遠是隨身攜帶的。瓊恩仍然躲在暗處,沒有露麵,準備接應。他心中有點忐忑,按理來說,梅菲斯的戰鬥力已經達到凡人的頂點,尤其是對抗巫師的時候,她的“冥步”和抗魔力簡直就是在開掛,渡鴉能打得過她的可能性很低。但渡鴉應該也不會因為年幼而輕視她,畢竟她(和同伴們一起)剛剛幹掉了神王呢。這人精神大概率有問題,但智商看起來還在線,他這麽自信地把梅菲斯約出來,總該有所依仗吧。


    渡鴉舉起手,在空氣中劃了一個符號。


    地麵開始震動,牆壁都在搖晃,沉重的腳步聲從遠處的黑暗中傳來,仿佛一頭巨大的怪獸正在逼近。瓊恩緊緊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猜測是否是渡鴉在搞生化試驗的時候,弄出來什麽變異怪物之類,就像迷失森林裏那隻鷹蛇一樣——靠,這麽說的話,那隻鷹蛇十有八九是渡鴉搞出來的,瓊恩就說這種早就明確記載已經絕種的熱帶雨林生物,怎麽會出現在東域。


    這種搞生化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瘋子。


    怪獸的龐大身軀從黑暗中顯露出來,它通體深紅如火,頭頂長著兩根像野牛一樣彎曲的犄角,弓起的後背上,兩排巨大的黑色骨刺閃爍著森森寒光。它的鼻孔裏噴出滾燙的蒸汽,銅鈴般的眼睛盯著麵前的金發少女,“晚上好啊,我的女兒,”怪獸口吐人言,“好久不見了。”


    ......巴爾!


    瓊恩險些驚呼出聲,他當然認識這隻怪獸的身份:前任殺戮之神巴爾。有一次,梅菲斯壓製不住自己體內的神力暴走,巴爾險些複活,就是顯露出這種形態。但巴爾明明被封印在梅菲斯體內,正義之神提爾的神力,加上晨曦之神蘭森德爾的神器,兩大高等神死死禁錮住了它,怎麽又跑出來了?


    梅菲斯顯然也有此疑惑,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體內的封印並未鬆動,但眼前這隻怪獸的氣息,卻實實在在就是巴爾,這點是無法作偽的。“你在搞什麽名堂,叔叔?”她喝問。


    “嚴格來說,這和我關係不大,”渡鴉解釋,“教會裏的某些人,認為諾娃對你過分遷就,妨礙神明的複活,於是暗中做了一些事情。我發現了他們的企圖,趕去處理,因此耽誤了時間,沒來得及去救她。後來我把這些人清理掉,卻意外發現他們居然已經搞出了一點成果,”他指了指巴爾,“就是陛下了。”


    少女點點頭,“我明白了,謝謝。”


    瓊恩仍然不是很明白,但已經無暇多想,因為就在梅菲斯和渡鴉說話的時候,巴爾猛然發動了襲擊。隻覺眼前一晃,它龐大的身軀消失在原地,在下一瞬間出現在梅菲斯的身後,一爪當頭拍了下來。


    它也會“冥步”。


    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梅菲斯的冥步就是殺戮神力的運用,巴爾自己怎麽可能不會。少女一矮身,從巴爾的爪下躲開,揮劍反擊,但她的銀劍砍在怪獸身上,卻完全造不成任何傷害。“沒用的,女兒,”巴爾低吼,又一爪揮下來,“你的一切力量來源於我,你不可能與我對抗!”


    “滾開!”


    少女咬著牙,舉劍格住,用力一推,逼得巴爾倒退幾步。從渡鴉的話中梅菲斯已經明白,眼前的怪獸雖然自稱巴爾,其實還並不是真正的邪神,更近似於一位“巴爾子嗣”。以所擁有的殺戮神力而論,對方絕對比不上自己,但梅菲斯不敢動用半點巴爾的力量,否則正合邪神的期望,會加速它的複活。


    怪獸咆哮著,不斷進逼,它可完全沒有任何顧忌,梅菲斯隻能躲閃周旋,她沒有穿銀龍甲,而反擊又對怪獸完全造不成傷害。在旁邊,渡鴉卻絲毫沒有插手參戰的打算,他舉起雙手,一直蹲著肩頭的那隻鳥張開翅膀,呼啦啦地飛了起來,在頭頂上盤旋一圈,羽翼上忽然綻放光明。


    光如潮水般驅散黑暗,覆蓋在七個透明容器上,在淺綠色的液體裏,七具一直靜滯的女體,忽然微微動了起來。仿佛沉睡初醒,她們的眼睛仍然緊閉,但身體開始伸展,但動作非常緩慢。紫色的、長長的光線從每一具女體中發出,彼此連接,編織成立體的光網,將正在和怪獸拚鬥的梅菲斯籠罩在其中。


    渡鴉開始念誦一段冗長的,像是禱文又像是咒語的東西,瓊恩完全聽不懂,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待,必須行動了。


    借助隱形,他靜悄悄地走到渡鴉附近,然後突然釋放出解離術。


    蒼白的骨盾在渡鴉身旁豎起,阻擋了這次偷襲,渡鴉對瓊恩的出現毫不驚訝,似乎早就知道他的存在。瓊恩深深吸了口氣,接連擲出兩枚薩瓦棋,化作戰士魔像,卻沒有去攻擊渡鴉,而是朝著怪獸撲去。


    “交換!”他對梅菲斯喊了一聲。


    少女的劍上光芒陡然綻放,一擊劈退了怪獸,轉身朝渡鴉撲去。怪獸吼叫著再度衝過來,卻被戰士魔像擋住了,它一爪揮開一隻魔像,讓它重重撞在牆壁上,全身裂開,接著又哢擦一口,將另一隻魔像攔腰咬斷。正當它想繼續前衝時,一隻砂鍋般的拳頭從天而降,重重地砸在它的額頭上,巨大的力量讓它一陣暈眩。


    “吃我一記北鬥神拳啦!”


    最高階的變化魔法之一“鋼筋鐵骨”,讓瓊恩在短時間內變身成鋼鐵俠,全身仿佛覆蓋了一層精金鎧甲,而且力氣陡然間變大十倍,一拳砸出,猶如攻城重槌,打得怪獸暈頭轉向。乘此機會,梅菲斯已經衝到了渡鴉的身旁,當頭一劍斬下。


    骨盾再次憑空出現,擋住了少女的攻擊。


    渡鴉繼續念誦著咒語,容器中的女體動作漸漸變快,仿佛即將真正蘇醒,她們體內發出的紫色的光線越來越密集,聚焦照射在梅菲斯身上,讓少女感覺到莫名的心煩意亂,胸口發悶,呼吸都隱隱有些困難。她不知道渡鴉在做什麽,但可以肯定的是必須立刻打斷他,否則會發生很糟糕的後果。


    “彌賽亞!”


    少女呼喚著盟約天使的名字,聖光自天穹降下,六對透明光翼自少女背後層層舒張開來,銀劍上光芒綻放,凝聚成一個熾烈的光球,朝著渡鴉轟然擊下。


    這一擊顯然超出了渡鴉的預計,數個骨盾同時憑空浮現,但隻阻擋了一瞬,就被摧枯拉朽地粉碎了。眼看就要被砍中,千鈞一發之際,渡鴉整個人往左突然偏移了半尺,險險避開,與此同時,他完成了咒語的最後一個音節。


    七個“諾娃”的眼睛同時睜開了。


    七雙美麗的眼睛,注視著那位黑色禮服、金發赤足,和她們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無形的力量在空氣中湧動著,讓少女被硬生生地定格住了,絲毫無法動彈。渡鴉鬆了口氣,看了少女一眼,退後幾步,伸手對著不遠處正將瓊恩一頭撞飛的怪獸一指。


    正在頭頂上盤旋的渡鴉叫了一聲,忽然自己燃燒起來,化作一團火球,往下掉落,正好砸中怪獸的腦袋。火焰瞬間在全身蔓延開來,怪獸發出驚天動地的吼叫聲,在地上滾來滾去,然而火焰不但沒有熄滅,反而越燒越旺,不到幾秒鍾就將怪獸燒成了一團灰燼。剛剛被怪獸頂飛出去的瓊恩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他的“鋼筋鐵骨”差點被打破,此時五髒六腑都在隱隱作疼,但顧不上喘息,抬頭一看,怪獸已經被燒死,少女卻僵直不動,明顯是被製住,渡鴉在她前方,雙手合攏,似乎正要釋放一個新的法術。


    “去死吧!”


    來不及釋放法術,而且也怕被防禦護盾——高階巫師總是習慣給自己身上常備幾個這東西——所阻擋,瓊恩足下發力蹬地,整個人如離弦之箭般朝渡鴉衝過去。魔法暫時極大強化了巫師的身體,渡鴉還沒回過神來,瓊恩已經衝到了麵前,重重一拳朝臉上砸了過來。


    嘭!


    拳頭打在臉上,發出如中敗革的聲音,渡鴉完全沒有受到傷害,但緊接著,瓊恩第二拳又轟在肚子上,這次直接打斷了兩根肋骨,緊接著是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當他終於停手時,渡鴉已經被揍得奄奄一息,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顧不上再管他,瓊恩連忙回身看梅菲斯的情況,少女沒有受傷,隻是被定住了,無法動彈,紫色的光線纏繞著她,不斷閃爍遊走。瓊恩正要想辦法,耳邊忽然就傳來“喀嚓”的碎裂聲。


    他循聲望去,隻見一個透明容器的表麵,忽然產生了無數細小的裂縫,然後快速擴大,轉眼間就碎落在地。在容器破碎的那一瞬間,裏麵充滿的淺綠色液體就化作蒸汽,盡數揮發,隻留下那具赤裸女體,亭亭玉立,雙眼平視著艾彌薇,美麗但漠無表情的臉上,忽然綻放出一個輕輕的笑容。


    瓊恩感覺自己的心跳在刹那間慢了一拍,連呼吸都停滯了。


    他見過無數美麗的女子,也見過無數笑容,燦爛的,可愛的,嬌俏的,甜美的,但沒有哪一個,能比得上眼前所見。很難用言語來形容,他隻覺得有一道光,驅散黑暗,照亮了整個空間,仿佛春風吹拂,冰凍的大地複蘇,凜冬悄然逝去。當他從恍惚中恢複過來時,才發現梅菲斯已經掙脫禁錮,正半跪在地上,單臂撐地,另一隻手按著額頭,臉上露出痛楚的神情。


    “你沒事吧!”


    “沒事,我沒事,”少女吃力地說,“就是頭暈得厲害,什麽都看不見,現在是什麽情況?”


    呃,瓊恩也不知道該怎麽描述現在的情況。


    不知何時,其他六個容器已經紛紛碎裂,裏麵的液體蒸發,六具女體軟軟地倒在地上,明顯已經沒有半點生命氣息。隻有那具微笑的女體,悄然間走到了近前,看著倒在地上的渡鴉。


    “晚上好,渡鴉。”


    雖然全身赤裸,卻完全沒有半點局促之態,她非常自然地和渡鴉打了個招呼,仿佛一位氣度高貴的女王,正在嘉許自己忠誠的將軍,“你做得不錯,辛苦你了。”


    “為你效命是我的榮幸,”渡鴉說,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鮮血自嘴角不斷溢出,“對不起,諾娃,我可能沒辦法陪你繼續走下去了。”


    “休息吧,我的朋友,”諾娃——姑且如此稱呼——走到渡鴉的麵前,半跪著,撫摸著他的臉,“你已經為我做得太多了,謝謝你。能和你相識,是我此生最幸運的事。”


    “真的嗎?”渡鴉原本已經黯淡下去的雙眼中,掙紮著又恢複了一點點光彩,“我以為......你沒那麽喜歡我......”


    “我很喜歡你,渡鴉,”諾娃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可靠的夥伴,最親密的家人,和艾米一樣,是我生命中最有價值的珍寶。”


    “是嗎,那麽真是太好了。謝謝你,諾娃,我先睡了,希望能在夢裏和你再相會。”


    諾娃在他的額頭上輕輕一吻,“晚安。”


    渡鴉閉上眼睛,露出安心的笑容,然後頭軟軟地垂了下來。


    諾娃將手覆蓋在他的臉上,沉默了幾秒鍾,然後站起來,轉過身,看著瓊恩,“晚上好,”她柔聲說,“我是諾娃-梅菲斯。”


    “晚...晚上好,伯母,”瓊恩偏過頭,不敢看她的身體,“我是瓊恩,瓊恩-蘭尼斯特,您叫我瓊恩就好了,”他結結巴巴,“我是艾彌薇的,呃,朋友,那個,我們......”


    他慌得要命,不知道該怎麽應對,從來沒人教過他這種時候應該說什麽,不,應該說,從來沒人想過會出現這種局麵。女友死去多年的母親突然複活,站在麵前跟自己打招呼,而且她還沒穿衣服,全身上下不著寸縷,瓊恩正眼都不敢看。艾彌薇又好像受傷了,不知道情況嚴不嚴重,幸好敵人都死了,怪獸被不知那裏掉下來的火球燒死,渡鴉則被他一頓天馬流星拳幹掉——靠,瓊恩突然想起來,自己剛才好像是當著女友母親的麵,把她最得力的部下打死了......


    然而諾娃似乎對此並不在意。


    “能幫忙找件衣服給我嗎?”她左右看了一圈,問瓊恩。


    “哦,好,好的。”


    瓊恩趕快翻空間袋,幸好他是個巫師,而且是個有錢的巫師,家當都帶在身上,同時還是個有很多妹子的巫師,所以空間袋裏有不少女裝,其中以凜的最多,艾彌薇的也有幾件。諾娃和艾彌薇的身材基本一樣,穿女兒的衣服正合適。


    拿出一套衣服遞過去,瓊恩不敢多看,轉身把艾彌薇扶起來。少女按著腦袋,搖搖晃晃,腳步不穩,倚靠在瓊恩身上才能勉強站住,“你在和誰說話呢?”她重重地喘了口氣,臉色蒼白如紙,“我怎麽聽不見。”


    “來,喝點藥水。”


    瓊恩顧不上回答她,趕快摸出一瓶寧神魔藥,彈開蓋子,喂艾彌薇喝下去。他不知道少女是受了什麽傷,但既然看不到外傷,那大概率就是精神受創。精神被攻擊也有多種,但喝寧神藥水肯定不會錯,至少沒副作用。少女喝了兩口,過了片刻,果然臉色恢複了一些,“我好多了。”她說,然後抬起頭,正看見剛剛穿好衣服的諾娃。


    空氣中的溫度陡然降到冰點,瓊恩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但這一切都比不上身旁少女臉上的寒意,“你是誰?”她問。


    “好久不見了,艾米。”


    “別叫我艾米!”少女緊緊握著手中的銀劍,“別裝成我母親的模樣跟我說話!你究竟是誰!”


    “我是諾娃-梅菲斯,你的母親。”


    “胡說八道!”少女的臉漲得通紅,“我母親早已去世多年,你是什麽怪物,膽敢偽裝成她的樣子!”


    “我記得,我記得我死去了,但又活過來了,”諾娃張開雙手,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看來我很幸運,不是嗎?我殺過很多人,他們都沒這種幸運。”


    “我不相信——”


    少女的話陡然頓住,強烈的暈眩感讓她站立不穩,軟軟地往後摔倒,瓊恩將她一把抱住。“那個,呃,伯母,這裏不方便說話,要麽......我們先回去再說?”


    “好啊。”諾娃點點頭。


    她左右看了看,隨手一彈,熊熊烈火就從地麵騰起,眼前的一切,渡鴉的屍體、六具赤裸的女體,全都被火焰吞噬,焚燒殆盡。


    “走吧,”她說,“你帶路。”


    艾彌薇和瓊恩都去參加宴會了,沒人陪自己玩,小女巫閑得無聊,又把那件祭服翻了出來,單手操作,努力了半天終於穿好,對著鏡子照來照去,越看越覺得自己漂亮得不得了。“我就說嘛,這件衣服我穿最好看啦。”她自言自語。


    “你可以把裙擺截短一點,這樣和你身高更搭,現在的裙擺有點長了。”一個好聽的聲音在背後說。


    凜低頭看看,“沒有啊,我覺得正合適。”


    “要完全露出小腿才好看,這衣服是按照我的身材定製的,你穿就稍微長了點。”


    “哦,原來如此,”凜若有所思,一邊把裙子往上提,一邊回頭看是誰在說話,這一看就把她嚇得差點蹦起來,“阿......阿姨!”


    “是我,好久不見了,小凜,”諾娃微笑著,“你都長成大姑娘了呢。”


    “阿姨,你......你......”凜戰戰兢兢地問,“你不是......”


    諾娃笑而不語。


    金發少女冷著臉走進來,凜仿佛看見救命稻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艾彌薇,這是怎麽回事啊?”


    “沒什麽,你認錯人了,她不是我母親。”


    “可是,可是她......”


    “我說你認錯了。”


    艾彌薇不由分說,直接把凜拖走了,留下瓊恩和諾娃麵麵相覷。“那個,伯母,”瓊恩小心翼翼地說,“你看已經很晚了,要麽先休息?有什麽事我們明天再說。艾彌薇那邊,我去和她談談。”


    諾娃輕輕點了點頭,“麻煩你了,瓊恩。”


    “不不,不麻煩,應該的。歡迎您回來,呃,那個,我是說,我和艾彌薇都很高興,對,很高興。”


    瓊恩語無倫次,勉強應付幾句,趕緊開溜。等出了門才想起來,這是凜的臥室,但此時也管不了這麽多了。莎珞克從走廊那頭走過來,“怎麽回事?”魅魔疑惑地問,“我剛才好像看到了兩個艾彌薇?”


    “你看錯了。”


    “不會啊,我看得很清楚,相貌、身材、衣服、走路的姿態,還有那種自高自大的氣質,都是一模一樣,”莎珞克說,“你在宴會上遇到她失散多年的姐妹了?”


    如果真是姐妹就好了。


    瓊恩實在沒心思跟她多說,至少不能站在這走廊裏解釋,“剛才艾彌薇拉著凜去哪了?”


    “好像去她自己房間了。”


    瓊恩趕快過去,同時吩咐莎珞克召集所有妹子,“請姐姐也過來,就說有急事要商量,還有塔拉夏,莎琳娜......算了,她就別叫了。”


    “幹嘛,要開會?”


    “別多問了,趕快去。”


    片刻之後,瓊恩和他的後宮成員們都在艾彌薇的房間裏聚齊了。


    “這麽說,渡鴉城主真的把艾彌薇的母親複活了?”本來正在溫習占星術的珊嘉被突然叫過來,然後就聽到了這麽驚人的消息,一向從容不迫的姐姐也沒辦法保持淡定了,“這個也太......太出人意料了吧?”


    “她真的是艾彌薇的母親?”維若拉提出疑問,“不會是別人偽裝的吧?”


    “是真的,”凜頻頻點頭,她正和艾彌薇擠在一起,抱著金發少女的胳膊不放手,仿佛這樣能給她增加安全感,“她說話那語氣,她笑起來的那樣子,百分之百就是阿姨,絕對絕對沒錯的,不可能是有人冒充。你們不知道,我剛才回頭一看,都差點嚇死了,”她拍著自己的胸口,“真是的,阿姨也不打個招呼,她突然衝我一笑,我心髒病都快犯了。”


    ......沒聽說你有心髒病啊。


    “剛剛得的,被阿姨嚇出來的!”


    “我看她笑得挺溫柔的啊,”莎珞克對凜的話表示質疑,“我當時遠遠看著,還在想,艾彌薇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有女人味了,感覺一下子就長大了十歲似的。”


    可不是麽,諾娃成為選民的時候是二十六歲,之後身體年齡就幾乎沒有成長過,艾彌薇現在十六歲,正好是差了十歲,你眼光還真準。


    “你不懂,阿姨板著臉的時候其實不可怕,最可怕的時候就是笑的時候,”凜一副“我見得多了”的模樣,“尤其是她笑得越溫柔,那就越恐怖,不是要去殺人,就是要我罰站——”


    “她不是我母親。”艾彌薇忽然冷冷地說。


    “可是......”


    “她或許是和母親長得很像,她也或許是有母親的記憶,但這些算得了什麽?”金發的少女情緒抑製不住地變得激動,“我的母親早在七年前就去世了,就在我麵前,凜幫我將她埋葬。她已經永遠安息,這個人隻不過是渡鴉搞出來的一個傀儡而已!難道說,瓊恩,如果有一天,有個人站在你麵前,就因為她長得和你的親人一模一樣,就因為她記得你的一些事情,你就會認為她就是你的那位親人嗎?”


    坦白地說,瓊恩還真不知道。


    他此世的父母也已經不在人世多年,到現在為止連凶手都找到,雖然明麵上是兩個陰魂城的巫師鬥毆,波及無辜,但瓊恩覺得肯定沒這麽簡單,背後應該還有真凶。如果說,有一天,他的父母突然回來了,說他們死而複生,能記得過去的一切事情......那麽,他們真的就是自己的父母嗎?


    女孩們互相看著,誰也沒說話,凜大概是極少見到如此暴怒的少女,已經嚇得自己縮到角落裏去了。瓊恩沒辦法,這種時候,顯然隻能自己頂上,“那麽,總之,先看看再說?”他小心翼翼地提議,“靜觀其變嘛。”


    說得直白點,這就是裝鴕鳥,但誰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我累了,你們先聊,”艾彌薇說,“珊嘉姐姐,借你房間我去睡一覺。哦,對了,我把你的衣服弄壞了,鞋也弄丟了,對不起。”


    她今晚參加宴會,穿的是珊嘉的禮服和高跟鞋,結果打鬥的時候,衣服破損,鞋則是在開打之前就自己踢飛了,後來諾娃直接放火毀滅現場,什麽都燒成了灰燼。


    “沒事的,你去我房間休息吧,”珊嘉笑著說,“那雙鞋我穿著不合適,早就想扔了,隻是一直舍不得。你的鞋太少了,過幾天我陪你去買幾雙,讓瓊恩付錢。”


    “他的錢不就是我們的,”艾彌薇勉強露出一個笑容,“那我先去睡了。”


    少女走後,房間裏的氣氛總算變得沒那麽凝重了,凜又從角落裏爬回來,大家議論紛紛。“艾彌薇和她母親真的那麽像嗎?”珊嘉好奇地問,“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莎珞克保證,“我剛才親眼所見。”


    “當然一樣啦,”凜撇了撇嘴,“連腿都一樣長得過分,總是嘲笑我矮。”


    “艾彌薇什麽時候嘲笑過你矮了。”


    “她天天站在我身邊就是在嘲笑我,還有阿姨也是,這麽多年沒見了,上來第一句話就是:我的衣服你穿著裙擺有點長——聽聽,這不就是在說我矮嘛。”


    “......人家沒那個意思吧。”


    說到這裏,瓊恩正好有個疑問:“凜,你怎麽一下子就認出來她是,呃,那個人,而不是艾彌薇呢?”


    當時艾彌薇還沒進門,凜隻看到了諾娃,兩人相貌是如此相似,瓊恩都要仔細看才能分辨,凜怎麽一回頭,就看出來她是諾娃而不是艾彌薇呢?


    “你瞎啊,她們明明區別很大好吧,”凜大概是真被嚇到了,心有餘悸,說話口氣都變得很壞,“阿姨的胸要比艾彌薇大一圈,這個你都看不出來?”


    這個我還真沒看出來......


    “是要大一些。”莎珞克點頭,表示讚同凜的說法。


    “我怎麽就沒看出來,”瓊恩嘀咕著,“不過也是,像艾彌薇這麽高還這麽小的本來就寥寥無幾。”


    一片沉寂。


    瓊恩莫名其妙地抬起頭,發現所有妹子都看著他背後。不祥感陡然升起,他戰戰兢兢地、一點一點地回過頭去,發現那位“既高且小”的金發少女,不知何時又回來了,正站在門口,冷冷地盯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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