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氣緩慢轉移到寶珠之上,張開源身體中的濁氣正在排空,環繞身體的黑色變得稀薄乃至不見。


    但他仍眼眶突出,嘴唇青紫,魔性依舊不減。


    楊錫遲收回寶珠,將一片雷擊桃木擲於張開源身上。他盤膝而坐,低沉的嗓音持續念著聽不清楚的口訣,張開源突然睜開眼,雙目無神似乎靈魂出竅一般。


    楊錫遲的咒文越念越快,看似一人,實則百聲千聲,絮絮低語一浪接著一浪,張開源頭頂有一條血線冒出尖來。


    楊錫遲停嘴,但咒文的聲音依舊回蕩在耳邊,他將法力灌於掌心,一掌擊在雷擊桃木上。桃木即刻粉碎成沫,溶於張開源體內,血線受到桃木的刺激,一下從頭頂鑽了出來。


    張開源的嘴唇變成正常的血粉色,臉上也恢複了常人的光澤。他眼神逐漸聚焦,看到自己浮在半空嚇了一跳,掙紮著要下去卻觸發了縛妖繩,疼得他直叫喚。


    楊錫遲將手心的鑒心殘鏡拿出,淳厚的法力鎮住鏡麵上殘存的濁氣。


    他反複查驗後確認沒有問題,將殘鏡還給靈華:“此塊碎鏡已淨化完畢,靈華姑娘可以收回了。”


    靈華接過小小銅鏡放在掌中,感應所產生的金色光芒照在她的臉上。她合上雙目,眼珠快速轉動,將殘鏡靈識收回。


    張開源看見這一幕,大喊:“你們對我做了什麽?是不是跟那個妖怪是一夥的?!那是我的鏡子!把鏡子還我!”


    靈華聞言將殘鏡放到張開源手中,退開幾步,殘鏡光芒大盛,強大的力量脫開手指的桎梏,極快地飛到靈華身邊,金光暗下漂浮著。


    她輕巧將殘鏡捏住放在手心:“寶鏡有靈,它跟你多年卻不認你,張員外應當知曉為何。”


    張開源還欲說什麽,恒古轉動手腕,縛妖繩跟著轉緊:“你害了多少少女,坑了多少民脂民膏,如今還貪念這塊鏡子?不知悔改!”


    張開源被勒得五髒六腑移了位,他虛弱道:“你們知道我這麽多秘密,我早晚殺了你們,別勒了……”沒等說完便暈了過去。


    楊錫遲將他降到地上,上前收過張開源頭上的血線細細研究。


    靈華與恒古對視一眼,默契地用靈力將張開源豎直升起,推至廚房中看押。


    玉佩中的陳宛見狀埋怨道:“為何不打死他!明明有那麽多機會,你卻隻把他關在這裏?殺人就該償命!”


    靈華從腰間拿出玉佩,語重心長勸道:“殺人償命的確天經地義,但這條罪狀不應我們私自來判,而是要公布於天下,讓官府來判、讓百姓來判,讓所有有良知的人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來為你討回應得的公道。”


    陳宛“呸”了一聲,諷刺道:“公道……這是最沒用的東西,你口中的公道並未還我一個應有的說法,你應該放我出來殺死他。”


    靈華搖搖頭:“你想報仇,我很理解,但張開源身上不止背負著人命,他拐走不知多少女子,還送給雲城的官員和富賈,這已經不是要還你一個人的債,而是所有被他坑害的百姓的債。


    你今日殺死他,是為自己報仇了,但擷香院不會消失,拐人的沈媽媽不會服罪,與他勾結的官員不會被查,與你有同樣遭遇的人仍是處於水深火熱。他的死本可以更有意義,你說呢?”


    陳宛半晌未語,像是思考了片刻後下了決定:“好,那我便信你一次,若公道不管用,我還是會用自己的方法來讓他付出代價。”


    靈華摸上溫潤的暖玉:“我會想辦法的,公道自在人心。”


    回到廳中,楊錫遲已好以整暇地坐在桌前品茗,陳惜身上的定身符已經不見了,正在椅子上低聲啜泣。


    楊錫遲收勢站好:“貧道已將陳宛身上的封印解開,她可以自由了。”


    陳惜聞言喜出望外,利索地跪下拽著二人的衣角:“恩人,張開源你們也抓到了,我求求你們,就讓我見姐姐一麵吧!”


    玉佩中的陳宛聽到聲音,焦急地問:“是我妹妹!她怎麽了?我已許久未見她了……”


    靈華聞言歎口氣,對陳惜說:“陳宛的魂魄被引入玉佩,目前並不穩定,不適合再引出來,想說的直接對玉佩講便好,我會代為轉達。”


    陳惜看看玉佩又看看靈華,似乎覺得奇怪,還是試探著開了口:“姐姐?”


    “惜惜,是你嗎?你過得好嗎?那天你跟我說想吃糖葫蘆,姐姐沒買到,對不起。”


    陳惜聽到後眼淚止不住地流:“真的是你,姐姐!姐姐,我才應該說對不起……我做了一些錯事,真的很後悔……姐姐,我一定會不惜代價幫你申冤,讓罪魁禍首償命的!”


    陳宛聽了著急道:“你做什麽傻事啊!不要把自己的人生都搭上,姐姐已經死了,你別招惹上這樣的是非,好好在家照顧爹娘,就是最讓姐姐安慰的事了。”


    陳惜掩麵而泣,拚命地搖頭:“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錯了,我會贖罪的。”


    靈華不敢讓陳惜再說下去,她將玉佩暫時隱去感知,對陳惜道:“既如此,近幾日便好好準備,時候到了帶你去官府鳴冤。”


    陳惜驚訝地抬頭:“可是李大人他是府尹,他會……”


    靈華抬手止住陳惜言語:“無妨,我們會保護好你。而且,我還有一招。”


    滄瀾閣內,靈華熟悉地上了三樓,說書大廳中隻有秦絲一人點著燭光在嗑瓜子,見到靈華來了起身相迎:“靈華姐姐,你來了。”


    靈華點頭,問道:“安槐呢?”


    秦絲頗有些抱怨:“他近些日子把自己關在暗室裏,對我理都不理,真是過分。”


    靈華淺淺笑了起來:“我替你去說他。”


    她喊了聲“安槐”,打簾進了暗室。暗室中擺了五六支蠟燭,原本空擋的桌案上放著堆積如山的案卷,安槐正在紙堆裏奮筆疾書。


    靈華見他寫得認真,也不做聲,隻是在旁靜靜等待。


    她見一個案卷上寫“雲城連環失蹤案”,還有幾張紙上寫著口供。


    她不由問道:“雲城有人失蹤?”


    安槐聞言驚訝抬起頭來:“靈華?你什麽時候進來的,怎麽一點聲都沒。”


    說完他一拍腦袋:“壞了,查陳惜的事我完全忘了,最近都在忙著查失蹤案,焦頭爛額啊!”


    靈華擺擺手:“無妨,陳惜之事我已知曉了。不過……這些案卷都是官府所有,如今你為官府做事了?”


    安槐擋住嘴,神秘道:“上麵有個李巡撫看上我這百曉生的能力了,讓我為他供消息。他過幾日便要來雲城督察,親自審理此案。”


    “巡撫要來?”靈華眼睛一亮。


    安槐看了看周圍,小聲低語:“是啊,三日後便來,不過他是暗訪,你可要保密啊。”


    靈華點頭:“安槐,來你這真是來對了。”


    她提裙大步走回春暖閣,喚恒古找出筆墨,洋洋灑灑寫下一紙狀書。


    吹幹墨跡將狀書遞給陳惜:“計劃有變,三日後你去府衙門口擊鼓,將狀書還有記錄被拐女子的冊子呈上,自有人來管。”


    楊錫遲起身:“三日後貧道與陳姑娘一同前去。”


    兩日後傍晚。


    靈華拿出鑒心鏡,將春暖閣結界加固好,二人大步跨進擷香院,沈媽媽果然已經不在這裏了。靈華找了個無人角落,拿出殘鏡。


    鏡中的沈媽媽聽到一個護衛模樣的人傳來的消息後大驚失色,轉身收拾行李準備逃走。


    靈華看清房間後,與恒古對視一眼,瞬間消失在角落中。


    二人出現在沈媽媽房中,恒古壓住沈媽媽肩膀,靈華對著她眉心一點,沈媽媽便暈了過去。


    恒古抓著沈媽媽的肩膀,將她帶回春暖閣,關在靈華房中。


    翌日,陳惜忐忑地拿著狀書到府衙門口擊鼓鳴冤。隆隆鼓聲似是無比遼闊,響徹小小雲城整座城池。


    由於巡撫在雲城,很快案件被受理了。因狀告雲城府尹李成章與員外張開源官商勾結,張開源搜刮民脂、拐賣良家婦女,又有為民除害的道長楊錫遲作保,此案不出半個時辰便傳到巡撫李成誌耳中。


    李成誌下令徹查,張府被血洗之事也被發現,此案在雲城掀起軒然大波。張開源、沈媽媽與陳惜都被押進大牢,連巡撫的堂弟府尹李成章也不能幸免。


    半月後,犯人畫押,種種罪狀公示在布告板上,“張善人”三個字成為徹底的笑話。


    雲城府尹李成章貪汙受賄,抄家充公,流放三千裏。張開源掠賣人口、坑害百姓、屠殺張府上下,抄家充公,杖一百,鞭刑五十,三日後執斬刑。


    沈媽媽掠賣人口,杖一百,流放一千裏。陳惜助紂為虐,念揭發有功,杖三十,流放一千裏。其他勾結的官員、富商皆有罰款及杖刑。


    一切塵埃落定,三日後靈華與恒古帶著陳宛的魂魄前去菜市口觀斬刑,但陳惜的判決靈華並不敢告知陳宛。


    行刑台前人滿為患,個別相信張開源的民眾仍大喊著“張善人無辜”,其他百姓聽不下去,也大喊“砍頭!砍頭!”


    此時張開源被押送出來,周圍立刻鴉雀無聲,隻是寂靜了一瞬,圍觀的百姓全部大喊“砍頭!砍頭!”


    張開源看著沸騰的百姓,低垂下頭。他身上戴著鐐銬枷鎖,衣服上仍有杖刑留下的血跡,頭發散亂,步履蹣跚地走上斷頭台跪下。


    兩三個官家人確認身份後,監斬官看了看日頭,抽片簽牌落地。


    “時辰到,行刑!”


    酒一噴,刃一擦。砍頭大刀銀光閃閃,正對準張開源的脖子。


    張開源緊張地閉上眼,忽然時間像是暫停了一般,一個女聲如泠泠泉水,流動到他的耳邊:“你後悔嗎?”


    他抬起頭看向行刑台下的百姓們,一張張定格住的憤恨的臉,刺得他眼痛。


    女聲繼續道:“你的這輩子深陷惡念,經曆的折磨都是自作自受。其實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欲念之島,隻不過不是每個欲念之島都有足夠的力量形成。


    大多數人沒有如此的貪婪,亦沒有強烈的執念。深陷其中的人會迷失自己,忽視身邊的其他美好。而及時清醒,也不是件易事。所以人就越陷越深,最後落到無法挽回的境地。


    張開源,願你下輩子不要再做今生這般的人。”


    張開源低下頭,嘴唇蠕動了幾下沒有說出什麽。


    “臨死之際,可有什麽心願?”


    張開源嘴唇嗡動:“銅板……我想要一個銅板……”


    那女聲沉默了一瞬,輕輕歎息。


    時間似乎恢複了流逝,斷頭台上不知從何處扔上來一枚銅板,圓溜溜滾到膝蓋前。張開源低頭去看,用被方枷錮住的手去夠銅板,別過頭顫悠悠地塞到頭發裏。


    劊子手雙目瞪大,看準時機手起刀落,張開源肥碩的頭顱像適才的銅板一樣,圓溜溜地滾到一邊。


    頭顱與身體分家的片刻,他好像覺得自己還沒死,他清楚地看到靈華掂了掂手裏的銅板,帶著白衣少年逆著人群而去。


    人群中迸發出激動的歡呼聲:“殺得好!殺得好!”


    一切都結束了,欲念之海、欲望之島、濁氣浸染、求個公道。樁樁件件都在這一顆頭顱落地的時候了結了。


    靈華捏住玉佩,啟用靈識與她交流:“你看到了嗎?陳宛。這就是公道。


    錯的不會變成對的,仗勢欺人也不會變成口碑載道。雖然這一天來的有些遲,但不代表它不會到來。你的等待是有價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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