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似在訴說什麽,兩人聽了片刻,決定還是去看看,便隨著歌聲而行。


    歌聲在前,二人在後。二人循著歌聲去趕,那歌聲似乎也加快了,總是維持差不多的距離。


    兩人雖覺得有些詭異,但無論如何,總比待在狼群死屍中好。仍是隨行而去。


    歌聲婉轉,山路曲折,循著歌聲走了一段,忽見前方山坳明亮,燭火輝煌,赫然出現一座連雲甲宅。遠遠望去——亭台華美,樓閣聳列,環繞宅邸,遍植奇花香草,馨香遠送,安心寧神,加上若有若無的歌聲,樂無異走著走著,竟然生出莫大的困意,恨不得倒在道邊呼呼大睡。


    “嗐!”聞人羽推他一下,碰到狼爪傷痕,樂無異一頭冷汗,忍痛哼道:“怎麽?”


    “別犯困。”聞人羽盯著他,美眸閃閃發亮,“要是睡過去,恐怕再也醒不來了。”


    “為什麽?”樂無異不信,“不就睡個覺嗎?”


    聞人羽道:“這歌聲有攝魂奪魄之力,你若睡去,隻怕受歌者控製。對方正邪難分,敵友莫辨,要是惡人妖孽,可就糟糕極了。”


    “世上哪來的妖孽?”樂無異道,“我長這麽大,一個妖魔也沒見到過。”


    聞人羽默默扶額:“你不信世間有妖鬼精怪,但你操控偃甲所用的,分明就是靈力啊,既然有法術,那為什麽不能有妖怪?”


    樂無異理直氣壯:“磁力和靈力不是一回事嗎?我用過靈力,當然不懷疑。而妖魔鬼怪,我又沒親眼見過。”


    “……”


    聞人羽無奈至極,有心說出雜耍團的真相,可又覺得,樂無異不僅不會信她,隻怕還要借此嬉鬧。想了想,換了個說法:“這兒荒郊野外,除了餓狼,鬼影兒也見不到一隻,為何無中生有,多出這麽大一片華宅?”


    “山間華宅好呀,又安靜,又舒服,有錢人都喜歡。”樂無異興高采烈,“一定有吃有喝,咱們走。”


    “你……”聞人羽極力忍住揍人的衝動,“你還沒發現?我們一路走來,都能聽到蟲鳴鳥啼,唯獨走到這兒,什麽聲音都沒了。”


    “那又如何?”樂無異說道,“這都什麽時候了,蟲和鳥也要睡覺呀。”


    聞人羽默然。


    心大是病,得治。


    “行。咱們走。”聞人羽當先前行,向大宅走去。


    她一說要去,樂無異反而猶疑起來:“真要去?你不是說有妖怪?”


    “我師父說過,話說千遍也不如親眼一見。眼見為實嘛,走了。”


    她越堅定,樂無異越覺前方多半真有陷阱,期期艾艾四下打量一番,道:“先說好啊,要是有妖怪,也得我先看。”


    聞人羽心知,這是樂無異有心護她,嘴角微微一翹。


    樓閣已然在望,歌聲忽然停下,四周靜悄悄的,讓人心頭打鼓。


    “咦。”樂無異有些吃驚,“怎麽不唱了?”


    “沒什麽,”聞人羽淡淡道,“我們來了,它自然就不唱了。”


    樂無異猶豫一下,上前抓住門環敲了幾下。


    吱嘎,門戶洞開,香風撲麵,一個清麗女子身著華服,笑吟吟地出現在門口。見了兩人也不吃驚,倒像是多年熟識的好友,略一點頭,軟語說道:“更深露重,兩位遠道而來,小女子有失遠迎。”


    樂無異乍見如此美人,也是張口結舌,好一陣才緩過神來。


    聞人羽在旁邊冷哼一聲。


    “空山露冷。”豔裝女子瞧著二人,莞爾道,“二位還是進屋說話。”


    兩人對望一眼,跟著女子進入大門。


    樂無異邊走邊瞧。宅內陳設清雅,可又不失華貴,銅彝玉爐,燈燭長明,池沼融融,荷葉凝碧。樂無異生於富貴人家,看這擺設,便知主人不俗,不由得心想:“聞人羽姑娘忒多心了,看這樣子,分明就是書香人家,哪兒會有什麽妖怪?”


    聞人羽卻想:“偌大的宅子,應該仆婢成群才對,這麽空空蕩蕩,居然隻有一個女人。事有反常則近妖,這女子不是妖怪那才奇怪。哼……”瞅了樂無異一眼,又想,“隻有這個睜眼瞎才會看不出來。”


    到了待客大廳,三人坐下,女子說道:“小女子楨姬,不知兩位如何稱呼?”


    “在下樂無異。”樂無異直言不諱,楨姬望向聞人羽,聞人羽見他絲毫不顧自己事前提醒,全無戒備,也隻得道:“聞人羽。”


    “原來是樂公子、聞人姑娘。”楨姬笑容可掬,“相見即是有緣,深夜空山,得遇二位更是奇緣。”


    “此間多狼,我們幾乎遇害。”聞人羽一邊說話,一邊察言觀色,“如今幸遇姑娘,不知能否在此借宿,暫做休整。”


    “這個……”楨姬麵孔微紅,“我隨父親隱居在此,家父前往江陵,府內並無男眷,本不該收留二位……”


    “啊,我懂了。”樂無異道,“聞人你留下,我找個背風的地方湊合一晚。”


    “湊合一晚?睡著了被狼吃了怎麽辦?咱們還是一起走吧。”聞人羽道。


    楨姬眼色一閃,柔聲道:“細細想來,這長夜漫漫,山間又多野獸,爹爹心地慈善,若楨姬不留二位,怕是要被他責怪。二位若不嫌棄,住一晚也無妨。”


    樂無異大喜,連說:“多謝,多謝!”聞人羽卻不作聲,瞅著楨姬,目光玩味。


    “剛才我們遇上狼群,”樂無異性情坦誠,一向自來熟,“說也奇怪,一陣歌聲飄來,狼群全都跑了。唱歌的是楨姬姑娘嗎?”


    “山中寂寞,聊以自娛罷了。”楨姬點頭,“嗓音粗啞,讓二位見笑了。”


    “哪裏,唱得挺好的。”樂無異讚道。


    楨姬聽了,微微一笑,道:“二位風塵仆仆,料想未用晚飯。”


    “啊,這都快半夜了,真的不用麻煩,而且我不餓——”話音未落,樂無異肚皮中發出咕咕的聲音。


    楨姬嫣然一笑:“山野之中,粗茶淡飯,並不麻煩。”說著,楨姬起身行禮,“那麽我先告退,準備茶飯。”冉冉退下。


    樂無異待她走遠,轉向聞人羽說道:“這個楨姬姑娘哪裏像妖怪?照我看,不管聲音相貌,還是言行舉止,她都是個好人。”


    “好吧。”聞人羽神情淡然,“你說不是就不是。”


    “你樣樣都好,就是太過多心。”她越正經,樂無異越有心逗她,“幸好我看得準,要不然你一定冤枉人家。”


    聞人羽懶得理他,自顧自打坐運氣,恢複殺狼時消耗的元氣。


    不久,腳步聲響,楨姬端來茶飯,盈盈送到二人麵前:“山居簡陋,粗茶淡飯,還請二位多多包涵。”


    “多謝,多謝。”樂無異伸手抓起筷子,“我就不客氣啦……”


    聞人羽忽然出手,將他手腕扣住,樂無異奇道:“管天管地,還管人吃飯嗎?”


    “你忘了?”聞人羽說道,“下船時,辟塵給了我們一個包裹,不如取出看看,若有長安特產,也送楨姬姑娘一些。”


    樂無異恍然,不勝驚喜:“你不說,我都忘了,那裏麵好東西不少,葫蘆雞、牛肉,還有……”拿出辟塵準備的食物包袱,低頭翻找,“咦,怎麽少了這許多?難道被狼吃了?”


    說著解開包袱,掉轉過來。


    “咚”的一聲,一隻毛茸茸的小黃鳥應聲掉在桌上,迷迷瞪瞪地搖頭晃爪,似乎剛從睡夢中驚醒。


    “咦?”樂無異大吃一驚,“葫蘆雞活了!”


    聞人羽也覺驚訝:“這小雞哪兒來的?難道是辟塵塞進來的?”說著忍不住笑了,“若是如此,它一路上狼來了沒叫,狼走了沒叫,倒也心寬。”說著瞥向楨姬,“不過,終究還是露餡了。蛇婆遇上雄黃酒,狐狸尾巴藏不住,遲早的事。”


    楨姬臉色頗為難看。


    樂無異聽了,笑嘻嘻伸手指戳小黃鳥的屁股:“小雞小雞,你不會也是妖怪吧?尾巴露出來我瞧瞧。”


    小黃鳥氣呼呼昂著頭,扭屁股躲開樂無異的手指。實在躲不過去了,就伸出雙翅蓋住自己的屁股。樂無異這才罷休。


    “不對呀。”樂無異忽然醒悟過來,“這包裏的雞和肉呢?都去哪兒了?”


    小黃鳥分開翅膀,撐一個懶腰,搖搖擺擺地走上前來,似乎有意親近,在樂無異的腿上蹭來蹭去。


    “幹嗎?幹嗎?”樂無異連連後退,“哎喲,好癢,哈哈,別蹭了,好癢……”


    楨姬掩口偷笑:“那些東西,一定是這小黃鳥偷吃了。”


    “是嗎?”樂無異瞅著小黃鳥,“這小東西我似乎在哪兒見過。”想了想,樂無異恍然大悟,“對了,我見過它的,那時在船上,一道黃光一閃,我想著看偃甲,沒顧上細瞧。”


    樂無異抓起小黃鳥,湊近聞了聞:“雞油味兒、牛肉味兒,啊,還有鏡糕味兒,好哇,偷吃賊,我可逮住你了。”抓住小黃鳥揉來揉去,小黃鳥被撓到癢處,唧唧唧叫個不停。樂無異繼續數落,“長這麽肥了,還偷吃?長太肥會被吃掉你知不知道?來,賠我葫蘆雞,要賠不出,就拿你做烤雞。”


    小黃鳥唧唧尖叫,盯著樂無異,流露出乞憐神氣。


    聞人羽忍不住道:“聞其聲不忍食其肉,你就知道吃,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


    樂無異把小黃鳥推到聞人羽麵前,正色道:“不然呢?難道養起來?”


    “別!”聞人羽後退一步,顯得有些害怕,“我不喜歡毛茸茸的東西,貓呀狗呀我都不喜歡。”


    “那你還說……”樂無異嘀咕,伸手將小黃鳥圈了回來,“還是烤了吃吧。”


    小黃鳥大驚,奮力掙紮,唧唧狂叫。聞人羽看它可憐,皺眉道:“你來養,不許吃它,有機會問問辟塵他們,若是他們的,得設法還回去。”又向小黃鳥道,“你也是,往後不許偷吃,聽懂了嗎?”


    小黃鳥啄米似的連連點頭。樂無異越發驚奇:“奇怪,這小雞仔好像真懂人話。對了,得給你起個名字,就叫饞雞,如何?”


    小黃鳥點頭,聞人卻在旁皺眉:“像食物,不好。”


    “那你說叫什麽?”


    聞人羽道:“有個稱呼就行了,就叫‘小黃’吧。”


    小黃猛搖頭。樂無異道:“好沒意思,還不如叫饞雞呢。”


    聞人羽麵沉似水:“小黃。”


    樂無異隻得點頭:“好好好,小黃。”


    小黃一聽,尾巴毛耷拉下來,十分沮喪。樂無異向小黃做個鬼臉,悄聲道:“不怨我啊,我爭取過了,要怪就去怪她。”


    他們笑鬧成一團,楨姬在旁麵露不耐,隨即又換上笑臉,指著菜肴道:“光顧著說話,菜都快涼了。”


    “對對,”樂無異提起筷子,“吃飯要緊……”剛要夾菜,忽然被聞人羽止住。


    聞人羽向楨姬道:“這些菜色十分罕見,不知是何名目?”


    楨姬眉頭微蹙:“這山野之中,海味難得,山珍卻是易尋,這些菜肴都是以野菌野筍烹調而成,請兩位品嚐。”


    聞人羽道:“還要請教楨姬姑娘,這菌是什麽菌,筍又是什麽筍?”


    楨姬臉上的不耐越來越濃,忽然將頭一揚,挺身欲起,這時“砰砰砰”,外麵傳來一陣敲門聲。


    “咦!”樂無異停下筷子,扭頭望去,“楨姬姑娘,是不是你爹回來了?”


    楨姬臉色難看,支吾兩下,身子一動不動。樂無異隻覺奇怪,忍不住又叫一聲:“楨姬姑娘……”


    楨姬仍是不動,眼裏閃過一絲焦躁。


    吱嘎,遠處傳來開門聲,緊跟著,腳步聲由遠而近,向著這方走來。


    “哎呀。”樂無異叫道,“人進來了。”


    楨姬又驚又怒,聞人羽瞅著她,眼中微現冷意。


    砰,門扇應聲倒下,楨姬猛地跳起,一反柔弱妖嬈,動作迅猛了得。樂無異一邊瞧見,也是嚇了一跳,隻見楨姬俏臉發白,直勾勾地盯著門口一名年輕男子。


    樂、聞二人看見男子,隻覺眼前一亮。


    他俊美得不合常理,然而神色冷淡,拒人於千裏之外。他鼻梁高挺,眸子澄如秋水,至純至淨,流輝煥彩,麵容神情冷漠,可是白皙無瑕,身上透出冰雪之氣。


    樂無異心頭一跳,暗道:“怪了,這人眼神好熟悉。”


    男子目光在樂無異身上略一停頓,便轉而望向聞人羽,向她微微點了點頭,便即望向楨姬,眉頭微皺。


    隻見他雙眉揚起,目光變冷,飄然跨前一步,氣宇高華,有如王孫。


    “你要幹什麽?”楨姬流露畏懼神氣,下意識後退一步,躲在樂無異身後。樂無異大丈夫氣油然而生,先前聞人羽屢次說楨姬是妖怪,樂無異對楨姬已有回護之意,此時見那人也要對楨姬不利,更不由得心生憐惜。


    男子瞥了樂無異一眼,皺眉道:“讓開!”


    樂無異肅容道:“該讓開的是你,私闖民宅,還有王法嗎?”


    “讓開。”男子按上腰際長劍,通身發出冰冷殺氣。


    樂無異也握住晗光:“說不過就打?我奉陪。”


    男子看一眼晗光,眼裏閃過訝色,忽然揚起袖袍輕輕一揮,樂無異眼前一迷,男子登時消失。樂無異吃了一驚,團團亂轉,忽見男子不知何時已繞到他的身後,站在楨姬麵前,衣袂翩然,風骨出塵。


    “你……”楨姬又退一步,臉上驚怒更甚,“你是誰,為何闖我家宅?”


    “喂!”樂無異大聲道,“不要欺負女人!”忽然衣袖被人拉了拉,回頭看去,聞人羽扯著他的衣袖輕輕搖頭,樂無異怪道,“怎麽?”


    “好好看,別說話。”聞人羽瞅著對峙二人,“你會大開眼界的。”


    樂無異皺眉,正欲細問,忽見男子抽出長劍——那劍不同一般,晶瑩剔透,仿佛一段水晶,映照四下燭光,流動七彩光芒。


    “好怪的劍。”樂無異念頭閃過,男子手引長劍,對準地麵輕輕一劃,地麵光芒湧現,出現一座法陣。


    “咦!”樂無異心跳加快,他製造偃甲時也曾召喚法陣,並不陌生,可是男子所造法陣,光芒之盛,靈氣之足,卻是他生平罕見,不由得心想:“這人到底什麽來頭,靈力比娘親還厲害。”


    法陣籠罩之下,楨姬拚力掙紮,她身子一晃,衣發無風而動,盡都飄揚起來,一股寒氣從她身上湧出,迅速彌漫整座房間。


    寒氣一出,法陣光芒稍暗,楨姬恨恨地盯著男子,口中發出嘶嘶尖嘯,陰冷邪異,不似人聲。


    “奇怪。”樂無異使勁撓頭,大惑不解,“聞人,楨姬姑娘好像變了一個人。”


    “嗯。”聞人羽全神望向戰局,點了點頭。


    男子輕輕揮劍,雙目注視楨姬,口中念念有詞——“靈寶符命,普告九天。凶穢消散,道炁常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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