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別怕,有我在。"秦瓊察覺到了我的顫抖,伸手攬過我的肩,在我耳邊輕聲安慰著,"別怕,別怕!"


    一段時日不見,李元霸長大了一些,不再是從前那個瘦弱矮小的孩子了。他雙目炯炯,直盯著宇文成都:"宇文成都,我等這天等很久了,自從上次比武之後,我們就一直沒機會正式交手,今天可一定要打個痛快!"


    宇文成都並不懼怕李元霸,他沉聲回應道:"大丈夫生而何歡,死亦何懼,絕不苟且偷生!來便來吧!我應戰就是!"


    "好!你也算是個英雄好漢了!"李元霸暴喝一聲,揮舞雙錘攻了上去。


    宇文成都豎起鎦金鏜,硬接李元霸這一錘。


    因為他們使的都是重兵器,分量十足,隻聽"當"的一聲碰撞,火花四射,響若雷鳴,宇文成都被擊退三步。


    "好!"李元霸高叫一聲好,縱身高高躍起,舉起雙錘便往宇文成都頭上砸去。


    "喝!"宇文成都眼見躲閃不及,索性也不躲閃,他大喝一聲,使出同歸於盡的招數,他手中的鎦金鏜似乎有了靈性,如毒蛇一般,狠狠紮向李元霸的咽喉。


    李元霸低吼一聲,在半空中硬生生地收住攻勢,朝後退了一步。


    這是一場罕見的激鬥,他們兩人的武功在伯仲之間。李元霸力大錘重,雙錘揮舞得如同旋風一般,將宇文成都緊緊裹住。而宇文成都的鎦金鏜氣勢如虹,銳不可當,在搖晃不停的錘影之中揮灑自如。


    鏜揮得寒光凜凜,錘舞得風雷迸發,鏜錘相交,叮當亂響,火星四濺,二人你來我往,卷起陣陣狂風,打得驚天動地,鬥得不亦樂乎。


    而雙方的兵士看得眼花繚亂,在旁大聲鼓噪、不住吆喝,為他們喝彩助威。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看了一會兒,我心中有些明了,如今他們並非馬上作戰,這無疑對李元霸有利,因為他的錘子柄短,原本就適合近身搏鬥,而宇文成都的鎦金鏜過長,此時空間狹小,反而沒有多少有效的攻擊。雖然他們現在看起來是不相上下,但是李元霸仍有餘力,而宇文成都較為吃力,已呈現疲態,慢慢地落了下風。


    李元霸趁此機會步步緊逼,他揮舞雙臂,風聲呼嘯,十幾錘連番砸了過來,都是用足了全身的氣力砸將下來,且錘錘不留一點空隙。


    宇文成都苦苦支撐,舉著鎦金鏜勉強招架,擋了十幾錘後,他已是冷汗涔涔,氣喘如牛,步步後退。


    "啊!"李元霸卻是越戰越勇,他大吼一聲,催動體內真氣,身體高高躍起,雙錘自上而下砸落,發出琤琤鳴聲,威力大得驚人。


    如果被這雙錘砸實,恐怕沒人能活命。


    宇文成都架開了第一錘,虎口裂血,鎦金鏜頓時脫手落地,他踉蹌了一下,還未站穩,李元霸的第二錘又到了,他隻能側身一閃,"砰"的一聲,那錘正擊在胸口上。


    宇文成都噴出一口鮮血,身軀已如斷線的風箏一般跌飛出去,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拿命來!"李元霸撲了上去,舉起雙錘便要朝宇文成都頭上狠狠砸去。


    "不要,元霸,不要!"雖然我與宇文成都恩恩怨怨糾纏不清,但眼看他就要命喪於此,卻還是無法坐視不理。我大叫一聲,足尖一點便躍了過去,正擋在宇文成都身前。


    49


    大錘在離我頭頂不到一寸的地方及時刹住,"呼......"我倒吸一口涼氣,仍是心有餘悸,我差一點就做了李元霸的錘下鬼。我順緩了氣息,這才抬頭低喚一聲:"元霸。"


    "明!你怎麽會在這裏?!"李元霸驚喜地叫了聲,而後半是埋怨半是驚懼地說道,"你為什麽要去擋那一擊?!如果不是我及時收手,你現在就沒命了!"


    "我......"我剛想開口解釋,隨即意識到此刻不是閑話家常的時候,"元霸,你我有話,一會兒再說!"說罷,我輕輕推開李元霸,半蹲下身子,扶起宇文成都,"將軍......"


    "你......你為何要拚死救我?"宇文成都看著我,隻說了這麽一句話,大口大口的鮮血便從他嘴裏湧出,順著下頜往下流,一滴滴落在我的手上,"你應該是恨我的啊......"


    "將軍,不要再說話了!"我低頭看了看滿手的鮮血,用手背去擦宇文成都嘴角的血,卻怎麽擦也擦不完,不斷有血從他的口中湧出,我心中忽然生起莫名的恐慌,"我去找大夫來!"


    "不用了......咳......"宇文成都輕咳了一聲,搖搖頭,"我的胸骨斷裂,已刺穿了心肺,就是華佗再世,也救不了我......"


    "將軍......"我無語,隻能僵硬地擦拭著他唇邊的血。


    "咳,咳......"宇文成都怔怔地盯著我,"明,你,你為何要哭?"


    "啊?"我哭了麽?我一愣,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臉頰,不知道何時我已淚流滿麵。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哭?因為我喜歡宇文成都?不對,我心中所愛的那個人是李世民。因為我敬他如兄長,舍不得他死?也不對,他雖然待我很好,卻也曾無禮地想侵犯我,我對他的情誼遠比不上和秦瓊的深厚。因為我留戀那段曾經和他在江都一起生活的日子?更不對,這幾個月我每天都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太沉重也太難堪了。既然這些原因都不是,為什麽自己還哭呢?這種莫名其妙的悲傷情緒,和隋煬帝死的那個時候卻又有些不同,是因為前些日子過得太壓抑,如今想找個出口宣泄麽?


    "別哭......明,別哭......"宇文成都無奈地歎息,"在我死前,能看見你為我流淚,倒也少了些許遺憾......"


    "將軍......"我知道他誤會了,但在這個時候,我又能解釋些什麽呢?


    "明,別哭了......"宇文成都吃力地伸出手想抹去我臉上的淚水,我一驚,反射性地想躲開,但最終還是一動不動地任他擦拭著。


    他的大手輕輕地摩挲著我的臉龐,他緩緩抬起頭,像是在對我說,又似在自言自語:"想當年,千軍逐鹿,萬馬奔騰,大隋平南陳、滅北齊,一統天下。那時我隻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便開始跨馬從軍,從此南征北戰,東討西伐,掌中鎦金鏜打遍天下無敵手,馬前從不走三合之將。九州一統、華夏重興後,先帝親自授與我武將天下第一的''橫勇無敵''金牌,讓我鎮守京師長安,那時的我,是何等威風......"說到這兒,他露出一抹身為武將的驕傲笑容,隨又輕歎道,"我並非不想盡忠報國,無奈造化弄人,最終還是黃粱一夢......"


    "將軍......"我看著宇文成都熠熠發光的眼睛,那是回光返照啊,心中一酸,淚水順著臉頰滑下,落到他的盔甲上。


    雖為奸臣宇文化及之子,但宇文成都行事光明磊落,從不耍奸詐伎倆,處於亂世而壯懷激烈不能休,不為享樂而淫靡,不為挫折而頹敗,立誌一生,算得上是一條好漢,但是他的家世決定了他的悲劇命運,雖然無法青史留名,但總算是無愧於己。


    "將軍,如今覬覦天下的人何其之多,但最終卻隻有兩種結局,或者生有吞天之力,或者死無葬身之地。"我垂下頭柔聲說道,"梟雄不問成敗,隻要曾經傲世,那便是梟雄了。"


    "嗬......大丈夫生死何懼?隻不過多飲幾杯黃土酒多流幾行熱淚罷了。"宇文成都忽然笑道,"國事千斤重,頭顱一擲輕。明......"他忽然坐了起來,張開雙臂,將我緊緊摟在懷中。


    "將軍!你......"我大驚,沒想到宇文成都竟還有如此大的氣力,但因為顧忌他的傷勢,我又不敢發力掙紮,就隻能任他抱著。


    "明,你安靜地聽我說,我和父親奪下江都後,便得到了楊廣留下的無數財寶,我們唯恐日後有變,便將這些財寶找了個穩妥的地方收了起來,這紙上所繪的就是埋寶藏的地方。"宇文成都悄悄地往我衣兜裏塞了張紙,而後緊貼著我的耳朵輕聲說道,"我爹雖然逃離了江都,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這寶藏難免長埋地下。今日我就將它交於你了,如何用它,那就全憑你自己了......"


    "將軍,不,我......"我驚詫莫名,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回應他。


    "明......"宇文成都突然側過頭來,他沾血的唇隨即印上我的。


    "將軍......"血腥味即刻擴散在我的唇內,我仍處在震驚之中,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宇文成都的臂膀一直牢牢地擁著我,摟著我腰的手緊得似乎要嵌入我的血肉中,讓我感覺有些疼痛。


    "將軍!"宇文成都整個身軀都壓在了我身上,他的頭靠著我的肩,久久都沒有再動彈。我心中忽然一凜,趕忙扶住他的肩膀低叫了一聲,低頭仔細一看,他已氣絕身亡。


    我和宇文成都親善過也交惡過,曾經有一度我甚至希望能將他置之死地,而今他真的死在我懷裏,不知為什麽,我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我仍是不敢相信,他已經死了......我呆呆地摟著他的屍體,心中一片茫然,什麽都無法再想。四周嘈雜的人聲刺激著我的耳朵,我依然如雕似塑,一動不動。


    不知何時,李元霸走上前來,他蹲下身子與我平視著,我聽見他輕聲歎息道:"宇文成都,他是個值得尊敬的對手,是條好漢......"


    人群中忽然闖出一個不知道是哪路反軍的大漢,他厲聲質問我:"小子,你是什麽人?!為何會與這逆賊宇文成都這般親密?!"


    我抬頭看著那人扭曲變形的醜惡嘴臉,心中忽然升起一陣壓抑不了的恐懼和一種無能無力的悲哀。我始終無法習慣爭權奪利的種種醜事,那些爭奪天下的所謂豪傑,死的人在他們眼中僅僅是一具屍體,也不管死去的是親人,是朋友,還是愛人,死一個人和死十個沒有什麽區別,人命是最不值錢的。莫非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曾經熟識的人們一個又一個地死在我眼前麽?


    "喂,我在問你呢?!"那人見我半晌沒答話,大步上前來,伸出手想將我從地上拉起來。


    "誰都不準動她!"李元霸怒斥一聲,一拳擊出,正打在那人腹部,把他震飛出數丈,重重地摔落在一旁的桌案上。隻聽轟隆一聲,那桌子應聲而塌,"誰敢再上來,我就對他不客氣了!"


    宇文成都的勇猛剛才眾人都見識到了,而李元霸居然將他打死了,顯然武功在他之上,如今誰還敢出去和李元霸拚戰呢?眾人都不敢再做聲,個個垂下了頭,殿上立刻變得鴉雀無聲。


    "明,你沒事吧?"秦瓊快步趕了上來,他拉著我的胳膊,將我扶了起來,"快起來。"


    "秦大哥!"我沉沉地叫了一聲,就順勢靠在秦瓊的懷中,此刻我已是身心俱疲,隻想找一處幹淨溫暖的地方平撫自己憂慮不安的心。


    秦瓊緊緊地擁著我,輕輕地撫著我的後背:"沒事了,沒事了,不要再去想了。"


    "明......"李元霸回頭看了我一眼,剛想開口說些什麽,便被李元吉打斷了:"元霸!你忘了爹和二哥的囑咐了麽?先辦正事要緊!"


    "哦。"李元霸很不情願地應了一聲,轉頭對那十八路人馬喊道,"你們當中誰拿了傳國玉璽,快快交出來!如若不然,休怪小爺我心狠手辣,將你們殺得一個不留!"


    眾人互相對看著,卻無一人敢回答,這時有個穿著青色錦袍的中年人壯著膽子喊了一聲:"元霸,我們這幾路人馬早已說定,在甘泉關會合,誰先奪得玉璽,誰便能稱帝。而你們姍姍來遲,已是壞了規矩,怎還能硬搶呢?"


    "你這老頭是誰呀?!"李元霸根本就不管什麽規矩不規矩的,他大聲叫道,"如果不是我殺了宇文成都,你們這群烏合之眾連命都保不住,還爭個屁江山!除了我父王,你們誰也不夠資格擁有玉璽,廢話少說,快將玉璽交出來,否則我就要動手了!"


    "放肆!你小子對長輩居然如此無禮,我是你舅舅竇建德!"那人不滿地喝道,"我不和你這個黃毛小兒說話,世民呢?快叫你二哥世民出來見我!"


    竇建德?我的意識慢慢回籠,原來他就是反王中的夏王竇建德,他的妹妹嫁給了唐公李淵為妻,所以論輩分,他確實是李元霸的舅舅。


    "嗯?"李元霸被他唬得一愣,一時半會兒轉不過彎來,居然無言以對。


    "舅舅是吧?"一旁的李元吉冷笑一聲,"我二哥正巧有事不能來江都,你有什麽事,便對我四弟元霸說吧!"


    我一聽這話,心裏頓時明白了,李世民向來尊上講理,表麵上看起來容易說話,而李元霸從小蠻橫殘暴,誰都管束不住他,唯獨肯聽二哥李世民的話,所以竇建德便想找李世民來談判。可惜李世民洞察先機,早知竇建德在此,索性就不入江都,避而不見,隻派李元霸來打頭陣,免得傷了雙方的和氣。正因為這樣,才避免了我和李世民的再次碰麵,讓我險險躲過一劫。


    李元霸這時頭腦也轉過彎來,他嘿嘿笑道:"舅舅,世道太平、閑話家常時你才是長輩,如今可是爭奪天下,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會和他客氣的,你也不必多費口舌了,乖乖地把玉璽交出來吧!"


    竇建德無可奈何,狠狠地瞪了李元霸一眼,便忍氣退下了。


    傳國玉璽我剛才就已交給了李密,所以眾人紛紛把目光投在他身上,用眼神無聲地合力壓製著他,要他快把玉璽交出去。


    李密知道,如今他已是孤掌難鳴,因為僅憑他一路人馬,是對付不了李元霸、李元吉率領的唐軍的,雖然心中舍不得,卻也無計可施,隻能忍氣吞聲地把到手的傳國玉璽交了出來。


    李元霸拿了玉璽,看也不看,隨手丟給李元吉,然後走到我身前關切地問道:"明,你麵色蒼白,很難受麽?我剛才是不是打到你了?"


    "沒有,我沒事。"我無力地搖了搖頭。


    "那,你和我們一起回潼關好麽?"李元霸又問,"二哥一直都很想你,他如果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不想見他。"我輕歎了一聲,"元霸,你別和世民說今天見過我,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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