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別然覺得難過,這是他聽過的最絕望的情話。他終於不再會因為她的那些話所激怒,彷徨,甚至哀傷。他隻是覺得難過,一定要跋涉這麽久,也一定要兜兜轉轉這麽多的時光,他才能真正聽懂她的話。


    當年她在火車上對他說“我們是不可能的。”他就真的以為不可能。其實那隻是她那些黑暗孤獨的夜所傾吐的委屈,那時的她還有怨,那股怨氣裏還有嬌嗔。而他,就這麽錯過了她的心語。


    她跟他說,“現在我們連朋友都沒的做了。”他隻覺得不堪和羞辱,卻全然料想不到那句看似決絕的話裏隱藏的期許。


    可是,現在,她的姿態猶如低到塵埃裏,再也沒有往日的決絕,是一種卑微的哀求,卻是漫天滿地的絕望。


    她一直都愛他,而他從未知曉。


    等到他明白的時候,她卻已然放棄愛他的資格。


    她還是那個驕傲的簡寧,以木棉的姿態成長,即使受辱也是一副倔強的樣子,如今她寧願做那朵攀緣的淩霄花,可再也不是那棵願意用對等心態愛他的木棉了。而他,就是那個生生折斷木棉樹的凶手。


    可最後,他還是什麽也沒說。他暮然發現,他跟簡寧兩人,就好像一曲西方的圓舞,一定是音樂不對,所以空在舞池中,會錯了意,找錯了舞伴,總要到曲終人散的那一刻才找到彼此。但願,這一次,他找到了就不會再放手。


    這是霍別然在濱江市買的一套電梯公寓,看得出來平時很少有人住,雖然一應俱全,但很多東西都是新的。


    簡寧隨意打量了一下,霍別然已經幫她幫行李放到了房間裏。


    “阿姨明天早上才會過來。你現在餓不餓?冰箱裏有吃的。”


    “我想先休息了。”簡寧從行李箱裏拿了換洗的衣服,也沒打算整理那箱的行李,就去了浴室。


    等到簡寧從浴室出來的時候,霍別然已經走了。


    簡寧躺在床上,這一刻才真正放鬆了身體,一股從身體深處泛起的疲累讓她連歎息都覺得是多餘的。


    簡寧這幾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醫院裏,早上吃完飯就去醫院陪著她媽,擦擦身子,偶爾出太陽的時候就推著她媽出去曬會兒太陽。霍別然請的那位阿姨每天中午就會把飯送過來,這也省了不少事。有時候霍別然也會過來,更多的時候還是打電話,但他的電話也不多,一般就是問問情況或者交待幾句事情。簡寧所有的刺都收了起來,至少對著霍別然的時候,不再像以前那樣針鋒相對,她像一個柔順到極致的小貓,乖順到連霍別然都覺得詫異。


    這天醫生告訴她,病人已經開始吐血了。簡寧擰著眉走到病房外才使勁搓了搓自己的臉。


    簡寧看著她媽越來越差的臉色,想說點什麽但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


    “寧寧,我要出院。”簡寧媽先開口了。


    “媽,你這情況還沒穩定,醫生也不放心你出院。”


    “你不用再瞞著我了,小霍說他都已經安排好了。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了嗎?”


    “媽……”


    “好了,一會小霍就來了,你先幫我收拾一下,等會咱們就走。”


    “他什麽時候跟你說可以出院的?”


    “這你就不用操心了。”簡寧媽一副很有主見不容辯解的樣子,臉色蒼白但是神情卻格外堅毅。


    霍別然到的時候已經接近下午了,到病房之前先去醫生那裏打了招呼,所以簡寧一看見霍別然還有院長以及主治醫生一起進來的時候,她都有點詫異地站了起來。


    聽了幾句發現醫生一直都在說出院之後的注意事項,一是不要中斷治療,二是隨意要檢查體溫和各項身體指標,每個星期還要來醫院複查一次之類的。


    霍別然忙完了這些就用輪椅一路推著她媽媽上了車,簡寧和特護跟在後麵拿著一些雜物。


    “黃姨,小心點,對,把頭低一點。”簡寧看見霍別然抱著她媽小心翼翼地放在車椅上,那微微躬著的背影讓她覺得有點眼酸。


    “這是要去哪兒?”簡寧坐在車上才發現路線不對,不是回她家的方向甚至也不是去霍別然那棟公寓的方向。


    “到了你就知道了。”霍別然開著車,這幾天他忙著那房子的布置,請看護和醫生,事事都親力親為,還沒幾天,下巴下就出了一層青茬兒。簡寧看了一眼,沒再說什麽。


    等到霍別然推著輪椅打開那扇鐵門,對簡寧她媽說,“阿姨,我們到家了。”簡寧還沒怎麽,她媽的眼淚就直接流下來了。


    簡寧看著那扇鐵門在自己麵前開啟,就好像開啟著一個十六年都不曾醒過來的夢。那個羅馬式的水塔,那個四個角兒都飛出去的亭子,還有院子裏那個彎彎曲曲的走廊,居然什麽都沒變,那變的又是什麽呢?


    “黃姨,這房子我已經買下來了,寫的是簡寧的名字。裏麵很多擺設都換了,我依著記憶裏的樣子找到了一些,你進去看看怎麽樣?”霍別然在簡寧她媽耳邊低聲說著。


    “好,好。”簡寧她媽流著淚,可是嘴角卻一直保持著微笑的幅度。


    簡寧踉蹌了幾步,才慢慢踱步進了客廳,四麵牆都白亮如新,那副《江山如此多嬌》的壁畫已經不見了,包括她在牆角畫的那隻老虎。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鬆了口氣。很多東西不在了就是不在了,其實當這扇門重新開啟的時候,這棟房子以及所代表著的回憶瞬間撲麵而來,讓她呼吸一窒,很久都回不了神。


    霍別然已經把一樓那個房間收拾出來作為臨時病房,那裏曾經是書房,並不常用,隻是有著堆積如山的古董,書籍和字畫,雖說裏麵大多數都是贗品。


    “黃姨,我自作主張讓您住這個房間了,這房間比較大也挺通風的,剛好可以看見外麵的院子,不介意吧?”


    “小霍,你有心了。”


    “黃姨,你是躺著休息會還是再繼續轉轉?”


    “不用了,我有點累了。還是躺著吧。”


    霍別然又把她抱起來放在床上,又拿遙控器調整了一下角度,一直讓簡寧媽躺著舒服了,他又很貼心地把被子掖了掖。


    “小霍,你把寧寧叫進來。我有話跟你倆說。”


    簡寧跟霍別然挨著床邊坐下,簡寧媽把手伸過去,簡寧握住她媽的手,“媽,你想說什麽?”


    “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這棟房子了。”


    簡寧從一進門就擔心她媽觸景生情,加重病情,這個時候更緊張,抓著她媽的說,“媽媽,你要覺得這待著不舒服,我們回家去。”


    “回什麽家?這裏就是我的家。”簡寧媽像是陷入了回憶,神情顯得飄忽而又悠遠,“你爸當年吃了很多苦,小時候住在舅舅家被舅舅家兩個孩子欺負,十三四歲就出來打工,沒有念過高中,那會兒,我們上山下鄉當知青,可你爸連當知青的資格都沒有,拉著三輪車給供銷社拉貨,有時候田間地頭就是一晚上。當年啊,我跟你爸結婚的時候,連婚房都沒有,就在我分的教師宿舍裏,七八個平方,連家具都沒有。當年你爸就說了,怎麽也得有個自己的家。後來他從供銷社出來自己做生意,那都是辛苦錢,天不亮就起床了,飯也是有一頓也沒一頓的,那麽拚,就是想有個自己的家。”


    關於簡建國發家的故事,簡寧是知道的。簡寧她媽下鄉的時候認識了還寄居在自己舅舅家的簡建國。那個年代的愛情,發乎情止乎禮,或許外人看來隻是她幫他縫了幾件衣服,他幫她挑了幾桶水,一個是出身在大城市的知識青年,一個卻是連溫飽都不能解決的孤兒。這樣的感情自然不會得到祝福,當年她媽媽沒有返城,留在了濱江市下麵一個鄉鎮裏教書,結婚的時候除了請單位的同事吃了喜糖,雙方都沒有一個家長或者親戚出現。這段不被人看好的婚姻就這麽跌跌撞撞地一路過來,剛開始的時候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覺得一朵驕花插在了牛糞上,再後來,簡建國做生意發了家,在物欲橫流的90年代初,剛富起來的那批人開始花天酒地包二奶賭博,可是她爸對她媽卻一如既往。簡寧記得小時候她還住在樓房裏,那個時候還沒有商品房,住的是媽媽學校分的房子,一家三口擠在小小的筒子樓裏她也沒覺得多苦。直到簡寧讀小學,他們才搬到了這裏,從買地到修建再到裝修,砸進了簡建國當時接近一半的身家。這是她爸前半生奮鬥的目標,不過隻是想要有個自己的家,不用流離失所,不用寄人籬下,不用仰人鼻息。他要像一個男人一樣,為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撐起的一個家,或許這個家並不完美,但是卻是她爸像嗬護公主一樣為自己的女兒修建的城堡,或許這個家在當時看來太過奢華,卻是一個男人傾盡所有隻為了回報一個女人對他的愛與付出。


    這個家,如今看來,算不上奢華,更談不上精致,比不上霍家院子的歲月積澱,也比不上現代建築的時尚,但是這才是他們的家。隻有在這裏,簡寧還是那個被人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公主,也隻有在這裏,才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忠誠,摯愛,付出的真正歸宿。


    簡寧懂,簡寧的媽媽也懂,但是難得的是霍別然懂,他懂,所以他才會把這房子買回來還特地轉到簡寧的名下,他讓簡寧的媽媽能在這個家裏渡過最後的時光,這是她一生幸福的起點,亦是終點。


    簡寧的媽媽被龐雜的往事牽扯,一直絮絮叨叨地說著,言語之間都是回憶,以及這些回憶帶來的幸福。簡寧從來沒有問過她的母親,當年爸爸自殺,你恨不恨他?這個問題太毒,她不敢問。她不知道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可以讓一個男人隻為了不牽扯到妻女毅然決定放棄生命,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可以讓一個女人把自己困在回憶裏直到孤老終生。簡寧無言,在今天之前,她是怕的,或許也是怨的。她從不走近這條巷子,哪怕隻是遠遠的看著也不行,可那時候更多的不是情感上承載不了,僅僅是那份被跌落塵埃的自尊讓她沒辦法靠近。


    或許,她真的還不夠,不夠愛,也不懂得愛,所以才那麽偏執和狹隘。她在無數個夜晚被驚醒,那個吊在天花板上的身影,夾裹著恨與怕,怒與惱讓她理智湮滅,從此陷入陰影。卻忘了在那一夜之前,這個男人曾待她如最珍愛的公主,讓她前十六年的時光幸福得像花兒一樣。那樣的愛,深沉而又廣闊,無私而又縱容,從一踏進這個家的那一刻開始,她就被回憶裏那包容寵溺的愛所包圍。


    她直到此刻才能與她的母親心意相通,她的媽媽從來沒有恨過她的父親,哪怕隻有一瞬,她的媽媽也從來沒有停止過愛她的父親,哪怕隻有一刻。


    所以,她要回到這裏。在生命最後的時光,她要在回憶裏,要在這隨處都能找到父親痕跡的家裏,歸去。


    霍別然一直在旁邊聽著黃姨的訴說,他知道這僅僅隻是她一個的訴說,更是一種托付。她要告訴他,這個家所代表的涵義,是承諾,是包容,是愛,她是在告訴他,你是否能給我的女兒這樣的一個家。


    還在醫院的時候,簡寧的媽媽跟霍別然有過一次談話。


    “小霍,阿姨有個請求。”那個時候簡寧媽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病情,隻是她隻字未提,簡寧還以為自己瞞得挺好,“這幾天,你忙裏忙外的,你的心思阿姨看出來了。但是,我們家寧寧受不起。”


    “黃姨,我對寧寧是真心的。”


    “小霍啊,你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小時候的那些事兒怎麽能做得了準呢。你現在是什麽身份,寧寧現在是什麽身份,你們之間的差距有多大,你清楚嗎?”


    “黃姨,你說的這些我心裏有數。但這些東西對我來說並不重要,你擔心的那些都不存在。”


    “人說三歲看到老,真是一點都沒錯。阿姨知道你的,從小就是個好孩子,人也善良,我們家寧寧配你,是你委屈了。這些年,寧寧吃了不少苦,都是被我拖累的,可寧寧這性子也被我跟她爸給從小慣壞了,自尊心強,就算受了委屈也從不跟人講。我看著心疼,也沒辦法。小霍,這事你要考慮清楚,如果隻是同情,你就幫到這,阿姨記你的情,寧寧也記著你的情。如果不是,你要答應阿姨,不要再讓寧寧吃苦了,好不好?”


    “黃姨,我答應你。”


    “做得到嗎?”


    “做得到。”


    這是一個頻臨末日的母親的托付,也是一種生命的信任,霍別然隻覺得沉重,但絕不辜負。他已辜負太多次,這一次,他不會再重蹈覆轍。


    或許因為心力消耗太巨的原因,簡寧媽媽很早就睡下了。


    簡寧輕輕掩上房間門,霍別然說,“看看你的房間吧,還是原來那一間。”


    簡寧跟著霍別然上了樓,那扇門關著,簡寧站在門口,遲疑了一下,才緩緩推開。


    真的都還在。粉紅色的牆壁,粉紅色的床,粉紅色的紗幔,甚至連牆壁上的那些古惑仔的海報都還在。


    時光倒流,她還是十六年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跟身邊這個文靜的少年坐在床邊的地毯上玩著那些小孩子的遊戲。


    “霍別然,”簡寧回過頭,深深地看著他,“謝謝。”


    “本來想粉刷一下牆壁,但時間來不及了。看起來有點舊了。”


    “就這樣,挺好。”


    其實霍別然一開始並沒有想著要複原這裏,雖然這房子轉了幾次手,但因為這裏死過人的關係,過手的買家幾乎沒怎麽大動過這裏,別人居住過的痕跡很少,而這間房子因為裝修的風格太過明顯,這麽多年竟都沒被人住過,所以也沒怎麽變樣。


    “寧寧,我知道現在說這些有點不合時宜。人說困於情才會亂於心,困於過往的人沒有將來。這裏,是你的過往,我珍惜,也留念,相信你也是一樣。你跟我說過,說我記著的那些都不是真的,或許吧,回憶都是會騙人的,總是會順著人的意誌被修正被刪改甚至被顛覆。你記住的那些,執著的那些,又真的隻是記憶的全部嗎?我們都沒辦法去複原記憶,也沒辦法重新來一次,我不會再祈求你的原諒,因為錯了就錯了,原不原諒都無濟於事。但是我想告訴你的是,如果不能忘記,那我們能不能把好的,壞的,愛的,恨的都留在過去,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明天,不管你有沒有把我納入你的明天,這都是不可更改的。”


    簡寧不可謂不震動,她想說些什麽,可終究還是什麽也沒說。


    霍別然見她神色疲憊,也忍下了話頭,“好好休息吧,我下樓安排一下其他人。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晚上回我家住,有什麽事你給我打電話。”


    當天晚上,簡寧睡得很沉。睡夢的那種踏實感是她很久都不曾有過的,那些縈繞著的噩夢,還有猶如小動物般的受驚與警覺都消失了,她終其一生都在尋找著安全感,她總是堅信那個當初被她排除在自己世界之外的少年會讓她動蕩不安,讓她驚慌失措,讓她無法皈依,所以她一直拒絕著,排斥著,傷害著他人也傷害了自己。她總是以為那種情竇初開的心悸連同著青春時代最大的噩夢都是應該遠離的,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她把自己的人生走成一條逼仄的羊腸小徑,才發現真正的安全感,並不是選擇誰以及這個人所代表的生活,而是你自己。如果你真的活得好,從前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傷害,所受過的白眼,一切恩情愛恨,後來的一天,都付笑談中。曾經的傷痛、曾經掉過的眼淚,不過是生命中無可避免的曆練。


    就好像此刻,她回來這裏,這個讓她的人生翻天覆地的故地,她並沒有像自己想象中般手足無措,心思恍惚。一覺醒來,心境談不上如水,但至少精神比前段時間好了許多。霍別然說的對,她的記憶也不全是對的,就好像刀刻過的桌麵,她隻記住了傷痕,卻忘了花紋。而這裏以及這個家所勾起的,並不全是那一幕慘痛的畫麵。


    可是又有多少人能真的做到不畏將來,不念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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