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2)


    他們是查封的人。我告訴朱麗,他們是來執行所謂的司法任務,隨他們去吧。一個戴著帽子的執法員,走進了我的房間。他把每個抽屜都拉開了,並且記下了所有他見到的東西,除了床上這個生命垂危的女人,法律總算還有一點慈悲之心,我的床幸好沒有被包括在司法任務之內。


    他臨走的時候想了好久才對我說,九天之內我可以提出反對意見,可是他托一個看守留在了我的寓所裏!天啊!我該如何是好呢!我的病因此而加重了。普呂當絲想向您的父親要錢,但是我拒絕了她。


    今天上午我收到了您的信。我幾乎為了這封信已經望眼欲穿了。我不知道您是否會及時收到我的回信,我真希望您還可以來看我,這將是多麽幸福的時刻啊,如果這是真的,那麽六個星期以來我所受的病痛的折磨便會一掃而空。我是懷著悲哀的心情給您寫回信的,但我卻覺得身體比以前好了許多。


    總而言之,我不相信人的惡運始終延續下去。


    我想,也許我不會死,可以等到您回來,然後同您一起再度過一個春天,您愛我的心依舊,我們重新來過!


    這些想入非非的打算已經讓我有些瘋狂了!我的手幾乎握不住筆了,因為我正在把我心中這種瘋狂的渴望寫給您。


    親愛的阿爾芒,無論何時何地,我始終是深愛您的,我也正是靠著對愛情的回憶和對您可以重新回到我身邊的渺茫希望的支持,才可以活到現在。”


    二月四日


    “德·g伯爵回來了。他被他的情婦騙得很慘。他情緒十分低落,因為他十分愛她。而我則靜靜地聽他向我傾訴這一切。不幸的年輕人對自己的事業已經是束手無策,所以對那個執法員和看守他也無能為力。


    我同他提及您,他答應我把我的情況告訴您。此刻我竟然忘記了我曾經是他的情婦,至於他,他也想讓我忘記這件事情,他真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好人。


    昨天公爵派人來探望我,今天早上他親自來了。我不知道這個老頭怎麽會一直活到現在。他在我身邊待了三個小時,卻幾乎沒跟我講過什麽話。當他望著我那張慘無人色的臉的時候,我看見從他的眼裏流出了兩滴大大的淚珠。我想他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女兒才會這樣的。


    他馬上就要看到她的第二次死亡了。他駝著背,腦袋一直垂到胸口,嘴角下垂,目光黯淡。他這副衰弱的軀體仿佛正在承受著加倍的痛苦。他並沒有埋怨我什麽。甚至我想當他看到病魔纏身的我的慘狀時,也許他還會偷著笑呢。我年紀輕輕就已經被病痛折磨成這副模樣,而他居然還得站立著來看我,難道這不值得他大大得意一番嗎?


    天氣又轉壞了。我的房子裏已經再沒有看我的人了。朱麗細心地照料我,我無法像以前那樣給普呂當絲那麽多錢,於是她也開始避而不見了。


    已經有好幾個醫生來過了,我想一定是我的病情又惡化了。一想到我有生之日已經如此稀少,我幾乎後悔自己聽從您父親的話,假如我早知道我在您的生活中隻占一年時間,也許我會控製不了跟您度過這一年的願望,至少我會握住你的手離開人世。不過如果這一年是我們在一起度過的,說實話,我也不會死得這麽快。


    天主的意願是不可更改的。”


    二月五日


    “噢!阿爾芒,請快點回來吧,我渾身都在忍受著巨大的折磨,我想自己是真的要死了,我的天哪。昨天我那麽憂鬱,一時間我居然想離開這裏,換一個地方度過這漫長的夜晚。公爵在今天上午又來看我了,這個老家夥一定是被死神遺忘了,我一見他,仿佛就會覺得他正在催促我快點死。


    盡管我的高燒尚未退去,但我還是讓人幫我換上衣服,乘車前往沃德維爾劇院。我讓朱麗替我搽了些口紅胭脂,否則我就同一具僵屍沒什麽區別了。這次我依然坐在與您第一次見麵的那個包廂,幾乎每一分鍾我都在凝視著那個您在那天坐的那個座位,可昨天居然是一個鄉巴佬坐在那裏,每次一聽到演員俗氣無比的插科打諢,他就會捧腹大笑。我被送回家的時候,已經隻剩下半條命了,一整夜我都是在咳嗽與咯血之中度過的。今天我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隻能勉強動動胳膊。老天哪!我真的要死了。這一點我早就有所預感了,但是我仍然還要忍受那些已經超過自己承受能力的痛苦,假如……”


    從這個字開始,盡管從筆跡上看瑪格麗特確已盡力了,但字跡還是難以辨認。以下是朱麗?迪普拉的日記。


    二月二十八日


    “阿爾芒先生:


    瑪格麗特自從從劇院回來以後,病情又惡化了許多。她的喉嚨已經完全不能發聲了,接著四肢也喪失了活動的能力。我已無法用語言向您形容這位不幸的姑娘所忍受的痛苦。這種痛苦讓我不知所措,我心中的恐懼在不停地增加。


    她多希望現在可以見到您啊!她不停地在說著譫語,然而,無論是在說胡話還是在清醒的時候,隻要從她的喉嚨中還能發出一點聲音,那就一定是您的名字。


    我從醫生那兒得知,她已命不久矣。自從她病情惡化以來,老公爵再也沒有出現過。


    他告訴醫生,他不想再看到這令他痛苦的景象。


    杜韋努瓦太太實在是不怎麽樣的一個人。從前這個女人一直是靠瑪格麗特生活,她從瑪格麗特身上本以為可以得到更多錢。她欠下一些債,沒能力還清。當她發覺從自己鄰居的身上已不可能再得到什麽的時候,就無情地將其拋在一邊。大家都拋棄了她。德?g伯爵由於債務的緣故,也不得不返回倫敦了。走之前,他又送了一些錢給我們,我知道他確已傾囊相助了。查封的人又來了,債主們都在盼著她死,以便拍賣快點開始。


    本來我想用自己僅有的一點積蓄來阻止查封,但是執法員告訴我,這也是與事無補,因為還有其它判決要執行。反正她也快要死了,何必還抓住這一切不放呢,難道是為了她那不想見到並且也從未愛過她的家人?您無法想象當時的情景,這個不幸的姑娘就是在這樣一個外表體體麵麵,而內部淒慘無比的狀況下與世長辭了。到昨天為止,我們已囊空如洗了。餐具、首飾、披巾,全都當掉了,剩下的不是被賣掉,就是被查封了。周圍發生的這一切,瑪格麗特都還可以感受到,此刻她的肉體上,精神上和心靈上都在忍受著煎熬,這一點從她那大滴大滴的眼淚中就可以看得出;她那十分削瘦的臉已經毫無血色,我相信如果此刻您見到她的話,您一定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從前的心上人。她囑咐我在她不能書寫的時候繼續給您寫下去,現在我正在當著她的麵給您寫日記。她的臉朝向我,但無法看到我,因為她的目光已經被即將到來的死神預先蒙住了,然而她一直在微笑,我敢確定她一定是把全部心思和整個靈魂都與您聯係在一起了。


    隻要一有人開門,她的眼睛中就會有一絲光芒出現,因為她總是以為要進來的人是您,然而當她看到並不是您進來的時候,眼睛便又會黯淡下來,她的臉頰此時已變得鮮紅,並且布滿了冷汗。”


    二月二十九日,午夜


    “這是一個多麽淒慘的日子啊,阿爾芒先生!今天上午瑪格麗特已經喘不上一點氣了,醫生給她放了血,她才回過一絲聲氣。醫生建議給她找一個牧師過來,她答應了。於是醫生親自去聖羅克教堂請了一個牧師來這裏。


    這期間,瑪格麗特把我叫到她的床邊,吩咐我把那個大衣櫃打開,指著其中的一頂便帽和一件鑲滿花邊的長襯衫,用微弱的嗓音對我說:


    ‘我就要死了,一會兒懺悔結束後請您給我穿上這些衣服,一個垂死的女人應該打扮一下。’


    接著她淚流滿麵地抱著我,說道:


    ‘我可以說話,可是會因此而透不過氣來,我憋得實在太痛苦了!我要透一口氣!’


    我無法抑製自己的眼淚,我把窗子打開,沒過多長時間,牧師就到了。


    我朝他走過去。


    當他一聽說這家的主人是什麽人的時候,便一臉擔憂的神情,可能是怕受到冷遇。


    ‘神父,您盡管來吧,’我對他說。


    他隻在病房裏待了很短的時間,出來時他對我說:


    ‘盡管她過了一輩子罪人的生活,但臨終時她卻是個基督徒。’


    沒過多久他又回來了,並且還帶了一個侍童和一個聖器室管理人,侍童手托著一個耶酥受難十字架,他邊走邊搖著鈴,這就表示天主已經來到了臨終者的身邊。


    他們一行三人走進了臥室,以往這裏充滿了談笑聲,而眼下這裏卻變成了一個聖體匣。


    我跪在地上。盡管我不能確定這個印象在我腦子停留了多長時間,但我敢肯定地說,時至今日,在這個世上還沒有發生過使我如此刻骨銘心的事件。


    牧師把聖油塗滿了垂危之人的手、腳和額頭,並且背誦了一小段經文,我想瑪格麗特已經準備好升天了,假如天主對她生前所受的折磨與死時的聖潔不是視而不見的話,那麽她就一定會進天堂。


    這一過程結束後,她一聲不吭,隻是靜靜地躺著。假如我不是因為聽到她費力的呼吸聲的話,有幾次我都以為她死了。”


    二月二十日,傍晚五點鍾


    “一切都完結了。


    昨夜淩晨兩點鍾前後瑪格麗特進入了彌留狀態。她時不時地發出幾聲喊叫聲,從這之中我可以感覺得到她正在忍受著一種並不多見的痛苦。有兩三次她突然僵硬地坐了起來,那樣子好像要抓住正在離她而去的靈魂。


    還有兩三次她叫著您的名字,接著便又恢複了平靜,她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從她眼裏流出了默默無聲的眼淚,她離開了人世。


    我走過去,拚命喊著她的名字,但她卻再也不能回答我了,我合上她的眼睛,吻著她的額頭。


    不幸的、親愛的瑪格麗特啊!希望我算得上是一個聖潔的女人,讓這一吻把你托付給天主吧。


    接著,根據她生前的吩咐,我給她穿戴好以後就去聖羅克教堂找來了一個教士,我點亮了兩支蠟燭並在教堂裏為她作了一小時的祈禱。


    她還剩下了一些錢,我把它們統統施舍給了窮人。


    在宗教方麵,我並不是一個行家,不過我還是認為,天主會明白我的眼淚是真摯的,我的祈禱是衷心的,我的施舍是充滿善心的,天主會同情她的,她死時還是那麽年輕和美麗,隻有我為她合上雙眼,為她送葬。”


    二月二十二日


    “葬禮是在今天舉行。教堂裏我看到了許多瑪格麗特昔日的女友。她們中有幾個還真誠地流出了眼淚。當送葬隊伍走向蒙馬特爾公墓的時候,隻有德?g伯爵和公爵兩個男人,德?g伯爵是專程來這兒的,至於公爵,他正被兩個仆人扶持著。


    這一段細節的描述是我在她家裏流著眼淚寫下的。此刻蠟燭正在一旁慘淡地燃燒著,盡管晚飯就擺在桌上,但我卻一點也沒動,這一點我不說您也猜得到。可是納尼娜還是吩咐下人做飯,因為至少二十四個小時我已粒米未進。


    這些陰森的情景不可能長時間地留在我的腦海中,因為我的生命已不再屬於我,就像瑪格麗特的生命不屬於她一樣,所以恐怕再過上一段時間,就算您回來,我也沒辦法再告訴您這一幕悲慘的情景,於是我就在這些事情發生的地方,把這些事情一一地講給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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