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珠兒回家的路上,裴輕舟跟在萬子夜的身後,時不時地望著他的背影發呆。


    記憶裏,她很少看著萬子夜的背影。從前,不管是上樹爬牆,還是上房揭瓦,裴輕舟總是一馬當前,衝在前頭,因此回憶起往事,腦海中多半是萬子夜的那一張無奈卻又含笑的俊臉。


    他什麽時候已經有這樣挺拔的肩背了?又是什麽時候能夠毫不費力地抱起一個半大的女孩兒?


    自己呢?現下在別人的眼裏是什麽樣子的?


    裴輕舟不禁來回翻著手腕,暗暗想著,多年練劍,腕力倒是漲了不少,但是比起萬子夜的力氣,好像又差上那麽一點兒。


    忽然又看到自己的指尖長著薄薄的繭子,不由地想起一些閨秀女子的柔嫩玉手,趕緊把手心合上,攥成拳頭,藏在袖裏去了。


    至於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奇怪的舉動,裴輕舟自己也摸不到頭腦,心下生出幾分困惑來。


    不過,她也沒有再多想,因為已經遠遠地看見了劉忠元的身影。


    劉忠元在樹下負手賞月。


    月似知人愁苦,隱去光華,任天地間樹影模糊,燈影模糊,人影模糊。


    劉忠元的心中也模糊的,說是賞月,不過是空洞地盯著夜空中的光源,連視線也難以聚焦。


    他原本是富足人家之子,無奈家族破敗,幼年被人欺淩侮辱,差點命折於街上。是好心人救起了他,救治了他,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心裏的善念生了根,發了芽,決心像救治他的那人一樣,從此鋤強扶弱。


    做捕快的時候,屬他衝勁兒最足,髒活兒累活兒從不喊苦,隻要看到百姓們滿意的笑臉,便覺得什麽都值了。


    直到擢升了捕頭......


    從那一刻開始,才知道原來身在官場,有那麽多身不由已。


    當頂頭上司包庇高官的時候,當無名的百姓被官府舍棄的時候,當聽見衙門外的鳴冤鼓敲響,官老爺卻充耳不聞的時候,劉捕頭都在思索著,自己當上了捕頭,到底有什麽意義。


    同期的捕頭,甚至從前得力的下屬都已晉升得比他快了許多,可他仍然情願在江湖上奔波,也不願曲意奉承。


    做捕頭,還不如柳伶人來得自由。


    可是柳伶人又真的能夠快意地行俠仗義嗎?


    人生在世數十載,劉捕頭以為自己早就做好了覺悟,維護世間的正義,保護一方的百姓,可是漸漸地,官場也好,或是其他場合裏,當他越來越多地經曆著人性中的惡意,不知不覺中,竟萌生退縮。


    但怎麽能夠甘心退縮。


    隻聽月下一聲意味深長的歎息,不知是為了劉捕頭,還是為了柳伶人。


    “劉叔叔。”一聲糯糯的,含混的呼喚,使劉捕頭回過神來。劉忠元轉身望去,原來是珠兒在叫他。


    珠兒揉著睜不開的眼睛,從萬子夜的懷裏探出頭來,囈語道:“原來你在這兒啊,大家都在找你。”


    “是啊,我們方才在屋裏討論了半天,才發覺您已經在外麵站了許久了。劉捕頭怎麽不進屋子,外麵更深露重,莫要著涼。”裴輕舟接著說道。


    “無妨。我們平時辦案,餐風飲露的,都習慣了。”劉捕頭和藹笑道,“倒是你們幾個少爺小姐,武藝拔群,又肯在這樣的破村子裏留宿,教我刮目相看了。”


    裴輕舟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羞赧道:“‘出了家門,沒有少爺小姐。’幾年前我爹送我上青城山學劍的時候就這樣說過。再說我也不願當個小姐,想當個女俠呢。”


    裴輕舟這性子直率、天真,實在是叫人喜歡。劉忠元也忍不住微笑道:“這麽說來,今日裴姑娘邁出了女俠的第一步。”


    裴輕舟喜道:“我今日像個女俠麽。”


    劉忠元點頭笑道:“連珠兒都喚你叫女俠姐姐,想必已經對你十分崇拜。”


    原來在別人眼中,她是個女俠!


    聽了這樣的褒揚,裴輕舟的雙眸亮了一亮,不禁喜笑顏開,可愛得像個活潑的小動物。早些時候在村路上的困惑,那突發奇想地跟尋常女子之間的比對,一下子就不再是困擾。


    但隨即她好似想到了什麽,眼神又暗了下去,“珠兒也很崇拜柳伶人吧,可惜......”


    劉忠元望著珠兒恬靜安穩的小臉,眼裏生出慈愛來,“悲傷隻是一時的,等她長大了,就會把柳伶人忘了。”


    “阿嚏!”珠兒仿佛聽見了劉忠元的話,皺了皺鼻子,不安地在萬子夜的懷裏扭了扭。


    “劉捕頭,讓子夜先送珠兒回家吧。”裴輕舟生怕珠兒受風,跟萬子夜打了聲招呼,示意他先走。


    萬子夜點了點頭,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夜色中。


    裴輕舟見劉忠元仍然沒有回房的意思,隻好站在旁邊,靜默良久。


    半晌,如柔風拂過般的聲音響起,正是裴輕舟開口,“聽說村裏人打算給柳伶人立碑。”


    她看得出來,劉忠元縱然對珠兒露出慈愛笑容,雙目也如一灘死水,盡是沉重,叫她難以將原本準備的話說出口,便隨便找了個話題。


    劉忠元澀聲道:“這件事,你不必對我講,官賊兩道,若我知道了,村裏人反而難辦,我就當做沒有聽過。”


    裴輕舟輕聲道:“我以為您會想知道。”


    劉忠元默然,又抬頭去看月,仿佛人間之外,碧落之上,還有天地,隻是那是一番怎樣的天地,恐怕也隻有他自己明了。


    半晌,他艱難開口道:“柳伶人或許更想知道。”


    裴輕舟也學著劉捕頭的樣子去看天,清麗的側臉上籠著素光。她雖然還未經曆過什麽風霜,但瞧著月相殘缺,心裏也湧上一絲哀愁。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劉捕頭,您說,當世行俠與身後芳名,哪個更重要?”


    劉忠元苦笑道:“你這女俠,我道是個瀟灑人,沒想到說話竟如此老成。望著這不如人意的明月,便開始考慮身後事了嚒?”


    裴輕舟搖了搖頭道:“隻是這幾日對柳伶人的了解多了幾分,心裏生出了些感慨,不知道他更在意哪個。”


    劉忠元又開始歎氣了,自從來了坡後村,他好似有歎不完的氣,“現下柳伶人已經死了,再感慨這些已然沒有意義。我倒是好奇,如果是你,你會更在意什麽?”


    聽到劉忠元反問,裴輕舟也愣了一愣。


    “我?我哪裏想過這樣深沉的事。我隻希望能夠追回‘散功’,希望能給柳伶人昭雪,也希望被柳伶人救濟過的百姓們能夠念著他的好。”


    “是嗎?”劉忠元淒然一笑,道,“看來剛才的問題,你已有了答案。你是更在意好人是否能夠流芳百世了?”


    裴輕舟轉過身來望著劉捕頭,雙目如炬,字字堅定,道:“不,我更在意的是,真相,還柳伶人的一個真相。”


    劉忠元不歎氣了。他被裴輕舟的灼灼目光震住,一時間難以言語。驚愕了好一會兒,才心下笑他自己什麽場麵沒有見過,怎麽麵對一個少年人如此失態。


    失語片刻,劉忠元釋然笑道:“那就願裴女俠,找出真相。”


    這邊裴輕舟與劉忠元談了會兒心,那邊萬子夜將珠兒送到家後,珠兒躺在床上不肯入睡,拉著他的手說個不停。


    雖然不是女俠姐姐送她回來,但眼前這位大哥哥的眼神溫柔,也讓珠兒十分安心。


    “大哥哥,你說,柳叔叔會不會生大家的氣啊。”珠兒戚戚地問道。


    “怎麽會呢,柳叔叔知道珠兒這麽惦記著他,心裏定然會感到欣慰。”萬子夜溫聲安慰道。


    “太好了!”珠兒咯咯地笑起來,甜甜地道,“上次我問柳叔叔什麽時候再來,他沒有應我,這都半個來月了。我還以為他氣爹爹他們不替他說話,才不願意來了!”


    “半個月?”萬子夜抓住關鍵信息,腦內閃過什麽重要的事物來,“珠兒,你在半個月前見過柳伶人?”


    “是呀。”珠兒點了點頭,兩道淺淺的眉毛很快糾結在一起,大概是想起了什麽不好的回憶,“就在壞人來的那一天夜裏,柳叔叔也來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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