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三爺看著這個少年遠去,內心一陣酸澀。


    在獄中多年,他也曾聽幾位來探望的故人講過,說顧子機是個執拗的孩子,認定一件事便會做到底。


    和他爹顧城一模一樣。


    當年,西涼皇帝率軍親征,東來南下,入侵南周,一路攻占城池,險些打下汴京。


    乾徵帝嚇得帶著幾十宗室大臣慌慌張張連夜從大運河南下,跑到了金陵。


    他繼續飲酒作樂,卻不願意號召士兵反打西涼,奪回山河。


    彼時,顧城才中舉不久,隨文人墨客一等四方遊曆求學,還未衣錦還鄉,眼見國將破而山河猶在,便毅然棄文從軍,散盡家財招兵買馬,從燕雲十六州發兵一路西去,奪回城池,迎回縮在金陵的乾徵帝,又將西涼鐵騎打回了黃巢。


    隻可惜南周奸佞當道,良臣虎將受盡排擠。


    可憐了顧城的赤忱心懷,也可憐了年紀輕輕便喪父喪母,寄居他人籬下的顧子機。


    “子機,老爺子看不到你日後的錦繡前程了。老爺子祝你業成家安。”顧三爺喟歎一聲,兩膝跪地,朝著顧衡消失在門口的背影遙遙一拜。


    臘月下旬五日。


    今年的雪格外寒冷,凍到了人心裏頭。


    汴京大街小巷銀裝素裹,紅燈高垂。


    朱門前有凍死骨,富貴人家隨意清理一番,便繼續貼起了春聯兒——喜悅和悲傷互不相通,年味兒在每一家每一戶中也是各不一樣。


    忙碌幾日,顧玨終於將一整幅汴梁觀景圖繪製完成。


    顧衡打量著他的第一幅畫作,頗為讚許地點頭:“伯牙當真有些丹青天賦。”


    “不及公子十分有一。”顧玨摸著腦袋,忽而想起什麽,開口道,“前些日子,公子出門布粥施糧時,六扇門來了一趟。”


    將大畫卷起的顧衡呼吸一頓。


    “說了些什麽?”


    “好似是說牢裏有一位顧家老爺子咬舌自戕了,前不久公子您去探望過他。那獄卒念著您似乎和他有些關係,便特來告知一聲。”


    顧玨想起什麽,忙從胸口掏出一封信,遞了過去,“他還托我捎與公子一封信,說是那老爺子留下的的。”


    顧衡接了過去,拆開信封,發現內裏隻包著一張血跡斑斑的布條。


    他將布條轉過來,瞥見上頭蒼勁有力地兩字潦草血書,目光一動。


    【叮!恭喜宿主獲得顧三爺臨終祝福!】


    【祝福功效,增加十年壽命!】


    “活著——”顧玨辨識著血書,一字一字念道,不由咦了一聲,“那老爺子既留遺言活著,何不想方設法讓自己出獄?”


    老爺子,是希望他活著……


    顧衡沒有說話,隻是將布條小心翼翼地疊起來,放進袖袍,納入空間。


    “伯牙,我出去一趟,你且在院中待著。”顧衡看了看外頭的天氣,拎起一把油紙傘便離開院子,徑直走向城郊的亂葬崗。


    城內街巷淨繁華,而越往郊外,則越蒼涼淒貧。


    顧衡繞過一片貧瘠的村落,遠遠望見無數屍首堆積在一片空曠的地帶。


    這兒便是隻埋罪人和窮人的亂葬崗。


    平地惡臭熏天,狼犬縱橫在屍首中,肆意啃食裸露在外的腐爛殘肢。


    看到顧衡走來,它們紛紛抬起凶狠陰鷙的眼,活似生人見仇敵一般,恨不能將顧衡拆骨扒皮吃入腹中。


    天上又下起了雪。


    顧衡撐起油紙傘,從容地繞過狼與狗,目光四下掃視,最終緩緩落在一方。


    那具被草席裹著的屍首橫在腐敗的白骨與肉體之上,直覺告訴顧衡,這是他前不久見到的,那位望著自己時眼中充滿虧欠與內疚的顧三爺。


    【幼時猶愛秦淮河,美景婉婉琵琶聲。】


    【山河猶在,再無昔年聽曲人。】


    【草革裹屍,三世無變。】


    【叮!新支線任務已解鎖!】


    【支線任務:幫助顧三爺洗刷冤屈。】


    他三世……都是在牢裏去的麽。


    顧衡緘默些許,扔了油紙傘,小心翼翼將草席包裹著的屍首打橫抱起,尋了一處僻靜的地方給埋了進去。


    這公子刨土刨的手指通紅,卻渾然不覺。


    待到立了一塊無名墓碑,顧衡又跪在墓前,給這位滄桑的老人拜了三拜。


    若是三世,他都早些去那裏的話,是否會改變這位老爺子的命呢。


    天上的雪落得越發大。


    顧衡沐雪折返汴京。


    在經過一片貧瘠的郊外村落時,一對母子讓他不自覺駐足。


    那倆人非是流浪災民,瞧著像是在這裏勞作了一輩子的貧苦百姓。


    老太太像極了一盞油盡燈枯的煤燈,兩鬢斑白的麵上滿是褶皺,渾濁的眼睛卻亮閃閃的。


    她著了一件打滿補丁的薄襖子,赤著腳立在風雪中,從懷中摸出一隻壞了邊角的荷包,小心翼翼遞給身前青年。


    “三伢子,這是娘的棺材本,你都拿去用罷。若是不夠了,娘把你大哥二哥的媳婦本也拿出來。”


    “你是咱家的讀書苗子,日後高中了,搖身一變成大官了,咱一家都光宗耀祖咯。”


    青年不耐煩地接過,掂了掂荷包,頓時皺眉:“這才幾兩?娘,你要讓你兒子被他人嘲笑麽,連一件像樣的冬衣都沒有!”


    老太太愣了愣,搓著手立在原地,頗有些手足無措。


    “你的襖子……是娘挑著燈一針一線縫的……裏頭可都是上好的棉花啊……”她低著頭喃喃。


    “娘,你看我背後一角都壞了,我去成衣店買件新的,省得去了書院埋汰。先生可看重那些個衣裝得體的子弟了。”


    青年拍了拍老太太的肩膀,看到一手的汙漬,嫌棄地皺眉,在老太太背上蹭了一把這才縮回手催促起來,“你回去把大哥二哥的那份也給我帶來。我便不隨你去了,路上泥巴多,我怕鞋子髒。”


    老太太忙搓著手點頭:“誒,好。三伢子你把傘撐起來,娘這便回去給你拿。”


    在老太太扭頭蹣跚著離去後,青年扔了老太太遞給自己的泛黃油紙傘,扭頭朝旁邊幾個來回觀望的少年公子們伸手招呼,少年們立刻圍在青年身邊。


    “三哥,你娘會給你錢嗎?”一個少年給他撐起一把嶄新的大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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