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過來看看,你們這些進度不快啊。”


    “是不快,沒辦法,人不夠,冬天水泥幹的也慢,隻能慢慢來。你們村的幾個人幹得不錯,技術沒有,力氣倒是有一把。”


    “你是說,這幾個老老少少的能幹?”


    “還行,力氣過的去,比開始想的好多了,聽話,不挑,讓幹啥幹啥,抬機器、搬東西,能幹得動。”


    “那就行,不耽誤你們的進度。村裏的人下地幹活,全靠雙手刨地,現在到了工地上,還有機器,能幹的下來。”


    “村裏還準備再來人不?我這也需要。”


    “這個,回去我再動員動員,畢竟都是老思想,隻會看著眼前的地。”


    “是啊,想賺錢還得出來啊,就村裏的幾畝地,大家分一分,還能剩多少,口糧都有問題。以前我在家裏,種地最受罪,吃不飽,還要交公糧,農民辛苦啊。”


    “你也是農村出來的?”


    “是啊,考出來的,也隻有農村出來的才能受得了工地的苦,有錢有勢的不都去當領導了,坐辦公室,受不著一點罪。”


    “那是,辦公室是好,大冬天的不用出門,你看著太陽下去了,風冷的。”


    “現在有太陽,等夜裏看機器,那才是真冷。”


    “您辛苦,不聊了,我這趕回家,太冷。”


    來工地的雖然是老弱,能適應工地,施工隊長能接受,絕對讓月章喜出望外。畢竟村裏真正的勞動力都還閑在家裏,要是能來,幹的不更好?等等看,和鄭書記商量商量,想想辦法把人動員起來,能來工地上賺錢,總歸好過在家裏惹事。


    冬季的傍晚蕭瑟無比,路邊的楊樹早已掉完葉子,光禿禿的,枝枝叉叉向外眼神,遠處看起來像亂糟糟的水墨畫。路邊的枯草泛黃,田地裏的小麥還剛剛發芽,要等到大雪過後才能看到鮮明的綠色。一路行來,隻有東倒西歪的幾棵鬆柏透出一些綠色,上麵多數被灰塵掩蔽,遠看黑沉發灰,近看半灰半綠。


    要趁著還有陽光的時候回去,等太陽落下去,不僅冷風刺骨,路上沒個路燈,瞎摸黑路都看不見。爭取時間,和太陽賽跑,月章心裏有了稍稍的緊迫感,緊迫感帶來一絲的喜悅,總要有目標才能奮力向前。蹬車很累,順風騎好很多,隻要維持一定的速度,風的助力為月章省下許多力氣。早晨迎風耗費的體力全部被回家的順風還了回來,身體的輕鬆帶來心情的愉悅,趁風而歸,如紙鳶飄蕩。


    緊趕慢趕,月章到家的時候剛好天黑,屋裏亮起溫暖的燈光。在外凍得半死,冒著嚴寒就是為了這一盞小小的昏暗燈光。電量不足,白熾燈發出的不是光亮,而是時明時暗,每每惹的人心情煩躁。不在家見不到時候反而懷念,一明一暗中映出的臉龐時時掛在心間。


    輕輕的進門,跺跺腳,暖暖身子,月章不希望把自己的寒氣帶到屋子裏。即便一點點的寒氣,也舍不得讓妻子和孩子沾染,那是比自己還要珍貴的家人。


    屋裏,妻子和女兒已經入睡,女兒的嘴邊帶點奶漬,小嘴噴香,妻子則呼呼大睡,不時又一兩聲鼾聲。一盞小黃等,是留給自己的指路燈,也是夜裏喂孩子的照明燈。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靜靜看著妻女睡著的樣子,月章煩躁的心慢慢平複下來,大概世上沒有比現在更溫馨的畫麵。兩個女兒都是屬於自己,都值得自己用生命去付出,無論以後遇到什麽樣的事情,能為自己的家人犧牲都是值得的。


    呆坐半小時,挪不開自己的眼睛,知道肚子不斷發出抗議的聲音。廚房裏,煤爐上,熱著晚飯,妻子特地為自己留下的。揭開鍋,是一碗被蒸軟的土豆絲,兩個白麵的饅頭。月章也不拿出來,在鍋上熏著熱氣大口吞咽,饑餓時候的食物總是美味無比,何況還帶著妻子的愛。


    冬天最討厭的就是洗漱,刷牙凍手,洗臉凍手,洗屁屁也屁股。好不容易機械化的做完一係列的動作,終於能躺在床上休息,陪著老婆孩子好好睡一覺。


    一早,月章被女兒的哭聲驚醒,本想再偷偷懶,實在是舍不得孩子哭泣,月章轉身把孩子抱在懷裏安慰。抱了一會還是不行,伸出小拇指往孩子嘴邊,吮吸的動作立馬出現,孩子是餓了。把孩子推給妻子,月章已經完全醒了,起來纏一會喂孩子的妻子,去廚房做早飯。


    “村裏怎麽樣了,工地要人嗎?”秦嵐剝鹹鴨蛋的時候問丈夫。


    “去了,老弱去了,工地倒是不挑人,能幹就行。”月章把筷子伸進妻子手裏的鹹鴨蛋,夾點蛋黃吃。


    “年輕人呢,勞動力呢?在家閑著也不出賺錢?”


    “誰知道他們,鄭前進下去也沒把人叫出來。”


    “你說是不是鄭前進現在不行了,下麵的人都想把他挪出去,所以現在沒人聽他的了?”


    “不知道,不管他行不行,我在村裏還要仗著他,很多事情沒書記出麵辦不成。”


    “鄭前進現在年紀多大?”


    “大概六十多吧。”


    “那他孩子應該結過婚了吧。”


    “唉,不說不知道啊,他兒子還在上學,女兒也在上學,都六十多了,按道理說孩子都該散了才對啊。”


    “是不是他孩子,年齡差距也太大了。”


    “是個怪事情,沒人跟我說過,我還沒見他家的小子,長什麽樣都不知道。”


    “你說會不會是老蚌生新珠,老益彌堅啊,嗬嗬。”


    “別瞎說,讓人聽到不好。”


    “自己家還能讓外人聽到啊,你說鄭前進這老來得子,得多舍不得,那不寵的沒邊了。”


    “不知道,趕快吃飯,粥都涼了。”


    “還有他那閨女,也不知道長的怎麽樣。你回頭看看,是不是長的跟鄭前進一個模樣。”


    “你別無聊了,人家長的好不好看跟你有什麽關係。”


    “哎,月章,你還給外人說話,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是不是嫌我老了,生了孩子肚皮有肉不好看了?你個白眼狼……”


    女人隻要說到別的女人總要失去理智,尤其是比自己年輕、漂亮的。


    月章非常不喜歡妻子叨叨沒完,沒事都能找出好大的事情,今天沒親女兒就慌慌張張逃了出來。人閑的太狠了也不好,腦袋總是想東想西,五花八門的念頭紛遝而來,總要想出個什麽東西來才能覺得自己思考的有“意義”。秦嵐在家裏待時間長了真實無聊至極,雖然還能和孩子說會話,卻沒有回應。丈夫回來的時候,想和丈夫多說說貼心的話,可秦嵐總是收不住,說著說著就說多了。秦嵐的毛病,月章很早就明白,秦嵐自己卻不自知。


    當月章到達村頭,工程隊已經幹的熱火朝天。和前幾天冷清不同,有人幹活,工地上的工人來了幹勁,把體力活分配給村裏的臨時工幹,自己作為大師傅指揮指揮就成。月章從工地旁邊轉了一下,村裏來的人還是昨天幾個,沒人主動加進來。


    村部的事情不多,抽煙、聊天,等著中午到處找酒喝,月章不太想和這樣的幹部混在一起,畢竟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的。鄭書記看著精神比昨天好了很多,憂愁沒有直接寫在臉上,隻是手上的卷煙一根接著一根,好像煙霧能夠帶回逝去的年華,在幻想的世界裏自己還是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


    聊天的時候,鄭書記破天荒的問自己,他是不是老了。月章隻能支支吾吾的應付過去,英雄遲暮,誰都難以接受自己的老去,特別手中有權利的人,恨不得權利永遠在自己的手裏。


    接下來的幾天裏,村民農閑在家裏趴窩,村部沒事情天天抽煙打牌,鄭書記偶爾加入其中,月章則趁著機會到鎮上跑了幾趟,多和鎮上的幹部聯係聯係。


    城北鎮的領導的想法直接關係到月章下一步的動作,能不能把自己的計劃實施下去,需要鎮裏給予支持,就算鎮裏不支持,至少不要給阻礙。有些事情可以使用縣裏的關係強壓下去,但有些事情還是在鎮裏就解決的好。路修好了,在路邊建房子,嚴格來說屬於違規行為,縣裏沒有具體的執行文件,有沒有人查主要看鎮裏的態度。


    工地上的進度快了許多,有村裏能吃苦的人上工地,很多事情就少了推脫的機會。冬天冷,工地上的泥水多,在泥水中幹半天,手就要被寒風吹的開裂,好在大家都是從窮苦生活過來的,這點的苦楚還能接受。幹到差不多一個星期的時候,出了件事情,成了臨時工的轉折點。


    來的人是老弱,也是缺錢人家,要不是實在過不下去,這些老實人也不會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幹了剛好一周,老實人家裏缺錢,想要哦預支一些,補貼家用。實際第三天的時候就有人提出要錢,隻是摸不清楚狀況,沒敢開口,等到第七天實在忍不住了,有人終於鼓起勇氣向工頭要錢。


    幹七天要錢時間有點短,但也不是沒有過前例,很多臨時工是日結工資,問題是當時前進村和賴總沒談發錢的具體時間,施工隊長不敢自作主張的發錢。什麽時候發錢,怎麽算工資,都需要和公司和村裏商量完,再走財務程序。


    這樣的程序在體製內的人看是十分正常的,單位的錢不是想拿就拿的,施工隊長跟臨時工解釋後,臨時工可不管,一聽要涉及這麽多部門,自己要跑這麽多地方,第一反應自己是被坑了。在工地上幹活拿錢天經地義,施工隊長肯定是想賴掉自己的錢才說的如此複雜,他們在坑老百姓。要錢的人本就弱勢群體,看要不到錢嗎,不聲不響回去,看樣子好像被打發了。


    施工隊長走南闖北見識多了,這次救了自己一命。見老實人不吵不鬧轉身就走,施工隊長心裏感覺很不安,老實人要不不發脾氣,一發脾氣就是大事情。施工隊長多走幾步,跟著老實人到了工地的角落,見老實人掂量洋鎬,心知大事不好,這是要動手的節奏。


    “呔,”施工隊長大叫一聲,唬住對方,“你們是要工資是吧,我剛才想過了,當時是和你們村書記說好的,你找他拿錢就行了。”


    施工隊長不管騙不騙,先把人弄走別出事。老實人聽完施工隊長的話,沉默了一會,低頭看看手裏的洋鎬,扔了出去,再次轉身去村部。


    施工隊長長籲一口氣,要不是多走幾步路,今天自己的腦袋就要多個窟窿了。


    莽撞的行為解決不了問題,但理智被憤怒淹沒以後,莽撞就像在水中的掙紮,隻能加速下沉。低頭看洋鎬的一點時間,理智回到身上,知道自己還有其他解決辦法,村裏既然介紹了工作,有問題找村裏就是,何必自己犯下錯誤。


    老實人把所有的臨時工一起叫上,去村部找鄭前進要錢。


    幾個人不多,走在一起顯示一點氣勢,路上的婦女見一個個低沉的臉色不敢惹,村裏的閑漢可不管這些,看見這群老弱說幾句閑話,老弱也不敢惹閑漢。


    村部裏,鄭前進整合村裏的幹部吹牛,眼瞅著在工地上幹活的臨時工聚到一起,知道有事發生。鄭前進心裏咯噔一下,千萬別是見血的事情,要是有了意外怎麽跟他們的家人交代。


    一群人站在村部門口,沒踏進村部門檻,隔著兩扇門和裏麵的互相望著。鄭前進站起來,走到屋門的正中央,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門外的人互相看看,老實人被推出來,突然撲通一跪,大喊:“鄭書記,求你給我們做主啊……”


    鄭前進的心又提了一層,這是怎麽了這是,趕緊小跑出去,扶起跪下的老實人問:“怎麽了,別哭,有什麽事,村裏給你做主。”


    “他們不給錢,嗚嗚……”老實人說著哭了起來。


    “不給錢,誰不給錢?給什麽錢?”鄭前進一臉的問號,同時心裏的石頭落了下來,不出人命就是好事。


    “我們白幹了七天,工地不給錢。”


    “嗨,就這事,我以為出啥大事了呢。”鄭書記完全放下心,“你們先進來,等月章來,看看有什麽說法。”


    村裏的閑人本來遠遠跟著準備看好戲,以為要出一番老實人大鬧村部的好戲,想不到老實人還是真老實,見麵先跪下了,虧得自己剛才怕出事站的遠。雖然和預想的不同,圍觀的閑人們往前挪步子,涉及到金錢的事情,也很有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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