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不可思議!


    陳畫家和路先生從榆香居回到陳畫家居室,坐下來就著香茗又聊了一陣,陳畫家說難得老同窗相逢,照幾張相留念吧!但是去拿照相機時,卻發現竟不翼而飛!那相機就放在客廳一側的半月桌上,一貫放在那兒,因為常用。拍拍腦袋,是不是放別的地方了?到處找了一圈,沒有,就應該在那兒。是喝醉了,糊塗了?路先生也萬分驚訝,因為去吃飯以前,邊聊天邊在那屋裏踱步時,看到過那相機,是日本尼康牌,蠻高級的,當時路先生還拿起來摩挲了幾下,問陳畫家是否在國內買的,多少錢,回答後,還感歎說,折合成澳元,比在悉尼買還便宜些……


    難道是,在他們去榆香居吃飯的時候,有賊來過?從哪兒進來的呢?一點溜門撬鎖的痕跡沒有,去看各處窗戶,也都好好的,這居室又在高處,怎麽爬上來呢?再說榆香園是封閉式庭院,二十四小時有保安巡邏……


    路先生就問,是不是還有別的人,有這居室的鑰匙?陳畫家說不可能。想了想又說,女兒有一把,但是現在在匈牙利做生意,頭天晚上還從布達佩斯往這兒打過電話,難道是她騎著魔法掃帚飛回來,鑽窗戶縫進來過?……路先生就讓他再檢查一下還丟了別的東西沒有?經檢查,還真沒再發現什麽丟失。兩個人就都納悶。究竟是不是喝酒喝的?先xo,後二鍋頭的……記憶錯位?


    丟了尼康相機還不僅是經濟損失。他們好不容易又聚到一起,實在該留影紀念,那相機有很好的自拍功能,裏頭又裝妥了400度的柯達膠卷,36張的,肯定至少還有一半沒照……掃興!真掃興!


    時間已晚,陳畫家隻好先把路先生送走。且喜剛下樓巧遇上一輛送人來這榆香園後,空著往外慢駛的正規出租車,立即招呼,司機也喜出望外。告別時,路先生握住陳畫家手說:“此一別,又不知何日邂逅。今天照相機的不翼而飛,倒是個希區柯克式的懸念。下回見麵,你頭一個話題就是給我揭開這個謎底!”陳畫家也曠達地說:“人生得失,常在意料之外。今天有朋自遠方來,是大大的得,真是不亦樂乎!”兩人揮手告別,那“的”哥聽了隻抿著嘴笑。


    出租車開遠了,陳畫家的情緒從“不亦樂乎”迅速轉換為了“不亦怨夫”,他見那邊有保安身影,立即招呼:“過來過來!”


    那保安身形瘦小,開頭似乎是沒聽見,後來倒是個跑過來的姿勢,但跑得很慢,跟沒吃飽似的。陳畫家原來不曾特別注意過保安,現在一看來到身前的是這麽個形象,更加有氣。


    “你叫什麽?”


    “侯偉。”


    “多大啦?”


    “十八。”


    “虛歲吧?”


    “唔。”


    “怎麽把你招進來的?”


    “保安學校介紹的。”


    “保安學校怎麽招的你?”


    “俺爹交了他們錢。”


    “交錢就收?就你這個頭、身體!”


    侯偉埋下臉不言語。


    “學過擒拿嗎?”


    “沒……唔……學過隊列……”


    “學了多久?”


    “唔……半拉月……”


    “天哪,你那是什麽保安學校啊!”


    侯偉臉快埋進領口裏去了,陳畫家眼前隻有一頂紅色貝雷帽在微微抖動。


    “哎,原來是些這樣的保安。二十四小時巡邏又有什麽用?遇上賊,還不知道誰把誰擒拿了呢!”陳畫家歎口氣,命令他:“叫你們隊長來!”


    侯偉抬起點臉,眼睛往上仰看,又趕快順下眉,慌張地問:“怎麽……怎麽啦?……”


    陳畫家就說:“怎麽啦?!我家失盜啦!丟失貴重物品啦!我先告訴你們!你們這樣不中用,我幹脆打110!”


    侯偉這才把手裏一直握著的對講機擱到嘴邊,呼叫隊長。往常一叫就通,這次不知怎麽的沒回音。陳畫家看他那樣無能,就擺擺手說:“算啦算啦,廢物典型!你去吧!我上樓打110報警。”扭身走了。


    侯偉見那業主走了,魂兒才顫巍巍地試著歸舍。


    陳畫家那台照相機,是他偷的。


    本來他也不一定要偷東西。


    他家很窮。那地方自然條件極差。冬天很長。隻有春天到了,地裏冒出青芽了,最窮的人才覺得,自己死不了了。地裏的青芽,指的不是莊稼,是野菜。有種野菜,剛躥出來的時候也就寸把高,掐下嫩芽,剁碎了,加點鹽,和上頭年沒吃光的苞米麵,蒸成大團子,那是他家最美好的飯食。那野菜,掐過的,隻要根還在,就還能活,長起來,最後能躥得齊人腰高,不過一旦長起來,如果不是大荒年,大家也就不去吃它了。當地叫它人兒菜。……他爹原是農民,後來在小煤窯挖煤,有回出了事故,窯裏死了好幾個,他爹命大,沒死,但軋斷了一條腿,這以後就隻能靠坐在地上敲矸石,掙很少的錢;那些敲出來的矸石,小煤窯的老板用來摻在煤裏頭,往外賣,好多賺些錢。他一個哥哥也在小煤窯裏挖煤,爹說他就別幹那玩命的活了,給他湊了些錢,再借些錢,讓回村裏過完春節的鄰居,帶他來了這個地方,進了所謂的保安培訓學校,混上這麽個事由兒。如今城裏大興土木,到處是商品樓,各個樓盤對保安的需求量很大,是個新興行業。有的保安隊挺正規,有的就那麽回事兒。大體而言,離市中心越遠的樓盤,保安隊的質量就越良莠不齊。


    侯偉跟絕大多數戰友一樣,從農村來到這大都會,一般都是直接從車站來到所謂保安學校,很快就來到這榆香園,或者經親友介紹,直接來到這裏,來了第二天就參與值勤,三班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如此,沒什麽星期天休息一說,所有節假日都如此,因此他們就沒進過城,最遠的足跡也不過是去趟康垡鎮,沒見識過榆香園以外的城市生活。但侯偉剛開始非常滿足,因為這裏管吃管住,發的那身保安服也挺體麵,也曾領到過幾個月的工資,給家裏寫信時寄回過在康垡鎮拍的一次成像的戎裝彩照,還寄回過三百塊錢,讓他那缺了一隻腿的父親和缺了半嘴牙的母親高興得不行,逢人就把那相片拿出來顯擺,看到的也不知道那孩子究竟是封了個什麽級別的軍官,怎麽頭上戴著那麽個怪模怪樣的紅帽子,反正,都不禁肅然起敬、羨慕不已。有的就想把自己的兒子、孫子也送進城裏當這種管吃管住的“保安軍官”。


    榆香園保安隊的隊員們,對園裏業主們比自己富裕的生活狀態,心理上都有不平衡存在,但每個人內心裏那不平衡的側重點不同。侯偉最不平衡的是什麽?是人家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有小汽車?……誰也難猜到,他心理上最難承受的,是那些獨生子女的玩得好。尤其是到了星期六和星期天,那些上寄宿學校的孩子回到園子裏,玩什麽的都有,最刺眼也最刺心的,是有些孩子開著電動小汽車,在通道甚至甬路上橫衝直撞,一副目中無人的驕橫模樣。還有的玩蹬蹬車,又叫手扶滑板,就是一個帶軲轆的金屬滑板,前頭有個豎起來的立柱,立柱頂端橫著扶手,玩的時候雙手抓著那扶手,一隻腳擱在滑板上,一隻腳猛蹬,往前躥,躥起來兩隻腳全可以放在滑板上……他值班巡邏的時候,這些滑板往往就會從他身後呈s形飆往前麵,嚇他一跳。他休息時,會站在通道旁,呆呆地看那些孩子玩那東西。有一回趁滑到他身邊的一個孩子停下來休息,他忍不住請求說:“嘿,借我玩一下好嗎?”那孩子斜眼看他,鄙夷地說:“你?土老帽!一邊去!”說完,蹬上那滑板揚長而去。土老帽!他已經用洋得不行的貝雷帽包裝了起來,但人家還是把你看成土農民、窮小子!……


    兩個月以前,他在巡邏的時候,撿到了一把鑰匙。他沒有上交。那是一把車鑰匙,還是一把門鑰匙呢?經他研究,判定為門鑰匙,因為不算鑰匙鏈,也比較大。能開哪扇門呢?會不會是那個罵他“土老帽”的b孩子的?他知道那孩子家在哪樓幾號,有天見他們全家開車出園了,他就偷偷去試著開那家的門鎖,根本插不進去……後來,每次巡邏,插空他就偷著去開門,開頭很怕人發現,後來,即使他往樓上走,跟下樓的業主擦肩而過,也沒人特別地注意他,大概覺得他是上去辦什麽事,比如送信上門什麽的;他很快知道,這裏的人是各戶隻顧自己,絕對不問他人瓦上霜更不掃別人門前雪的……


    這把鑰匙,正是陳畫家女兒丟失的。她有一天開車,帶六歲的兒子來父親這兒,用這把鑰匙開的門,後來父親回來了,她和兒子待到晚上吃完飯才離開,下樓臨上車的時候,兒子鬧著要吃口香糖,她從手包裏掏口香糖的時候,兒子嫌她動作慢,跳起來搶,她一邊嗬斥一邊掏,就在那時候,門鑰匙掉到了地上,沒有發覺。因為第二天她就飛布達佩斯了,另用別的手包,當然也就不知道丟了鑰匙。


    ……侯偉終於發現了這把鑰匙能開的是哪扇門,而且終於等到了一個業主外出的空當……但他進去以後非常恐慌,最後隻拿了那台照相機,並且趕忙跑到地下室,摸黑將它藏在了自己的那個存物櫃裏,剛鎖定,突然燈亮,是何凱進來了……何凱好像沒生疑心……但是,現在那業主竟叫住了自己,他已經知道是我偷的嗎?好像還不知道……那照相機究竟值多少錢呢?一百塊?三百?五百?有那麽多嗎?怎麽賣出去呢?……能不能換輛蹬蹬車呢?哎,傻b!他罵自己,你要那玩意兒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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