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唐戲事,略如上述。應該說,在這一漫長的曆史時期中,戲劇的信息確已大量出現;然而又毋庸諱言,直至唐代,還沒有迎來真正的戲劇的時代


    。


    唐代,是詩的時代。因此,也是音樂、舞蹈、書法的時代。這些藝術洋溢著詩的神韻,是詩化的藝術。


    說起唐代詩歌,人們總會記起那些不可思議的數字:有詩篇傳世的詩歌作者兩千餘人,流傳至今的詩歌至少四萬八千餘首!難道真是詩歌女神特別垂青於唐代?難道唐代發動過寫作詩歌的群眾運動?否。這是一個社會、一個民族在特定的曆史條件下內在詩情的自然流露。如江河出穀,如火山爆發,滾滾滔滔,烈烈揚揚,無可阻擋。


    在華夏這麽一塊廣闊無垠的地域中實現封建大統一,需要一種巨大的曆史力量,同時又會迸發出更為巨大的曆史力量。秦皇漢武宏圖初展,至唐,則臻於極致。如果說,在漢代,中華民族已經在廣度上充分地領略並抒寫了客觀世界的美,那麽,由漢至唐,人們又在深度上極大地開拓了美的領地。因此,唐代是中華民族又一個空前規模地把握美的時代。有著多方麵豐厚的融匯,有著看不完、聽不盡的萬千美色,有著任意馳騁的遼闊空間,詩情,怎能不噴湧而出呢?青春煥發,豪情滿懷,精力充沛,意氣飛揚,正是盛唐風致。盛唐的詩情中,也伴和著哀怨、悲傷、孤獨、惆悵,但這一切又都染上了輕快、積極的總體色調,總被高蹈、美麗的生命力所裹卷。


    如果借用黑格爾的概念,漢代,以洋洋灑灑的漢賦和博大精深的史學記述為代表,所達到的是一種史詩式的自覺


    ;唐代,則達到了抒情詩式的自覺


    ,處處閃耀著獨立的個體自由。漢代當然也有對個體自由的抒發,但那還是歸附於對客觀世界的整體描述和對偉大功業的回顧和讚頌;唐代當然也謳歌赫赫功業,但大多已積澱在藝術家的個體情感的自然抒發中。


    “戲劇應該是史詩的原則和抒情詩的原則經過調解(互相轉化)的統一。”奔騰向前、一無阻攔式的情感抒發,對戲劇不很相宜,“戲劇的動作並不限於某一既定目的不經幹擾就達到的簡單的實現,而是要涉及情境,情欲和人物性格的衝突,因而導致動作和反動作,而這些動作和反動作又必然導致鬥爭和分裂的調解。”從這個意義上說,抒情詩的繁榮和戲劇的繁榮,總是不能並存於世的。在古希臘,最著名的抒情詩人薩福合乎邏輯地活躍於悲、喜劇興盛之前。


    印度近代詩人泰戈爾的一段有趣自述,從個人的角度說明了這個道理:


    短詩不斷地不招自來,這樣就妨礙我把劇本寫下去。若不因為這緣故,我大可以把叩我心門的一些思想,放進兩三個劇本裏去。我恐怕必須等到寒冷的冬天,除了《齊德拉》以外,我的所有的劇本都是在冬天裏寫成的。在那個季節,抒情的意味容易變冷,人就有工夫去寫劇本。


    請看,隻有在抒情的意味變冷之後才能寫劇本,這說得多麽形象,又多麽深刻!如果說,泰戈爾說的隻是他個人,那麽,這個原則在更大的曆史範圍內也是適合的,因為偉大人物的個人感受常常是曆史規律的凝結。對文化史來說也大體如此:抒情氣氛適當冷卻之後才能大規模地湧現戲劇。


    詩情勃鬱的唐代,戲劇在總體上還“非其時也”。


    以後的事情,如所周知:當詩歌從“才氣發揚”的“唐體”,一轉為“思慮深沉”的“宋調”,戲劇的成長才有了更確實的時機;而中國戲劇的真正繁榮,則發生於一個詩意不多、詩歌創作很不成樣子的時代。


    戲劇美發展的這種階段性,再明顯不過地體現在唐玄宗(唐明皇)這個特殊人物的身上。在唐代,他是當時初步戲劇形態的享受者和倡導者;而在元、明、清三代,他則是戲劇家們熱衷表現的著名角色。唐玄宗所欣賞著的唐代戲劇形態與他成為角色的後期戲劇形態,有著顯而易見的重大差別。對此略作分析,不為無益。


    唐玄宗生活在兩重戲劇氣氛


    中。一重是他所出入玩好的宜春院裏的戲曲,一重是他置身其間的極富戲劇性的政治風波和愛情故事。實在地說,後者比前者更有戲劇性,但在唐代,除了政治原因外,人們還沒有藝術能力對後者進行純粹的戲劇方式的把握。唐玄宗所玩好的唐代戲劇形態,有很大一部分是詩化的表演形式,以歌、舞為重要內容。《舊唐書》說他“於聽政之暇,教太常樂工子弟三百人,為絲竹之戲”,他竟然在“音響齊發”的情況下,能辨別出一聲之誤,指出來糾正。崔令欽的《教坊記》載,他還親自指導《聖壽樂》歌舞的排演,宜春院的女演員一天後便能上場,隻是其中的彈撥樂器還不熟練,他還特意作了安排,提了要求。看來,唐玄宗是一個相當高明的音樂、歌舞鑒賞家。他把演員黃幡綽引為摯友,可見也很嗜好參軍戲、歌舞小戲;但總的說來,卻不會脫離玩娛嬉樂的路子,不會脫離音樂、歌舞的根基。當然,這一切對唐玄宗來說,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窮奢極欲的享樂生活,然而就中也可窺見中國傳統藝術從先秦、漢、魏晉六朝而至於隋、唐的發展和積累成果。中國美學家宗白華曾經指出:“虛空中傳出動蕩,神明裏透出幽深,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是中國藝術的一切造境。”這種特點體現在藝術門類的側重上,他認為,“‘舞’是中國一切藝術境界的典型”,對許多古代藝術家來說,“天地是舞,是詩(詩者天地之心),是音樂(大樂與天地同和)”。這種藝術側重,在唐代尤其明顯。唐玄宗自己真實的政治、愛情生活中所包含的強烈戲劇性,在唐代,是白居易用詩的形式來表現的。唐代隻能用詩來表現最複雜的情感、最富有深意的事件。這不是無可奈何,而是得心應手,獨擅其長。《長恨歌》的抒寫方式,充分地體現了唐代人民的審美習慣。這也是這首敘事詩能在當時風靡四處並能流諸後代的原因。唐代的戲劇,發展在自己嚴格的限度上,它還不能承擔起自己時代發生的太重大的戲劇性題材。要讓戲劇與這樣的戲劇性題材會合,還有待時日。果然,待到戲劇真正成熟的時代,唐玄宗、楊貴妃的題材就成了戲劇史上不時可見的熟客。你看:


    元代


    關漢卿:《唐明皇啟瘞哭香囊》;


    白樸:《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唐明皇遊月宮》;


    庾天錫:《楊太真霓裳怨》;


    《楊太真浴罷華清宮》;


    嶽伯川:《羅光遠夢斷楊妃》;


    李直夫:《念奴教樂府》。


    明代


    汪道昆:《唐明皇七夕長生殿》;


    徐複祚:《梧桐雨》;


    葉憲祖:《鴛鴦寺冥勘陳玄禮》;


    程士廉:《幸上苑帝妃遊春》;


    王湘:《梧桐雨》;


    傅一臣:《鈿盒奇姻》;


    無名氏:《秋夜梧桐雨》;


    《明皇望長安》;


    《舞翠盤》;(以上雜劇)


    屠隆:《彩毫記》;


    吳世美:《驚鴻記》;


    無名氏:《沉香亭》;


    吾邱瑞:《合釵記》。(以上傳奇)


    世所共知,這一題材最後是在清代劇作家洪升手上煥發出最華美的光彩的。而在洪升的《長生殿》問世之前,也已出現過尤侗的雜劇《清平調》和孫鬱的傳奇《天寶曲史》。


    藝術家照理最怕與別人重複,與前人重複,一個題材,竟能吸引這麽多戲劇家不厭其煩地爭相編寫,足見這一題材所蘊含的戲劇性具有何等巨大的誘惑力;同時,這一現象又可說明,隻有在特定的時代,戲劇性題材才能集中地凝結為戲劇形式。元、明、清三代,中國藝術的傳統獲得了大規模的拓寬,藝術創造的主觀性因素與客觀性因素獲得更深程度的交融,內在詩情的直接抒發溶解到了客觀情節之中,於是,戲劇與小說的普遍繁榮才有了契機。


    從詩歌美升騰為戲劇美,會帶來創作觀念上的重大突破。即使在戲劇繁榮的元、明、清三代,中國戲劇家也大多是會寫詩的,但他們在詩歌觀念上與純粹的詩人已有了很大的區別。有一條很著名,但又未可盡信的資料,可以作為我們研究這個問題的參考。清人趙執信在《談龍錄》一書中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天,洪升與詩人王士禎、趙執信一起論詩。洪升不滿意於時下之詩缺少章法,便說:“詩就象龍一樣,龍首、龍尾、龍爪、龍角、龍鱗、龍鬣應井然有序,不可或缺,缺少一樣,就不成其為龍了”。王士禎不同意,笑道:“詩應該是神龍,見其首不見其尾,隻是偶爾在雲中露一爪一鱗罷了,為什麽非要呈現全體不可呢?呈現全體,就成了雕塑、繪畫者的作品了。”趙執信補充王士禎的意見,說詩與神龍一樣,是時時在屈伸變化,沒有僵死的定體。所以,隻要在它的舞動之間恍惚望見一鱗一爪,便可宛然想見一條首尾完好的龍。不可拘於所見,把看見的龍與龍的全體等同起來,致使給那些以塑雕、繪畫的方法寫詩的人留下借口和依據。據趙執信說,當時洪升是折服於他的意見的,這件論詩佳話當時也盛傳文壇,後來洪升死後,在傳聞上發生過一些重大出入,如此等等。趙執信有關洪升死後發生的事端,說得不夠順暢,可疑之處頗多,章培恒教授已在《洪升年譜》中指出。但是,洪、王、趙當時三人的對話,所留疑點並不明顯,不乏值得我們體味之處。


    他們的對話,很容易使人想起德國美學家萊辛在《拉奧孔》一書中關於詩歌與雕塑、繪畫的區別的論述。中國一般文人論及上述對話時,大多是褒王、趙而貶洪升,以為王、趙所論,才合神韻要旨。其實,洪升哪裏不知道寫詩要講神韻,不可平鋪直敘?他與王士禎的一個重大區別,在於他除詩人外還是一個天才的劇作家。戲劇把主觀性的內在詩情與客觀性的外象直觀合於一體,也就是說,既需“詩情”又需“畫意”,既要有神龍般的神韻,又需要具備王士禎、趙執信所蔑視的雕塑、繪畫者的某些直觀技能。創作也需要含蓄,但又百倍地講究直觀的完整性;中國戲曲也需要有流逸無定的神韻,但又不能流逸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地步。因此,他們對話間的分歧,其實是側重於兩種不同藝術門類的藝術家的分歧。


    詩歌美和戲劇美的區別是那樣的明顯,因此,它們也就各自占據著自己時代性的優勢。在清代,不管洪升當時在談話間是不是真的“服”了王、趙,時代性的藝術優勢已在戲曲、小說一邊;而唐代,時代性的藝術優勢則在詩歌一邊。戲劇的雛形在唐代已有不少,但戲劇的時代尚未到來,因此戲劇美的發展還不可能臻於絢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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